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個‘為‘,本該讀作第三聲。”


    ——大陸簡史·批注版。


    “呃……”


    黑暗隱去天色漸明,來到這片大陸之後首次喝多的陳九輕輕呻吟一聲,悠悠轉醒。


    陳某適時遞過來一杯薑茶,微笑道:“九少爺您醒了,來喝點兒熱的暖暖胃。”


    少年接過茶杯打趣道:“你不老實,偷偷拿罡氣逼酒勁是不是?”


    陳某瞥了眼旁邊睡得跟兩頭死豬似的鍾山和陸平,笑著道:“他倆是無事一身輕,而我身處陳家,您又在身邊,自然得警惕點。”


    陳九咂摸口薑茶,揉著兩側有些腫脹的太陽穴,無奈道:“其實我蠻能喝的,因為消化酒精的速度比較快,喝慢一點的話,經常這邊喝著那邊就醒酒了。今天是真沒想到,能栽倒在鍾山這老小子手裏。”


    陳某踢了踢旁邊席地而睡的鍾山,說道:“他這種江湖老油子,別的可能不太行,但坑蒙拐騙、喝酒賭錢絕對是把好手。不過對您來說嘛,偶爾放肆的醉一下,也不是件壞事。”


    少年摸了摸鼻尖,嘴角牽起雙唇輕抿,露出一個別樣笑容道:“我現在,似乎越來越信任周遭的環境、以及人了?或者說習慣。”


    他上次敢這麽肆無忌憚的放空自己,還是與陳沉在落陽鎮的時候,同床共枕。


    按理說,我好像誰都不該相信?


    陳九捫心自問。


    男人輕聲答道:“您擁有如此複雜的身世背景,成長經曆又是那麽曲折,理應對所有人都抱著防備、警惕、懷疑之心,這無可厚非。但當有一天,您基於自己的判斷,決定向外界釋放幾分信任時,我覺得那也很好。因為這說明他們值得您信任,而我,則永遠相信您的判斷。”


    陳九開懷大笑道:“哈哈,你比我自己還要相信我?這算不算拍馬屁的最高境界,怪不得我爺爺跟大伯,當年都很重用你。事兒辦得好,話說得更沒毛病。”


    陳某微笑道:“拍馬屁談不上,這些隻是基於客觀事實上的評價。畢竟,您一往無前從未錯過。”


    陳九想了想,淡淡道:“所謂信任往往是雙刃劍,我們不得不去提前設想那個背叛的後果。如果有可能,還是獨自一人登高比較好,目之所及心之所念,皆一肩擔之。”


    陳某靜靜望著少年,誠懇道:“那樣可能會很累。”


    陳九聳聳肩,滿臉無所謂道:“人生來如此,受苦受難,不以主觀意誌作改變,或大或小而已。好了,我先上樓換衣服。”


    陳某點點頭說道:“好的。哦對了,要不要給鍾山他們也備兩套衣服?畢竟那個場合有些特殊,太過特立獨行容易招人注目。”


    “嗯……”少年略微沉吟,說道:“都行,你看著辦。”


    “好的,那我現在聯係人送衣服過來,然後車隊會在七點三十左右抵達六號院,接咱們一塊過去。”


    “嗯。”


    ——


    紅樓頂層藏經閣中,陳寸心終於脫下身上那套穿了得有十幾年的灰白色練功服,換了身黑色考究國服,麵料極好做工精細,看著極有質感,稀疏銀發同樣經過管家打理,變得熨帖不少。


    老人身前坐著他的大兒子陳起,一如既往的穿著深灰色製服,內襯白衫敞開著懷,圓滾滾的肚子向外凸起仿佛懷胎九月。


    陳起出聲匯報道:“該有的安全措施都已經做好,城防軍主外,紅樓暗衛主內,家裏同樣留了批人以防萬一,待會兒到點咱們直接過去。”


    老人頷首道:“嗯,大局由袁林操持,我已經派他先行前往城主府,坐鎮天上。”


    “既然有那位在,那我也可以把心放迴肚子裏,就是……”陳起稍稍停頓,望著父親麵帶感慨道:“有很多年沒見您穿得如此正式了,更別提在公開場合露麵。”


    陳寸心笑了笑說道:“大概是生出點徹底退休的心思吧?因此這最後一舞,自然要隆重些。”


    陳起半開玩笑道:“我以為您這趟出來,單純是為了給九兒造勢,沒想到還有退休的念頭?”


    陳寸心語氣滄桑道:“這人呐,不服老不行,該退就得退,至於說給九兒造勢?不準確,更多的是給陳家造勢,讓世人知道我陳寸心這把老骨頭,在黎明大陸還是能說得上話的。”


    “哎……”陳起輕聲歎息道:“是我們兄弟幾人沒用,讓您失望了。”


    陳寸心笑著道:“我都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黃土埋到脖頸,還得跳出來為陳家站台,遮風擋雨,你們是挺沒用的。不過無妨,誰讓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呢?”


