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鋪交映,玉題相輝!”西晉左思所書之蜀都賦裏有這麽兩句描述成都皇城的話,但畢竟是文字,雖然可以讓人聯想,卻總顯得有些空泛。


    隻有當你親眼看見那高聳的圓柱漆的火紅時,看見那橫豎並直的長梁上許多栩栩如生的飛龍戲鳳時,你或許才能真正體味這個時代什麽叫做富麗堂皇。也隻讓你屏息前行於敞亮的大殿,傾耳聆聽到厚重的硬木地板發出嘀嗒嘀嗒悶響時,你才會感懷,什麽叫精致的享受。


    總算走到了地方,張左耀卻有些失望,由側門而入,他隻能撇一眼夜色中大殿,來不及細細遊覽,就被領進了一個略小的偏廳,哦,不對,應該叫偏殿才是。


    偏殿裏沒有凳子,而是隻有一張靠東牆可供席坐的高榻,能坐上麵的,自然隻有孟知祥,或許受上任唐王明宗節的熏陶,孟知祥似乎也很節儉,此刻身邊立著的也隻有四五個宮女,而張左耀到了之後,她們也被會退了,說實話,張左耀不信蜀王身邊沒有人護衛,隻不過,這些人都站於暗處吧,加上幾個宦官,若是想行刺,恐怕張左耀會死得很難看。


    席榻一旁,則是一身儒雅直背跪坐的禦史中丞毋昭裔。問安見禮之後,張左耀這才跪立於偏殿正中。


    “張愛卿,秦州之局,你倒是給了朕一個驚喜啊!”稍露笑意,將手環扣斜依在榻上的支靠,一身紫色便袍的孟知祥對張左耀開了口。


    談不上受寵若驚,張左耀卻也是在心裏竊喜不已,當然,此刻該怎麽迴話,戲文裏他倒是學了不少:“全靠陛下恩澤,蜀軍將士奮勇,這才嚇退了秦州的張延郎。臣豈敢居功!”


    “好了,這裏不是大殿朝會,無需如此謙慎!”孟知祥此刻卻是顯得和藹,頓一頓,他又開了口:“張愛卿,說說吧,秦州局勢如何,還有秦州張家又如何?”


    盡管皇帝看著麵善,張左耀又那裏敢不慎重:“陛下,末將南下之時,接收秦州的事情尚在進行,到也沒遇到什麽麻煩。至於張家,恕末將愚鈍,不知陛下想問的是……!”


    “張將軍,你自然要知無不言!”毋昭裔看似麵色不愉,出聲卻立刻讓張左耀明白了,這是提醒他不要向陛下提問。


    “是!”先對毋昭裔略一拘禮,張左耀低頭開始裝作組織語言,其實這些自然是早想好了:“秦州張家,就末將所知,乃是大中年間西北瓜洲歸義軍後人……現在的張家,阿郎張勤生,是家族中輩分最高的一位,他的大兒子張迴商協同他管理家族生意,是張家商場上的明麵人;他的侄子叫張迴軍,原任秦州防禦副使等職,為張家軍方主事……張家軍政互輔,為人也算仁善,在秦州上下無論官員還是百姓中名聲都挺好……說到影響,陛下也不必擔憂,張家做些營生雖然常於吐蕃迴鶻來往,卻一直顧及著漢家之,如茶鹽之貨,多多益善,而鐵器,金銀則是絕對無有輸出。”


    一直垂目而聽,直到張左耀說了好些時候,孟知祥才插了一句口:“要這麽說,張家還挺有意思,一邊掌軍和吐蕃打得你死我活,一邊又還做著生意買賣!”


    “稟陛下,確實是這麽迴事!”嘴上這麽說,張左耀卻有些擔憂,他有些害怕孟知祥對張家的看法太偏向於玩弄權謀之輩。


    而不等張左耀繼續思索,孟知祥又轉換了題目:“張愛卿,秦州局麵需要多久可以穩定?”


