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聲不絕於耳,迴響於青石山的蒼翠山澗之間,張左耀則是在特旅士兵以及白波楚夜等人的注視下手足無措。他確實不認識眼前的這位老伯,更不明白自己幹了什麽,盡然讓這幾十個鄉親如此動情。


    “老伯,老伯,快起來,快起來,小輩如何敢當,有話好說!您先告訴我你是?”解鈴還需係鈴人,張左耀趕忙開口!


    老伯有些喜極而泣的哽咽,半響,他才抹幹眼淚,吐出半句:“我是林二他爹!”


    “啊?”張左耀更迷糊了。林家老二?這誰啊?貌似他也不認識。


    而隨後,林老伯不知為何臉上又湧出一絲痛苦:“老二大名林虎,是前些年離家當的兵了,後來成了您的兵……!”


    林老伯後麵的話,張左耀沒有聽清,或者更本沒有在聽,當林虎的名字一出來,張左耀身子猛的一顫如遭電擊,同時他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林虎,那是有一段時間,自己不斷叨念的幾個名字之一,他是南浦旅最初的幾個老兵之一,在青石縣跟白波他們衝擊城門,在棧道口阻截武信軍,在張左耀第一次主動下令出擊的北拗口戰鬥中被敵人砍碎了腦袋。如果他還活著,此刻,他起碼會是一個小小的軍官了。


    張左耀一直不認為他有什麽權利讓別人為他而死。所以,每當收拾好袍澤的屍首,他總是希望了解他們的家世,了解他們的生活。而最終,當青石軍遠征開始的時候,他把特旅交給了胡得力,由他全權管理軍鎮,但隻有一事必須完成,或者說胡三必須去做,那就是尋找那些戰死袍澤的家,探望一下他們的親人,如果能幫上什麽忙,就幫上一點,如果他們願意,就把他們接到南浦來,特旅不說養著,起碼要照顧著,而此時此刻,能估計胡三做得很好。


    張左耀愣神,林家老伯卻叨叨絮絮的沒停住口:“……他走的那天,老頭就準備好有這麽一天了,沒想這小子還真命薄,就這麽走了!”


    “老伯,對不起!”張左耀聽到一位花鬢斑白的父親如此心酸的思念兒子,心裏一陣絞痛,在望望周圍這些無數個家庭;他覺得受之有愧。而轉頭看看被人群堵在棧道上的青石軍張左耀更是無地自容,這一次,他帶出去的,又少了那麽多,他該如何麵對那些南浦的鄉親!!!


    “旅帥,我就一個老不死的,老二他哥走得更早,獨我孤老。如果不是老大還有留有林家香火,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了。可憐那孩子沒法養,要不是旅帥……!”


    “林大爺!快別說了……!”林老伯的話,對張左耀其實是種極大的諷刺,他實在聽不下去,隻得不斷勸解他起身。


    三月的暖風輕扶,而在場的人自己都不曾想過,這樣溫情的場麵,這樣暖人的情感,在這紛繁戰亂的世界裏,是多麽罕見,多麽難得,卻也更因為如此,才那麽觸人心弦,才那麽彌足珍貴,以至於在日後的苦難中,許多南浦人都寧肯舍棄生命也絕不將之丟棄!


    過了好久,林老伯似乎總算平複下來,在張左耀的不斷勸說下顫顫微微的起身,看著他瘦弱年邁的身體,張左耀都不知道他是如何趴上著半山腰的棧道口的。


    “來,來,大夥恩也謝了,快給旅帥讓道,別耽擱了!”起了身,林老伯卻還不放過張左耀。


    搖搖頭,張左耀更覺不自在:“老伯,山上涼,快下山吧,林虎看您這樣,會怪罪晚輩的,來,我扶著您!”


    “好,好!!!”林老伯似乎聽到自己的兒子如此真切的存在,似乎又有些動情,麵容激動的顫抖。


    山道並不遠,不過老人手腳慢,又是下山,自然要花不少時間,張左耀也算有時間冷靜一些。他卻沒有發現,靜靜跟在這群百姓身後的青石軍官兵明顯情緒上有了變化;梁城募來的新兵,雖然是異地,但當初挑人的時候都比較注意,自然以遂州極其周邊的民夫優先,此刻他們都是一臉的高興,雖然入青石軍不久,但老兵總會給他們講講過去的故事,講講那些活著的死去的人,無論覺得張左耀傻也好,覺得他好也罷,但有這麽一位善良的上司,絕對不是壞事。


    老兵們則是明顯得變得更加沉默,林虎,許多老兵都認識他,和他一起吃飯,一起訓練,一起戰鬥,有的人甚至親手觸摸過他的屍體。而此刻青石山上發生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們,當初旅帥的承諾不是心血來潮,不是說說而已,那個承諾是會兌現的。他們拽緊了手裏的刀槍,緊緊的跟隨著那個略顯矮小的背影,走得更堅定了。後來許多人總以為青石軍之所以悍勇是因為更多的錢糧,那些人並不知道這背後的堅定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下了山,張左耀好說歹說的把老人扶上了自己的馬,因為速度慢,後麵的部隊漸漸跟上來不少,不過沒人會哄擠前麵的這群來人孤婦。越是離家近,越是心急,張左耀突然發現自己有這種久違的心切,讓他更加確信自己是這個時代的一份子,讓他內心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融入感。


