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執、倔強、認死理的性格,讓相交多年的曲玉軍不但清楚地知道,而且也是深有體會。見此情景,他隻得無奈地說:“你可小心點。如果感覺裏麵實在是太臭,你就上來透透氣,然後再下去接著幹。黃毛,把鐵鍬給韓哥遞下去。”


    我一隻手拿著鐵鍬,一隻手抓著爬梯的扒手,感覺著很不方便。窨井有四、五米深,好在我已下了一半,再有二米多點我就下到窨井裏的小平台上。說是小平台,其實也就一張小方桌大的地方,彎著腰站在在上麵,借用胸前手電燈的光亮我把裏麵看的清清楚楚。四周的牆壁非常的潮濕,上麵掛滿了晶瑩透徹的小水珠。我拿著鐵鍬的胳膊不小心碰一下,小水珠立刻變成了黑乎乎、髒兮兮,還有一股腥臭的髒就粘貼在了胳膊上。在圓筒子形狀的窨井裏,還有一個不算是很大的空間,汙水管、雨水管全都在這裏交匯,散發著惡臭的汙水上漂浮著襪子、牙膏瓶等雜物。在這些雜物的下麵,就是我們今天需要清理的沉澱池,把沉澱池裏的淤泥、雜物都清理幹淨,這裏的汙水才能順利地流進另外一根管道。


    看清了裏麵的地形,也聞到了讓人窒息的臭味,我還沒有來得及幹活,就有了一種想嘔吐的感覺。雖然我還沒有吃午飯,可肚子裏多少剩下的那點雜肝湯,已經翻滾著往上湧,並且很快地就堵在了嗓子眼。我強忍著沒敢吐。上麵的髒水桶順著窨井係了下來,我伸出左手接住放在了小平台上,然後兩隻手拿住鐵鍬,開始裝沉澱池裏的雜物和淤泥。鐵鍬剛紮進沉澱池裏,一股更大的臭味順著沉澱池裏的汙水,開始翻滾著,並且冒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氣泡,忽地一下就竄了上來。“嘩”的一聲,實在忍不住的我張開了嘴,堵在嗓子眼的雜肝湯像噴泉一樣吐在了沉澱池裏。吐出了第一口,緊接著又吐第二口,一口緊接著一口地往外吐。當時的我,彎著腰站在小平台上,眼睛看著沉澱池裏翻滾著的氣泡,鼻子聞著一股又一股的惡臭,肚子裏哪點為數不多的食物,它們紛紛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嘔吐,使勁地嘔吐,肚子裏沒有了食物,我就開始吐酸水,最後連酸水都吐不出來了,我就想把肚子裏的五髒六腑都給它吐出來。


    時間過得很慢,可又感覺著過得很快。在這巴掌大的小方桌上,兩隻腳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身子稍微一動,身上就是一大塊帶著臭味的髒。內心不知怎麽的,多少還有點煩躁、著急,總害怕他倆嫌我幹得慢,不是幹這種活的人。當我感覺肚子裏實在沒有食物可吐的時候,我這才屏住了唿吸。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酸水,強忍著肚子裏仍在上下碰撞的五髒六腑,兩隻手用力地端出了第一鍬淤泥,動作緩慢地把它倒進了髒水桶裏。有了第一鍬,緊接著又端出了第二鍬、第三鍬,動作開始慢慢地熟練,速度也在逐漸地加快。這時候的我,已經顧不得髒了,身上的某個部位,想和牆壁接觸就和牆壁接觸,無論是腿還是胳膊,更別說前胸和後背了。


    “拉。”當第一桶裝滿淤泥的時候,我帶著興奮的聲音衝著窨井口喊了一聲,然後把整個身子趕緊蜷縮著躲進窨井裏麵,躲進這個依然彌漫著臭味的狹小空間裏。


    盛滿淤泥和雜物的髒水桶,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小平台,慢慢地向著窨井口的地方上升。有可能是我裝的過滿,髒水桶在上升的時候,不時地濺灑出一些汙水和一兩塊不太大的淤泥。雖然我躲了起來,掉下來的汙水和淤泥砸不住我,可它們在落入汙水池裏的一瞬間,碰濺出的汙水卻讓我無法再次躲藏,身上又一次遭到了髒臭汙水的攻擊,而且還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攻擊。我趕緊把臉扭過去,身上髒了不要緊,臉不能髒,尤其是近視鏡上。如果是近視鏡片髒了,看不清裏麵的一切,那我就隻能上去。我不能這樣做,說啥也不能這樣做,我一定要順利地清理完這個窨井,讓他倆知道我也是個啥苦都能吃的人。