    “稟陛下,若談穩,末將倒是鬥膽妄言,秦州眼下就已經穩定,如果無外力左右,暫時不會有變動!”


    “哦?說說你判斷的理由!”


    “是!這還是要從張家說起!”張左耀麵前沒有鏡子,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侃侃而談,他隻是盡量平心靜氣的說話而已:“張迴軍治下大軍,多駐紮在與吐蕃迴鶻各部盤踞之地所對峙的邊鎮,若非張延郎撤走,他們並無意轉向內部,這跟近百年來秦州漢民與吐蕃各部的世仇血戰有關,其積怨遠比末將等原先想的要深,秦州百姓甚至有親送獨子入邊軍的時候。而另一麵,王師秦州後,末將緊記陛下仁德治天下之旨,未敢亂開殺戒,也未強征賦稅,百姓都很擁護王師,上有秦州大族依附,下有百姓支持,所以末將妄言,無外力作用,秦州應該很穩。”


    “你說的外力,意指什麽?鳳翔?外族?”恰到好處的,毋昭裔點出了張左耀一直強調的外力。


    “中丞明察,就是這兩個,也隻有這兩個!”張左耀在心裏小笑了一下,總算引到了自己想說的:“其一說外族,蜀北之戰因入冬而停,但很快開春會不會有變化誰也說不好,無論吐蕃也好,迴鶻也罷,甚至中原以北強大的契丹,隻要漢家天下一亂,他們那次不是搶著來占點便宜,而在秦州,王師與秦州張家降部磨合尚需時日,一但吐蕃乘我軍立足未穩搶先來攻,張家首尾顧及一旦僵持的戰事有變,秦州必然不穩。”


    “其二說鳳翔。陛下千裏運籌帷幄,蜀軍精銳勢如破竹的拿下了鳳州,眼下,漢中蜀軍兵鋒直指鳳翔,威脅長安,而鳳翔乃唐王起家之地,長安更不用講;末將還聽聞張業將軍厲兵秣馬要為陛下開拓金州等山南之地,雖為道聽途說,但這傳言必定也會流入洛陽。如此一來,唐王會如何反應,會不會投鼠忌器,率軍迴擊,若蜀北戰火再起,秦州必然不能獨善,如此一來,或許秦州人心也會不穩。此便是末將目前擔心之外力兩則,忘言之處,還望陛下和中丞點撥!”


    張左耀說完,抱拳先請罪,而後,他眯著眼,眼珠來迴滾動的偷偷觀察著皇帝和毋昭裔,深怕漏過半點。而結果,似乎還算可以,至少,毋昭裔輕輕的掉起嘴角,隻是一丁點,卻還是讓張左耀看了出來。至於孟知祥,則是依舊溫和,甚至有些慵懶的斜靠著,也不說話,也不動作。


    “嗯,朕知道了!”半響,孟知祥才稍稍點了點頭,但張左耀沒來得及高興,他又跳開了話題:“張愛卿,秦州雄武軍節度府朕覺得還是保留的好,所以愛卿不妨說說,覺得誰入主秦州比較合適!再著,雖然節度使時常兼任刺史,但秦州新立,事務繁雜,若是分立的話,愛卿又以為如何?”


    關於這事,按當初商定的,另有張家阿郎的舉薦信,應該在張左耀抵達成都之前就送到了孟知祥的手上,而張左耀自己,他當初則是打算先同毋昭裔通氣,而後再麵聖,眼下計劃趕不上變化,晚說來不及,思索一陣他便開了口:“迴陛下,是否分立,立誰,此事自然不該臣議論!然,陛下問起,臣就鬥膽就直言,未防開春之後仍有戰事,整合秦州大軍應為首要,而秦州刺史,臣想舉薦張家張勤生,因接防之務,臣與其人接觸不少,為人老成持重,精通政事,在秦州又頗有威望,要鎮住秦州大小官吏絕非難事;”


    毋昭裔皺了眉頭,不過他卻還是沒有開口,孟知祥呢,表情未變,隻稍稍挪了挪身子,顯然正在思考什麽,半響,他才略有些沉吟的問:“你呢?你要什麽?”


