柳暮江的神色帶了幾分無能為力的悲色:“可憐我父親半生為官清正,將官聲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卻落了個含冤而死的下場。我自十五歲起便要立誌為父親平冤昭雪,可是蹉跎至今,發現人證已死,兇手依然逍遙法外,我即便入了廟堂,折節侍仇,還是無路可走,我終究是對不起我父在天之靈。”


    蘇若忽然憤然猛拍了一下書案,怒道:“真是豈有此理,我就不信這世道如此沒有天理。”


    她這一嗓子聲音響亮,倒是驅散了些許柳暮江心頭的苦痛。


    蘇若想起自己前世被家人背叛陷害的慘痛遭遇,她今生就更見不得壞人作惡,嫉惡如仇地說道:“要我說,就算不能洗清冤屈,也勢必要報仇雪恨,絕不能令好人枉死,惡人如願。我若是你,就先將平冤之事放一放,隻靜待時機,抓住蘇長青的痛腳,將他頭上的官帽擼下來,再吃幾日牢飯,到時發配也好廢為庶民也罷,也令他嚐嚐爬得越高摔得越慘的滋味。如此才是大快人心之事,你的亡父也可安息了。”


    這番話對柳暮江來說無異於震耳欲聾之音,他自詡心智堅定,心機深重,但終究是犯了讀書人迂腐的通病,一心想著平反冤案,卻是不知不覺走進了死路,反而沒有蘇若一個小女子看得通透。


    蘇若說得很對,如今平冤雖看不見希望,但殺父之仇不能不報。既然仇人便是蘇長青,自己又成為了他身邊的人,不如找準時機,精心布局,以牙還牙。


    再者,冤案的關鍵之人乃是蘇府的管家蘇安,他現在雖與蘇長青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若是蘇長青垮了,牆倒眾人推,蘇安為了保命另攀高枝,說不定還會反踩蘇長青一腳,到時也許平冤之事會另有轉機。


    想到此處,柳暮江已是豁然開朗,他鄭重地對蘇若說道:“多謝娘子指點,隻是還有一事我需聽你親口說來。從明日起我會全力對付蘇長青,你雖與蘇家恩斷義絕,但畢竟是蘇家女,能否做到作壁上觀,兩不相幫?”


    蘇若反問道:“你此番複仇會牽連到我和我母親嗎?”


    柳暮江堅定地搖搖頭:“不會。”


    蘇若眼神明亮,沒有一絲猶疑:“你盡管放手去做,我絕不會拖累你。”


    ——


    自此,柳暮江便更加殷勤地跟隨在恩師蘇長青的身邊,朝堂之事事無巨細都詳加稟報,做個聽話的學生和精幹的同黨,很快便成了蘇長青的左右手,深得信任,越來越頻繁地令他參與到朝堂機要當中。


    柳暮江猶如隱在暗處的獵戶,隱秘地盯著蘇長青的一舉一動,耐心地等待著獵物走到陷阱的邊緣,到時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推上一把。


    ——


    這日正逢吏部尚書壽宴,不少同僚前去道賀,蘇長青與吏部尚書平素的交情不錯,便帶著柳暮江一同前往。席上觥籌交錯,眼看著當初二三十個同年,從誌得意滿的少年郎到如今兩鬢花白的朝中重臣,到如今還能一起共事之人不過寥寥。宦海沉浮,大浪淘沙,想到此處蘇長青也不禁有些唏噓,便難免多飲了幾杯,酒過三巡已不覺自醉。


    待他酒醒,發現自己已被抬迴了宅邸,不知躺在書房的矮榻上睡了多久。蘇長青此時尚有幾分熏然,他緩緩起身,隻見書房內燈燭昏暗,唯有明亮的月色透過窗欞灑滿地堂。月下背身而立一道挺秀的身影,正望著天外沉思。


    蘇長青醉眼朦朧地看去,不知為何,隻覺得這背影如此熟悉,仿佛驚醒了他心底多年前蟄伏的兇獸,令他惴惴不安。熟悉的並非側顏,甚至並非影子的輪廓,而是那外馳內張的神情,精明內斂的眼神,還有秀木臨風的意態。這一切都曾令他記憶猶新,這麽多年雖刻意不去想,但他心裏清楚,他從不曾有一刻忘記。這分明就是當初險些取自己而代之的禮部能臣——柳翰文。


    在這個涼薄的夜晚,一陣冷風掠過,從不相信報應的蘇長青此時也感到心中悚然。多年前做下的虧心事曆曆在目,好似閻羅的鐵腕狠狠掐住他的喉嚨。莫非是柳翰文的陰魂今夜找他索命來了?


    不會的,他手上雖有人命,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這麽做不單是為了自己,亦是為了蘇府滿門的前途。再說這麽多年,他為官夙夜匪懈,舉賢任能,於國於民建樹頗豐。即便是柳翰文還活著,定也不會做得比他強。


    想到此處,蘇長青心中強自安慰道:莫非是自己還醉著,隻怕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似乎是為了印證這不過是個夢境,他顫抖著老邁的身軀站了起來,試探地衝著窗前的身影猶疑地喚了一聲:“柳大人?”


    猶如蘭芝玉樹一般的人轉過身來,麵露笑意:“恩師醒了?”


    蘇長青嚇得魂不附體,雙腿一軟再度跌坐在矮榻上,瞪大雙眼凝視著眼前的人,直到看清後,方才訥訥說道:“原來是暮江呀。”


    柳暮江走近蘇長青,想扶他起來,見他額頭上一片冷汗,關切地問道:“恩師何故一頭虛汗,莫不是飲多了酒,身上不舒服?學生給您傳碗醒酒湯來。”


    蘇長青終於迴了魂兒,看著眼前的柳暮江,心中還是有些惶然,他搖搖頭:“不必了,天色晚了,你快些迴去吧,省得若兒擔心。”


    柳暮江拱手道:“既如此,學生這就告辭了。”


    就在柳暮江即將推門離去之時,忽然被蘇長青開口叫住:“暮江,我有些老糊塗了,忘了你是哪裏人士?”


    柳暮江並未轉身,隻側頭笑道:“恩師怎麽忘了,我老家在浙東壽昌。”


    蘇長青舒了口氣:“瞧我這記性,我還記得你說過,你自幼喪父,是由寡母養大成人的?”


    柳暮江正色道:“正是,我八歲時壽昌城爆發傷寒,家父不幸染病去世。”


    蘇長青眯了眯眼:“你八歲時,先帝還在位,應是......”


    柳暮江不假思索地迴道:“是元德二十五年臘月二十三,我記得清清楚楚,原本那日母親做好了臘肉,正要祭祀祖宗,求列祖列宗保佑父親早日康泰。沒想到,到了黃昏十分,父親便撒手去了。”


    蘇長青心裏終於安定了些,歎道:“你們孤兒寡母實屬不易,蘇柳兩家結親大半年了,親家之間理應多走動才是。等過幾日沐休,就請你母親來蘇家坐坐吧,兩家長輩小聚一番。”


    柳暮江頷首道:“是,多謝恩師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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