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寸心跟在後麵慢慢走過來,招唿兩人不必拘束,坐下再說。


    他望向淩悅寧問道:“一路趕來舟車勞頓,辛苦。你父親最近身體怎麽樣?”


    女人麵帶笑容筆直坐著,迴道:“您客氣,不辛苦。勞您記掛,家父還是老樣子,退居二線之後整天提籠遛鳥,身體反倒好了許多。這趟來之前,他老人家還特地帶了話,托我向您問好。”


    禮節性的笑容下,有幾分常人難以察覺的生疏。


    陳九默默聽著、看著,也不吱聲,活脫脫一個靦腆少年,心下又放鬆幾分。


    老人說道:“難得他還有這個心,當年在安天城與你父親一別,至今已有二十年未見。那時他怎麽說得來著,退休後要來仁安城養老,我這把老骨頭可是望穿秋水也沒等到他。”


    女人時刻保持著淡淡笑意,說道:“安天城的潛規矩您也知道,家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幹脆絕了念想不給您添麻煩。這趟前來家父叮囑過,千萬要盡心盡力給九少爺看病,不能敷衍了事。”


    陳寸心看了眼她肩上的黑包,示意道:“那就開始?”


    哈?這麽隨意?


    陳九略帶狐疑的看了看兩人。


    起碼得拿個懷表出來演一演吧?


    淩悅寧點點頭,望向少年斟酌著用詞,委婉道:“九少爺對自己的精神狀態了解多少。”


    陳九像是在說別人,滿臉無所謂的答道:“精神分裂症,這是一種慢性且嚴重的精神障礙,意識、行為、情緒等方麵會發生扭曲。我還行,沒到晚期,偶爾犯病而已,誘因主要體現在外界的刺激上,會讓我變得恐懼、暴躁、易怒。”


    得,您這等於白說,我就是想知道具體有哪些因素可以刺激到你啊!


    淩悅寧有些無語,接著從包中拿出一個類似頭盔的東西,通體呈淡銀色,內裏包裹著黑色織裝物,鑲嵌有數個硬幣大小的黑扣。


    她遞過去,說道:“人的大腦在輕微電流的刺激下,有助於放鬆身心,九少爺隻需要借著那股勁陷入半睡半醒狀態即可。”


    不是手拿懷表晃悠著催眠?整高科技助眠?就這?


    陳九將信將疑地接過來,卡在自己頭上,聲音在海綿的阻隔下變得有些沉悶:“開始唄?”


    淩悅寧與陳寸心對視一眼,得到首肯示意後,輕輕按下頭盔上方的紅色按鈕。


    刺啦。


    陳九閉著雙目,感覺到似乎有電光在腦門上一閃而過,頭皮瞬間顫栗起來,酥酥麻麻的感覺令人舒適至極。


    唿……


    陳九輕輕吐氣,凝神內窺己身,馬上陷到入定狀態中,看似已經昏睡過去,實際上整個人的感官變得更加清晰,仿佛站在上帝視角,觀察著包括自己在內的三人。


    淩悅寧在跟老人閑聊,說著您孫子進入狀態真快,不過得多等幾分鍾,老人則問起星空學院的事,打聽著最近幾年有沒有出現什麽好苗子。


    陳九仔仔細細聽著,發現二人真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單純閑聊,漸漸放鬆下來,身體上傳來的舒適感越發強烈。


    他沒發現,頭頂上已經有電光慢慢聚集。


    大概十分鍾後,強行維持假寐分神狀態的陳九有些疲憊,在清醒與迷糊的邊界線上來迴橫跳。


    不行,不能睡,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九想要咬破舌尖迫使自己強行清醒過來。


    轉瞬之間,淩悅寧突然站起身,對著老人說道:“九少爺應該睡著了,我先把助眠器取下來,再喚醒他的潛意識。”


    陳九停下嘴裏的小動作,靜觀其變。


    喚醒潛意識?怎麽個喚醒法?


    淩悅寧走到陳九身前,輕輕去掉頭盔,摸了摸他的頭發,沒了束縛,昏昏欲睡的陳九反而清明幾分,心神同時鬆弛。


    鬆懈的刹那,淩悅寧掠過陳九頭發的手指順勢滑落,輕輕按在少年眉心。


    一指之下,四周空氣仿佛平靜水麵上被投下顆石子,泛起陣陣漣漪。


    波紋擴散間,有清脆細微聲響連綿不絕,韻律十足宛如天籟。


    媽的!中招了!