    一桶又一桶的淤泥、雜物被拉了上去,我也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可內心卻總感覺著時間過得很慢。看著沉澱池裏的雜物,基本上已被清理完了,可黑乎乎的淤泥和汙水混交著,最少還得七、八桶才能徹底清理幹淨。在裏麵呆的時間長了,已經沒有了臭氣熏天的怪味,可內心卻突然有了急於見到藍天白雲的煩躁。大腦有時也會不停地再想,留下這七、八桶淤泥不清理也行,反正幹這樣的活也沒有人下來檢查。再說,已經清理一多半了,就剩下這點不清理,半年、一載也不會堵塞。即使有可能堵塞了,誰知道下一次來這裏清理的時候,還會不會是我們三個人呢?再說了,清理四個窨井,總共是一千元錢,可我們三個人卻隻拿到了六百六十元錢。出力、受累、聞臭氣,就掙這點錢!究竟是值得還是不值得。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青年,無非就是跑了跑腿;動了動嘴,其它啥活也沒幹,可他的收入卻是我的二倍還要多。像這種即不公平又不合理的事情,又不能站在太陽底下對外人明說,我們三人還得打腫臉充胖子,心甘情願地替他包庇、隱瞞。今天幹的活,做的事情,如果要是仔細地想一想,靜下心來琢磨琢磨,它總是哪麽地別扭,總是哪麽地讓人心氣不順,還頗感委屈和生氣。


    大腦在不停地思考投機取巧的借口,甚至有了好幾條充分的理由,可內心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立即實施。在這沒有陽光的窨井裏,幹活人講究的是憑良心。有人看著,活得幹好,沒人看著,活得幹得更好,隻有這樣才能做到違心無愧,隻有這樣才能理直氣壯地伸手去接自己應得的勞務費。燒香拜佛時,既然頭都已經磕了無數,我難道還怕站起身後再給佛作個揖嗎?再說,不就是剩下這七、八桶了嗎?三十多桶我都幹了,何必為了這幾桶再壞了自己的良心。不能這樣做,說啥也不能這樣做。如果我要是這樣做了第一次,哪麽今後還會做第二次,第三次。假如是這樣,那麽我的人品和良心就算是徹底壞了。不能,說到天邊,就是有一百個理由也不能這樣做。髒水桶又一次係了下來,我二話不說地接住放在小平台上,拿起鐵鍬,開始往裏麵裝髒淤泥和臭汙水。


    “慢點,慢點。讓我拉你一把。”剛爬到窨井口,曲玉軍就伸出了右手,抓住我溜光水滑的胳膊,用力地往上拽。被曲玉軍拽著胳膊,我速度極快地爬出了窨井口。看著明媚的陽光,看著小區迷人的景色,我似乎還聞到了已經敗落的牡丹,在生命即將結束之際,為了我,它特意釋放出最後一絲花香。疲憊不堪的身子,剛爬出窨井口,我就也懶洋洋、直挺挺地躺在了綠草坪上。


    “韓哥,感覺怎麽樣?幹這活,是不是隻覺得累,不覺得餓呢?”已經穿好外套的黃炳坤,一邊提著最後一桶淤泥,準備往手推車上倒,一邊看著我的狼狽相,笑嘻嘻地耍笑著我。


    勞累讓我沒有吭聲,我隻想舒舒服服地躺在這裏,眼睛半睜不睜地看著衝破層層樹葉遮擋的太陽光,感覺有陽光的地方真好、真美。雖然我看不見太陽,也懶得起身去看看手機,現在到底是下午幾點,可憑著內心的那點感覺,我猜想現在應該是下午二點多了。肚子鼓鼓的,絲毫感覺不到饑餓,隻覺著四肢無力,精神上多少還有哪麽一點困乏。雖然這裏不是睡覺的地方,可躺在這舒適、如軟的綠草坪上,枝繁葉茂的大樹遮住了毒辣辣的太陽,池塘邊輕微地吹來一陣陣涼爽的自然風,口、鼻再貪婪地唿吸著新鮮、爽口的空氣,讓我不得不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就是五星級大酒店的總統套房裏,恐怕也沒有躺著這裏安逸、自在。


    “韓哥,你躺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我和黃毛把這最後一車淤泥拉走。你等一會去池塘邊,好好地把身子洗一洗,穿上衣服就在這裏等著我們。我們倆過來的時候,順便把帳也給結了,今天咱們就可以迴去了。”曲玉軍和黃炳坤蓋好了窨井蓋,看著我髒兮兮、懶洋洋的樣子,曲玉軍帶著關心的語氣說著。


    “韓哥,你要是不餓,咱們還是迴到橋頭再吃飯。這外麵全都是高檔小區,住的也都是有錢人,就咱們累死累活掙得那點錢!再加上身上的這股臭味,恐怕還沒有走進去,就讓酒店的保安給攆出來了。”拿著鐵鍬和繩子的黃斌坤,正準備離開這裏,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帶著商量的語氣征求我的意見。