    “臣?”明裏一副驚訝的表情,張左耀其實半點都不疑惑,張左耀舉薦張家,這是當初商議好的,而從那時候,他就無數次預測孟知祥的反應,直接詢問張左耀的意圖,他也料想過,所以,此刻,按原計劃,他決定裝傻充愣:“刺史於節度使上任之後,陛下不是早已下詔讓臣迴鄉述職嗎?前些日子,臣在遂州的老部下還去信說起此事,說遂州許多同僚時常到臣家裏蹭飯,本來臣還覺得虧了,後來又想想能多親近一些,到也是好事。嗬嗬!”


    “你不想留在秦州?”孟知祥表情今晚第一次出現大的變化,略顯得驚訝,顯然張左耀的演技還是不錯的。


    “嗯!”假裝思考起來,張左耀這才又開口:“稟陛下,臣不敢欺君,自然是想過,一來臣領軍征戰秦州,丟下不少袍澤的性命才有了今天。做不到一點不留戀;二來,雖然遂州同僚歡迎臣,但畢竟還是不如秦州熟悉,所以,臣也想偷偷懶……不過,無論當初封銜領軍,還是後來暫掌秦州軍兵,臣有出頭之日,都是仗陛下之大恩。又豈能為己之私心而壞了陛下大計。再者,臣也有自知之明,資曆尚淺,又如何敢奢望高位!”


    聽了張左耀的話,孟知祥緊緊的盯著張左耀看了好久,直到他似乎也覺得氣氛有些怪,這才漸漸鬆開眉頭,這才說到:“好了好了,朕又沒說你什麽不是,你在秦州幾仗打得很好,處理各家事宜也很令朕滿意的,你以為朕的幾次封賞是誰都能拿的嗎?”


    “陛下聖明!”還能怎麽樣,有皇帝這幾個評語,張左耀橫豎都賺了他趕緊叩頭謝恩!


    至於秦州任職之事,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張左耀自然不能百分之百的計算孟知祥的心思。那麽,就看天意了。


    “好了,時辰不早,你們先下去吧,明日朝會再議吧!”笑一笑,孟知祥不知有些累了,還是沒什麽好問的了,於是便下了逐客令。


    “臣等告退!”


    “臣等告退!”


    張左耀和毋昭裔小心的退出了偏殿,說起來,毋昭裔在談話時並未幫張左耀說什麽好話,也未替孟知祥解決什麽,他就象可有可無的存在一樣。事實上是這樣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出了宮門,張左耀迫不及待的想要向毋昭裔詢問些什麽,卻不想讓毋昭裔搶了先:“張將軍,恭喜了!陛下對你很賞識的!”


    “中丞這是什麽話!末將……!”毋昭裔的話聽起來格外生疏,這倒讓張左耀有些急,比之麵對孟知祥時還擔心,要知道,他可是死心的要把自己推到了毋昭裔派係裏,若是人家不接納,那麻煩就打了!


    “好了,迴去好好休息,明日朝會可要神采奕奕的才行!”毋昭裔眨巴眨巴眼,卻不讓張左耀繼續開口。


    似乎猜到什麽,鬆了口氣,張左耀這才稍稍左右觀望了一下,隻是什麽都沒看出來,但他也隻好作罷:“中丞可有什麽交代的?”


    “我能有什麽交代,該說的將軍都解釋過了,明日陛下自有定論,其他人左右不了的!”說著,毋昭裔又眨巴眨巴眼!


    張左耀這頭有些大,毋昭裔也太謹慎了,什麽意思你就直接說多好,可惜,世上哪有那麽多好事,抱拳行禮恭送毋昭裔先離開,他隻得自己迴去猜。


    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到了地方,他還是一邊躺著,一邊猜著,就這麽費神的,張左耀在成都府皇城外度過了第一個漫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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