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國,蟻巢潰敗;當以史為鏡,防微杜漸。”


    ——大陸簡史·批注版。


    “天上那位,給我設下一場心境之爭。他說:天人礙於體魄拘束,無法全力施展。迴歸生命本體,受限向陽條約,心有掛礙。拿出些超越地球文明的手段吧,你又肯定不會死戰,看來看去,你哪怕贏了也是勝之不武,既無意義,也沒趣味。”


    “不妨這樣,咱們做心境之爭,我入你胸中天地落座,按照你的成長軌跡造出一人來,‘他’既是我,也是你。如若這場你能勝,大可以裹挾無敵之心再進半步,超脫當年那位神明的武道境界,成就古往今來第一人。”


    陳九歎了口氣,說道:“他在跟你玩兒心眼,但以你當時此下眾生、此上無人的心境,肯定不會退縮。”


    老人點點頭,輕聲道:“嗯,我欣然應允。這一戰,於識海中打了兩年,最終不勝不敗。可沒勝過‘自己’,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敗了。無敵之心已破,迴到人間儼然有要跌境的趨勢,我怎能容忍?因而強提一口氣,自己與自己戰。”


    老人停了停,歎息道:“自此,心魔生。”


    “魔至極點,心境碎裂神魂不寧,進而忘我、忘他、忘世間,顛顛倒倒亂殺一通。七十歲,某天喪失神智,錯手殺了位故友。那一日,我捫心自問,這樣活著,還有意義?答案是否定的,徒造殺孽罷了。”


    安靜聆聽的陳九大概明白了接下來發生的事,說道:“所以爺爺找到您,拿家國天下為碼,賭您會願意進入、他給你劃下的牢籠中。”


    老人點點頭,說道:“是啊。為了防止再發瘋,給陳家造成不可挽迴的傷害,我自跌一境,重迴宗師,隨後來到紅樓地下城中,小袁又搬來四座大山,疊加上數不清的空間牢籠,才算困住我。”


    陳九有些無語,無奈搖頭道:“也沒困住呀,還是被您輕而易舉的鑽出來了。”


    “不一樣的,頭些年我還經常發瘋,小袁的空間牢籠中了大用。至於最近些年嘛,我清醒的時候居多,閑來無事就琢磨他的空間之力,嗨,真讓我整出點名堂,掌握了‘進門’‘開門’的鑰匙,否則也不敢偷偷摸摸來見你呀。用蠻力敲碎他的牢籠,小袁第一時間就能發現,那我還來此地找你做甚。”


    陳九深以為然,滿臉認真問道:“對,所以您這趟前來,找我幹嘛?”


    老人靦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上年紀了,難免有些囉嗦,都快忘記正事了。找你嘛,一來是近距離見見,我對你挺感興趣的,吃得了苦,舍得下身子,天賦也還不錯。最重要是先前於瀑布下的那一拳,很對我胃口。二來嘛,是看看你合不合適。”


    合適什麽?


    陳九心中大概有數,反問道:“我憑什麽?”


    他頓了頓,接著道:“陳寸心,雄才大略,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袁老頭,於武道上,猶勝宗師半籌,於異能,同樣登峰造極。小一些的,我父親陳落,你肯定也見過,手持天雷返世間,天人亦側目。甚至陳沉,平心而論,她與我是一般無二的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人平靜道:“我那外甥陳寸心,如他名字一般,丟丟大點的心眼,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這點我很不喜,沒有人味。你跟他相似,又不相似。你是對自己、狠過對他人。也可以說是嚴於律己,寬於待人。”


    “小袁,他是另一種極端,心境太過坦蕩,無拘無束,就像大船沒有錨點,這怎麽能行?也注定了他無法再上層樓。四十年前我就警告過他,可惜,江山能改本性難移。”


    “你父親陳落,君子如玉,他適合做個教書先生,真不適合打打殺殺,能成就金剛體魄,純粹是你爺爺心夠狠,硬生生逼出來的。至於開的第四道鎖,嗨,不提也罷,他得給你故去的母親多燒兩柱香。”


    “陳沉嘛,最近些年,除你之外我最滿意的就是她,也曾想過,要不就這丫頭了?所謂無敵之心,她雖是一介女流,卻有氣魄扛起。嗯……幸好沒選她,這丫頭啊,最近幾年路是越走越歪,真要把衣缽傳給她,頂多宗師,她就得迷失在殺伐執念中,比我瘋的還狠。”


    “你與他們,各有相同,各有不同。你心中有執念,亦超脫執念,湖底打磨一年,湖上出拳一年,陳沉丫頭以為你是借挫折苦難砥礪意氣,她說對了一半,剩下一半,諾大世間恐怕隻有我懂你。”


    “你是在與自己爭,爭那一口氣,硬要先勝自己。所以,當得起我先前評價,漸有無敵之心。”


    陳九陷入長時間的緘默狀態中。


    麵前這位看似不著調的老人,眼光卻異常銳利,將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陳九想了很久。


