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開竅,飽讀詩書;青年時放筆,投鞭戰場立下赫赫功勳;而立之年執掌仁安重城,一言九鼎;不惑之年略有所成,黎明之下皆識陳寸心;五十知命,坐而得道。時至今日,耄耋之年垂垂老矣。迴首往昔,竟隻得四字:一事無成。”


    ——大陸簡史·批注版。


    後來的某一天裏,當陳九讀到老人的這段自白時,隻覺他是無病呻吟般的自謙,或者說自傲。


    直到很多年後陳九才明白,‘一事無成’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那個一心為天下蒼生的老人,這輩子隻想做一件事。


    卻未成。


    所以,他選擇了自己。


    ——


    ——


    仁安鎮街上。


    婦人聽到咬字格外重的‘陳’姓後,瞬間心中有數,但也沒太當迴事。


    陳氏家大業大,上百年傳承有序,旁枝外係更是數不勝數。


    加之陳家大本營就坐落仁安鎮,因此鎮上姓陳的多了去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眼前這位少年郎,看著也就比自家兒子大兩三歲,容貌倒是俊美異常,氣質脫俗,自己身為女人都豔羨幾分。可衣著打扮卻很普通,身邊也沒跟隨護衛,更無世家子弟特有的跋扈氣焰。


    仁安城內真正位高權重、身份尊貴的陳姓後人,因趙傳久的特殊身份,女人不敢說全部見過,但也都知曉個七七八八,年輕一代更是如此,沒聽說過有陳九這號人。


    大概是沾了姓氏的光,跟陳家有點兒遠房親戚,說得上話,但無足輕重。


    思緒流轉間,婦人禮貌一笑,點頭道:“你好呀,小夥子。”


    ……


    小夥子……


    傻娘們!


    趙傳久眼角不自覺地顫動幾下。


    他指著身旁幾人,頗為無奈的向陳九介紹道:“這是我愛人,平芝。大兒子,趙迪,小丫頭,暫時還沒取名字呢,就叫丫丫。她今天過兩周歲生日,我就忙裏偷閑跟城主府那邊請了個假,出來陪陪他們娘仨兒。沒想到能這麽巧,在這兒碰見你。”


    嘴上這麽說,趙傳久心裏想的卻是真他媽晦氣!竟然會偶遇您這位爺!


    他的兒子趙迪有些內斂靦腆,但基本的家教還是不缺,小聲問候道:“哥哥好。”


    他本來想喊叔叔的,可陳九那副年輕相貌,讓孩子屬實張不開嘴。


    陳九微笑點頭示意。


    婦人懷裏的小丫頭倒是不怕生,靠在母親懷裏,眨巴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在陳九身上來迴打量著。


    忽然,她張口脆生生的喊道:“鍋鍋,抱。”


    說著,女娃娃就直起上半身,張開蓮藕般的小胳膊。


    趙傳久幾人皆是一愣。


    小孩子初見陌生人,基本第一眼就能憑借本心分辨出好、惡、喜、怒,與鍾山的玲瓏道心、陳九的心覺,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這張“白紙”,會隨著歲月的推移、年齡的增長,被強行添加上一些色彩,就此汙了。


    短暫的愣神後,婦人很快反應過來,輕輕彈了一下閨女的腦門,笑罵道:“羞不羞,第一次見哥哥就要人家抱。”


    兩世為人的陳九,從來沒跟小孩兒打過交道,趨於本能從婦人手裏接過女娃。


    幼小的生命被他抱在懷裏,低頭望去,小丫頭也在看陳九,沒有半分懼生,清澈的雙眸裏滿是喜悅,笑眯了眼,同時伸出肉唿唿的小手摸向少年麵龐。


    陳九不躲不避,任由小丫頭作怪,嘴角逐漸向上揚起,發自內心的笑容溫和至極。


    此刻他終於理解,當年母親在抱著自己時,為何會笑得那麽開懷。


    那是迎接擁有無限未來的新生命的喜悅。


    我對別人的孩子尚且如此,以後要是有了自己的娃,豈不是更加喜悅?


    陳九突然想到一些自己曾經從未有過的念頭。


    血脈的傳承。


    少年神情越發溫柔,伸手逗弄著女娃的小臉蛋,輕聲道:“趙大哥,你剛才說小丫頭還未取名,我有一個名字,你聽聽看。”


    婦人愣了愣,看向自家丈夫,用眼神示意他委婉拒絕。


    我家閨女讓你這麽個半大小夥兒取名是幾個意思?


    趙傳久視若無睹,直勾勾盯著少年,沉聲道:“好。”


    妻子不了解內情,自然不懂陳九這兩個字的份量,可趙傳久迴仁安城之後可都打聽清楚了,西海、陳落、西北程家,正常人隨便靠上這其中的哪個勢力,就算是個混吃等死不學無術之輩,都足夠他一生榮華富貴了。


    更何況陳九本人,又何嚐差了?