    聞言,陳家長子有刹那間的呆愣。


    在陳起的印象中,父親似乎從未說過這麽溫情的話。


    打他記事起,老人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隻是那時的老人還是中年人,氣勢正值頂峰,板起臉來更加嚇人。秉承著寶劍鋒從磨礪出理念的老人,對幾個兒女同樣異常苛刻,動輒打罵,常年見不到笑臉。


    此時陳起凝望著父親,神情複雜道:“您真是變了很多,最近幾年越發如此。”


    陳寸心自嘲一笑道:“嗬嗬,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吧。”


    陳起搖搖頭說道:“您動輒把生死掛在嘴邊,好像您隻剩三兩年的活頭一樣。”


    陳寸心淡淡道:“再活三兩年,亦或是三二十年,對我來講並無什麽太大區別。認真說起來,我大概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因為我的身體一直在走下坡路,精神意誌同樣如此,這種情況下再無力去改變什麽、完成什麽,那麽生死還有什麽意義呢?”


    陳起極不讚同這話,反駁道:“您處在現如今的這個位置上,把死亡界定於能力大小之間,超脫肉體,這本無可厚非。可即便如此,活著還是要比死了強。您完不成、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後人實現不了。隻有活著,方能見到最終結果。到那時,您再安心去死。”


    陳寸心沒去跟兒子爭論什麽,平靜道:“也許吧。撥開雲霧見天明,希望我能活著看到那時候。”


    父子談話間,屋外有人輕輕敲門說道:“大人,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出發了。”


    陳起應了聲:“好,知道了。”


    說完他轉望向老人,詢問道:“現在過去?”


    “嗯。”


    ——


    長長車隊從陳家內部出發,共十輛,清一水的黑色商務車,整齊劃一,從紅樓伊始,再到壹號院至六號院,接上每家的直係子弟,陳起的獨孫由於年紀太小並未帶出去,就留在壹號院中安排人照顧。


    車隊很快行至最後一站——六號院,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的瞥了眼後視鏡。


    陳九沒有跟前麵那些車裏坐著的長輩們打招唿的心思,帶著陳某幾人直接鑽進最後一輛車中。


    第三輛車裏,副駕駛上坐著的陳流兒收迴視線,撇撇嘴滿臉不屑道:“這小子,年紀越大架子倒是也越大,招唿都不打一聲。”


    陳曦坐在後排微笑不語,他身側那位衣著華貴的貌美婦人倒是不樂意了,板起臉教訓道:“我說流兒,人家陳九到底怎麽惹到你了,至於這樣麽?成天一提起來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要知道你們可是親堂兄弟!”


    陳流兒擺擺手,有些不耐煩道:“媽!都說了,家裏這些事情你少摻和,當好你貌美如花歲月靜好的貴婦人就行了唄,這裏麵的門門道道可多了!我爸他隻是平常不願意跟你說而已!總之陳九那小子不是什麽好人!”


    貴婦人伸手擰住兒子的耳朵,旋轉再旋轉,瞪眼道:“說什麽呢你!反了天了是吧?上趕著找揍?”


    “哈哈,”陳曦握住妻子的手輕輕放下,笑著打圓場道:“別聽流兒在那瞎說,他就是幹吃飛醋而已。這不頭段時間小九去壹號院拜訪他大伯嘛,天青丫頭也在,聽說二人相談甚歡,最後天青又一路送小九迴家。你說咱們家流兒聽到這消息,心裏能好過麽?”


    女人的心思變得向來極快,上一秒還沉浸在兒子陰陽怪氣自己的憤怒中,下一秒就立馬轉為好奇,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她湊近幾分問道:“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最近你忙得很,成天看不見人,都沒機會問你,跟天青丫頭處得怎麽樣了?成天泡在一起訓練,感情大有升溫吧?嗨,不是我這個當媽的誆你,這追女孩子呀,你隻需要牢記一點,那就是好女怕郎纏,懂媽的意思不?你得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讓她看到你的真心實意,讓她看到你的堅定態度。懂不?”


    陳流兒最聽不得這種話,瞬間一個頭兩個大,有些煩躁道:“行了媽,您就別再瞎操心我的事兒了,打好您的麻將吧。”


    婦人照著他後腦勺就是一下,沒好氣道:“我是你媽!你得終身大事,我不操心誰操心?難不成指望你爸,你爺爺麽?他們隻會把你送出去,當做政治聯姻的籌碼!而且吧,我看天青丫頭也挺順眼的,蠻希望她快點兒來給我做兒媳婦。”


    “哎,”陳流兒徹底被搞敗,敷衍道:“行了行了,母親大人說得對,我知道了。目前感情還不錯,我會再接再厲,爭取早日把她拿下,來給您做兒媳婦。”


    婦人揉了揉兒子的腦袋,頷首滿意道:“嗯,這才對嘛。缺了老娘的指導,你這個感情方麵的幼雛還是不行呀,火候欠佳。”


    ……


    您可別再瞎指揮了!倘若您說得那些真有用,我早就該和天青完婚了才對,哪還有這些破事!


    心裏如此想,陳流兒側過頭去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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