    之後。


    他指著自己說道:“我不是個驕縱自負的人,同樣沒有妄自菲薄心,可說老實話,直到現在我仍不覺得,憑此時此刻的陳九,值得您費盡心思,專門跑這一趟,而且是在瞞著陳寸心、袁林的情況下。我所需要付出的,可能會比將來得到的,要多得多。”


    有失必有得,反過來講,同樣可以。


    老人沒有直接迴答,笑罵一聲:“你這小滑頭,盡會拿小人之心,來度我君子之腹,不過嘛……”


    他話鋒一轉,仰頭凝望著天穹說道:“確實有點小忙需要你幫。倘若你真能成就無敵之心,繼承我衣缽,那麽,請替我,殺了我。”


    陳九隱約猜到這一點,沒有過多驚訝,重複之前的話道:“為什麽。”


    老人平靜道:“我若有重見天日的機會,要麽是陳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要麽是人間遭逢大亂,那時,我必然要重迴人聖境,力挽狂瀾。”


    沒有自吹自擂,語氣稀鬆平常,好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陳九卻聽得震撼不已。


    這就是武夫極致的豪氣?


    老人說道:“這是陳寸心的計劃。重點在於,升境之後的我,還是我?劍為雙刃,風險太大了,大到隻有陳寸心那個瘋子敢去賭。我呢,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最近幾年尤其如此。自裁了斷,則違背當初諾言,更關鍵的是……嘿,我下不去手,畢竟陳寸心畫的大餅,我仍有那麽一丟丟信。兩相權衡下,隻能假借他人之手。從此人間事歸人間,我去十八層地獄,還血債。”


    陳九繼續問道:“我若成不了呢?”


    老人很認真的想了想,隔了會笑著道:“那就說明我暫時不該死,那就說明上蒼都在幫陳寸心,折磨我這把老骨頭。”


    “哎”,陳九歎了口氣說道:“人間太平,安心老死,不也挺好的麽?”


    “老死?”老人眉頭高挑,說道:“你於瀑布下出拳時,為何心中意氣所向是在穹頂?以為我沒看出來?嗬嗬,因為你的執念在天上,所以拳鋒所指,也在天上。否則根本做不到直接登頂一品境。”


    我的執念,則在超脫凡塵成就古往今來武道第一人,哪怕那位半神,也要俯首三分。既然此生無望,那便去死,下輩子再來。


    後半句話,老人沒有說透,但陳九已然明白,沉默不語。


    說到這兒,老人忽然有些好奇,問道:“當時,你明明仍有餘力,氣機再度攀升會兒,大概率可以穩固在一品,為何甘願放棄,任由自己境界跌落?”


    “當時腦子裏沒這些複雜念頭,就是本能覺得進展太快,體魄可能跟不上,想著再打磨兩年不遲。”


    老人略有些惋惜,恨鐵不成鋼道:“慧極必傷,你呀,想得太多。”


    陳九不太在意這件事,攤攤手滿臉無所謂道:“對於已經發生過的既定事實,就不用再多加討論了。”


    老人點點頭,說道:“言歸正傳?”


    “嗯……”陳九仍有些猶豫。


    理智上來說,他更傾向於陳寸心的決斷,畢竟有這麽尊大佛在家守著,睡覺都比別人睡的安穩些。


    可老人自己說的也不無道理,待到出山之日,重迴人聖境,那時的他,還是他?


    萬一不是怎麽辦?


    生靈塗炭。


    倘若沒有出山的那一天,安穩等死?


    老人無法接受。


    但這個結果,是陳家其他任何人都樂意見到的。


    陳九心下有些紛亂,底氣不足的問道:“要不等我先找爺爺商量一下再說?”


    老人麵色不善,罵道:“小王八蛋,我要願意讓陳寸心那老王八蛋介入進來,還至於偷偷摸摸來找你麽?他要真來了,老子不用想都知道會說些什麽。”


    他學著陳寸心的樣子,麵色忽然變得極其嚴肅,語氣沉重:“舅舅,您萬不可死在此間。家族需要您,天下需要您!啊呸!”


    老人狠狠呸了聲,罵道:“我這個工具人,隻有你爺爺那個王八蛋需要!小子,別扯這些有得沒得,此方天地就你我二人,沒有任何外界因素的幹擾,同樣別去考慮陳寸心的想法,更別去權衡天下大勢,你就依從本心做決定,給個痛快話,到底幹不幹?”


    老人越想越氣,接著道:“媽的,老子臨了臨了,想找個傳承人怎麽就這麽難呢,全他媽來我這兒想好事來了,真是年輕時氣運太盛,老了活該遭反噬。”


    陳九自動過濾這些髒話,站起身直視老人,平靜道:“我是個喜歡權衡利弊的人,凡事往最壞了想,非本性如此,這世道逼得而已。說良心話,我不希望您死,更不希望您有出山的那天,這樣以後睡覺都會很踏實。可人活一輩子,總有某個瞬間,會做出一些喪失理智、但順應情感的事情。”


    老人捏了捏他的臉,笑道:“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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