    繞過青石山延伸出最後一個斜坡,伴著暖暖的陽光,南浦鎮那灰仆仆的夯土牆從左開始映入眼簾,然後是那木製的土樓門,然後是右側的田地,然後張左耀更加疑惑的場麵出現了。


    訓練校場還是那個土裏土氣的校場,特旅軍營還是那個簡陋的軍營,不同的是,此刻除了校場上站滿了準備在這裏點名然後歸鄉的民夫外,左邊還有上千數的百姓,定眼望去,都是南浦的鄉親……


    漸行漸近,民夫的隊伍不斷歸入校場中間。張左耀已經能看清胡三的小胡子了。


    而這時,左手抓住腰刀,右手抬平小跑起來,原本喧囂而歡樂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直到胡三跑鄭重其事的跑道張左耀麵前按刀挺胸,更是讓整個校場徹底聲絕。


    “報告!”胡三還是那麽幹淨而響亮,傳便校場:“南浦駐軍特旅丙隊集合完畢,迎接旅帥歸營!”


    “嗯!”張左耀同樣按住橫刀刀柄,立定迴禮!


    “好!”


    “迴來咯!!!”


    “恭迎旅帥!”


    幾乎同時,鄉親們的歡唿聲響徹雲霄,如同在歡唿英雄一般。張左耀又是感動,又是不解,他比見到林家老伯的時候更加糊塗了,不明白這一切又是怎麽來的。自己什麽時候有這名望了?自己何德何能,讓鄉親們如此愛戴了?


    不過隨即,張左耀便沒有了高興的心情,他身後這時行來一隊老兵,而老兵背上或一或二的背著白色包裹。比他們更後麵的士兵也都大多如此。一路行來的人都知道,包裹裏裝著的,便是那些陣亡袍澤的屍骨,他們也迴來了。


    該來的總要來的,原本以為自己要把消息送到家中,而麵對此情此景,張左耀卻沒發接受大家的歡唿了,他覺得是種煎熬,是一種羞愧在折磨自己的心靈。他突然想起了項羽,能體會到當年的霸王為何無顏迴江東。


    “列隊!列隊!”張左耀突然高喊。而聽令的士兵們奔跑起來。


    隊伍整齊,在鄉親們不解的目光中,包裹被解了下來捧在手心。


    “鄉親們.....!”張左耀突然神色哀傷的麵向左麵的百姓叫喊,換起大家一陣疑惑!站得近的都可以看到張左耀眼淚婆娑!


    “旅帥?”胡三同樣不解。


    就在他們麵麵相窺時,張左耀卻沒有理會胡三,而是繼續開口:“鄉親們,左耀對不起你們!沒能把你們的兒子,你們的丈夫,你們的父親活著帶迴來,對不起你們!”


    隨後,張左耀對杜尚強哀傷的點了點頭。


    “南浦北村劉狗子。”杜尚強喊出了一個名字,同時,列隊的士兵中有一個捧著包裹出列,此刻,人們自然知道被喊道名字是什麽意思,沒有人出聲,都靜靜的聽著。


    “南浦北村張向。”


    ……


    “劉傳宗!”


    “兒啊!我的兒啊!”總於,在杜尚強喊到第四個名字時,一陣淒涼的驚唿傳來,隨後,兩個年輕人摻著一個老嫗走出了人群,直奔列隊的地方。


    “孩子他爹……!”


    “啊郎!你好狠心啊!”


    ……


    張左耀一直哀傷的看著一切著,每聽到一聲唿喊,他的心都是一聲糾結,他早已習慣這個世界的冷漠和殺戮,見慣了死亡,但是,這並不能抹殺他心裏的那點點現代人對生命的熱愛和珍惜。當然,他也不會迂腐的認為這是自己造成的。他隻是為這些死在自己身邊的人感到悲傷。


    認領屍骨並沒有持續多久,有的人是青石其他地方的,還有的老兵則是義寧軍老家茂州等地的,還有的人根本沒有家,沒有親人。但已經做了的這一切足夠都讓在場的人都感到悲傷和壓抑。不過,同時也有另一個聲音讓他們感到溫暖。


    “老人家,你放心,他走了,我就是您的兒子,特旅的兵都是您的兒子……!”


    “嫂子,你放心,左耀保證給你謀個活路,不然對不起大哥……!”


    “娘子,放心,孩子特旅幫你養,決不讓他凍著餓著……”


    作為統管一軍,治理南浦軍鎮的將領,沒有人敢對張左耀怎麽樣,即便是那些失去親人的人也一樣。但張左耀卻對每一個高聲的做出承諾,這些話他曾經說過,此刻又說,倒不是他想宣揚什麽,他不過希望這些人能信任他,他希望這些話能降低對他們的傷害,讓他們心裏更快恢複。隻是他沒想到的事,那些痛苦的人能聽見,那些百姓也能聽見,那些民夫也能聽見,那些青石軍的士兵也能聽見。當然,估計也有很多人對這樣的承諾不屑一顧,甚至鄙夷,因為這個亂世,說這樣話的人多了,而這麽做了,又能活下去的.....就不多了。


    他們沒想到的是,特旅有了拜祭普通陣亡士兵的傳統,有了優厚照顧士兵家屬的慣例;有了將不比兵貴的思想,並逐漸形成了後來青石軍士兵認為自己是足夠重要的價值觀念。一切就從從那一次的集會,從張左耀的承諾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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