    能繼承西海的古武秘術,能讓陳寸心費心費力的設局,能讓陳沉鞍前馬後,能讓陳曦妥協,在落陽鎮紮下自己的釘子。這一樁樁事情,足可以見其不凡。


    今天如果能在這裏攀上點關係,不說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好處,那個無所謂,主要自家女兒以後就有道免死金牌了呀。


    婦人氣得直跺腳。


    陳九低頭凝望著女娃,沒有理會他們,柔聲道:“小家夥,琉璃世界,離垢無染,一心清淨,如法自在。就叫你琉璃吧?”


    聞言,本來準備親自上場拒絕的婦人頓了頓,仔細一琢磨,覺得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小琉璃似乎聽懂了少年的話,歪著頭咬著手指,好像在認真思考。


    隔了會,她重重點頭,奶聲奶氣道:“牛~璃~”


    陳九笑意溫淳,輕聲道:“願將來歲月裏,你能心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遠離一切災、厄、病、苦、難。”


    他轉望向趙傳久,說道:“因果之下,相逢即是緣。我是小琉璃的緣法,她同樣也是我的緣法。等最近這段時間忙完,我會親手挑選一樣東西送給她,作為信物。”


    趙傳久沒有矯情的拒絕,他麵色複雜,輕輕退後兩步,俯身彎腰鄭重道:“多謝。”


    這會兒婦人終於琢磨出點不對勁來,丈夫對少年的態度,貌似有些古怪?


    她又看了看陳九和閨女其樂融融的模樣。


    嗯……算了,不管了。


    她笑道:“你們聊,我帶小迪進去再逛逛,指望他給我掌眼呢。”


    “好的,您先去嫂子,我跟趙大哥再聊會。”


    婦人走後,陳九依舊逗弄著懷裏的女娃娃,頭也不抬道:“剛才聽你說,進城主府了?嘖嘖,如此光明正大坦坦蕩蕩,你可真敢,不怕我二叔陳曦弄死你?他可是養了你整整十年啊,你倒好,轉頭就背刺人家一刀。臨了,還跑他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


    趙傳久歎了口氣,無奈道:“您肯定是知道關於我的所有事情了,那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自從當年我一家老小被您爺爺派人救下後,我的命可就不屬於自己了。嗨,提線木偶,老人家怎麽提溜我,我就怎麽動唄。”


    陳九搖搖頭說道:“我二叔可不會這麽想。他隻會認為,士為知己者死,麵對老爺子的挾恩相逼,你為何不能一死了之?不負如來不負卿,兩全其美嘛。”


    趙傳久撓撓頭,呲牙咧嘴道:“您對陳曦大人倒還真挺了解的。我跟了他這麽多年,知道他確實是這種性子。可是……我也真舍不得死啊!以至於剛迴到仁安城那會兒,是有點膽顫心驚,覺都睡不安穩。後來城主府那邊給我捎來句話,說老爺子找陳曦談過了,沒事兒。再後來,你大伯陳起屈尊親自找到我,讓我去城主府裏當個技術顧問,工業委員會的差事,我也沒多想,就去了。畢竟要養家不是?”


    陳九笑道:“這話就說得口是心非了,在落陽鎮待了那麽多年,你還能缺錢?無非是自覺胸有錦繡,不願一身才氣荒廢。”


    趙傳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換言問道:“您呢,這幾年一直在紅樓地下城待著?其實早都想上門請罪了,還跟陳起大人透露過這方麵的心思,但是被婉拒了,說您在紅樓裏也挺忙的來著,沒時間搭理我。”


    陳九正欲開口說話,店裏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是趙傳久老婆的聲音。


    “這衣服明明是我先訂下的!你憑什麽張嘴就要呀?有錢了不起啊?!”


    接著又傳來一道陌生女音,嗓門很高,很尖銳:“少囉嗦這些廢話,你訂下的?你付錢了?沒給錢你裝什麽大尾巴狼?”


    “我剛才出去跟朋友說了幾句話,臨出門前都讓服務員裝袋了!”


    又傳來一道陌生聲音:“出去說話?是出去借錢了吧?知道這件衣服多貴麽?瞧瞧你那窮酸樣,買得起麽?”


    “誰說我買不起?”


    “買得起你還什麽價啊,都裝袋了還還價?而且人家也沒給你裝袋!我憑什麽不能買?”


    趙傳久一捂額頭,嘀咕了句:這都什麽事兒啊,然後快步進屋。


    陳九抱著小琉璃晃晃悠悠的跟在後麵。


    店內,兩個人吵得麵紅耳赤,趙迪躲在母親身旁悄悄拉著她衣袖,示意冷靜點。


    旁邊那位女性看著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麵容姣好身材高挑,穿著華貴氣派非凡,腕上戴著一款閃瞎人眼的鑽石手表。


    姑娘身旁還跟著個女人,在不停的幫腔,看著比她大一些,穿著打扮更誇張,項鏈、手鐲、戒指、耳墜、發簪,都是黃金飾品,閃閃發亮。


    陳九饒有興趣,默默看著三個女人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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