    聽他這麽一說,我剛才還鼓鼓的肚子,似乎也覺得應該補充點營養。身子忽地坐了起來,兩隻手緊接著又按住綠草坪,撐住了沒有一點力氣的前半身,用極為讚賞的口吻答道。“好,咱們還去吃驢肉燴麵。尤其是趙記燴麵,碗大,量足,而且價格也不貴。咱們再每人要一瓶啤酒,一個燒餅,絕對是酒足飯飽。”


    “好,咱們就去吃趙記燴麵。你抓緊時間去洗一洗,我們等一會兒過來叫你。”不願因為我而耽擱時間的黃斌坤,好像害怕我會睡著似得。他在身子準備走出綠化帶的一瞬間,仍然用不放心的語氣大聲地叮囑了一句。


    看著他倆一個手裏拿著工具,一個推著手推車不緊不慢地離開著這裏,我突然之間也好像有了急於離開這裏的想法。從草坪上站起身子,來到窨井口的一側,拿起扔在草坪上的褲子和上衣,順著用鵝卵石鋪設的小路,來到了這個人工修建的池塘邊。四周靜悄悄的,毒辣辣的太陽照射著池塘,讓池塘裏的金魚有時成群結隊的聚集,有時又會獨自地遊到池塘邊的樹枝下避暑納涼。這是個有五、六畝大的池塘,偶爾還會有一條稍大的金魚,跳躍似得鑽出水麵,讓金黃色的脊背,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金光。它稍微一露脊背,就又急速地沉入了水底,讓平靜的水麵上留下一個漩渦,還有一些不太完整的碎紋。我忽然赤腳裸體地站在池塘邊的水裏,讓這些五顏六色的金魚,像是猛然間看到了一個能傷害到它們性命的怪物,紛紛驚慌失措地遊進了深水區,眨眼之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時的我已沒有心思理會它們,讓自己整個身子快速地沉入水中,兩隻手順勢在身上輕微一搓,周圍的水立即就改變了顏色。又換了一個地方,兩隻手捧起池塘裏的水,開始洗頭、洗臉。感覺著池塘邊的水還有些溫度,我索性躺在了池塘邊的水裏,強烈的太陽光照射著,像是洗溫泉浴一樣舒服。剛躺了二、三分鍾,我自己也覺著有些太不雅觀。這裏畢竟是高檔社區,我在這裏麵洗澡,萬一讓巡邏的保安們看見,或者是監控攝像頭照住,挨他們一頓訓是肯定的,丟了農民工的臉麵可是不劃算。想到這裏,我趕緊又一次站起身子,一步三滑地上了岸,著急上火地拿起自己的衣服和鞋子,就往鮮花叢後麵的大樹下跑去。


    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我把衣服和鞋子放在地麵上,前後左右都瞅了瞅,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又不放心似得仰起頭看了看頭頂的大樹,確信樹上也沒有安裝能照住我的攝像頭,我趕緊速度極快地脫下褲頭,兩隻手抓住兩頭用力地擰幹,抖了兩抖就趕緊又穿在身上。穿褲子,穿上衣,穿鞋子,我都是在極度緊張和害怕中,連續不停地完成了一整套動作。走出這個僻靜的角落,加上我又剛洗了澡,精神上我也感覺輕鬆多了。我是幹淨的,我今天掙的錢也是幹淨的,唯一髒的就是這雙軍用綠球鞋。看著鞋上麵的髒,我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跺了兩腳,好像是稍微幹淨了一些。算了,也隻能這樣了,看起來隻有迴到租住地,我才能徹底地把它洗幹淨。


    “韓哥,走,咱們迴去。”曲玉軍和黃斌坤倆人,有說有笑地站在離大門不遠的水泥路麵上,一邊衝我擺著手,一邊高興地吆喝著。


    看著他倆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用說我也知道,今天的勞務費肯定已經順利地結了。小跑著來到他倆身邊,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微笑,仍然不放心地問了一句。“錢!給你們了。”


    “給了。這個小夥子還多給了二十元錢,他讓咱們做出租車迴去。”黃斌坤高興地迴答著。


    邁著輕鬆愉快的步伐,我們三人說說笑笑地來到了大門口。這一次,站在門口執勤的保安,並沒有攔截我們。看見我們三人走了出來,讓我們下車登記的保安,臉上帶著羨慕、嫉妒的語氣,笑著說:“這活雖然髒點、臭點,可這收入也真不錯。不到一天時間,你們每個人就掙了三百多元錢!這收入,比我們縣的縣長,掙得都多!”


    看著這個即想掙大錢,又不願出力受累的年輕保安,我們三人都沒有再搭理他。挺胸、昂頭,臉上帶著軍人打了勝仗似得喜悅,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了大路邊。黃斌坤抬起右臂,衝著一輛疾馳而來的出租車,大聲地喊了一句:“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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