    這是陳九昏睡過去前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


    “唿……”


    淩悅寧輕輕吐氣,一屁股坐下靠躺在柔軟沙發裏,翹起二郎腿。


    麵色輕鬆隨意,相較於之前的拘謹仿佛天壤之別。


    與此同時,她的容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先前略帶臃腫的普通中年女性,變成一個二十多歲,麵容姣好身材火辣的金發女郎,眼睛呈碧藍色,如恆星般璀璨,嘴角處有一顆美人痣,更顯風韻。


    她翻了個白眼,望向看熱鬧的老人說道:“我說陳叔,您這孫子可真不好對付,賊精賊精,從進來開始就打起十二分的戒備,要不是改了容貌身材,又跟您演了出泛泛之交的戲碼,還真忽悠不住他。就這,他最後時刻還想著咬破舌尖喚醒自己,幸虧我眼疾手快沒給他機會。我先前還想著等小家夥徹底放鬆下來再說呢,現在強行‘定神’,他內心深處殘留了一絲本能的防備,待會可能會出意外。”


    陳寸心笑道:“以他的曲折經曆來說,這些反應實屬正常。至於意外?我在這兒,不必擔憂。”


    淩悅寧臉色有些古怪,說道:“陳叔,您這給孫子治病是假,強行測試他心性是真,就不怕小家夥醒來跟你翻臉?”


    陳寸心沒搭理這茬,說道:“休息好了?開始吧。”


    女人抿著嘴,心說您這使喚老媽子呢?


    她不滿道:“先說好啊陳叔,一會如果不小心,探尋到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比方說古武秘技啊,遺民黃氏的謀劃啊,您可不能急眼,得保證我完好無損的迴到安天城。”


    陳寸心笑罵道:“你這死丫頭,天下之大還有你去不得、離不開的地方?區區仁安城,困不住你。”


    “害怕嘛,誰不知道您老天雷的厲害,把我肉體連帶著靈魂一塊釘殺了咋辦。”


    她小聲嘀咕著,緊接側過身子,伸出芊芊玉手放到已經昏睡過去的陳九額頭上,在二者接觸到的瞬間,淩悅寧同時陷入假死狀態。


    ……


    ……


    陳九再睜開眼時,滿臉茫然。


    他覺得自己身處宇宙中,浩瀚無垠的空間裏沒有日月,沒有繁星,唯剩無邊無際的黑暗。也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隻有意識流轉。


    一如當年。


    黑暗降臨,吞噬一切,包括靈魂,旋即萬籟俱靜,意識消散。


    我是誰?


    我在哪?


    少年捫心自問,有些恐慌。


    我是黃天?也是陳九?身處黑暗?


    對,就是這樣。


    他自問自答。


    可我不是在陳家宅院裏接受那女人的治療麽?最後關頭她弄昏了我。


    陳九越發的清醒。


    隨著記憶湧上心頭,他的心變得更加慌亂,他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目前的狀態,與當年被黑暗吞噬時一模一樣,沒有軀體存在隻剩意識。


    難道那女人殺了我?


    還是說……


    我從來沒有過什麽所謂複生,一切都隻是鏡花水月般的大夢一場?


    可身為‘陳九’的記憶,為何又會那麽清晰,仿佛真實存在?


    蝶夢莊周?莊周夢蝶?


    我究竟是誰?!


    我究竟在哪?!


    無邊的恐懼襲來,化身為意誌存在的陳九感覺自己快要到了爆炸的邊緣,那不是一種臆想,而是切切實實的感受。


    要炸了,要死了。


    忽然一道空靈、悠遠的女聲傳來,迴蕩在宇宙星空中,迴蕩在無盡黑暗裏。


    “你從黑暗中來,迴歸黑暗中去。告訴我,黑暗中有什麽?告訴我,你將得到解脫。”


    淩悅寧本人也有些驚訝,她以靈魂狀態進入到陳九的識海最深處,本以為率先能‘看到’的最大秘密,要麽是關於其母親,要麽是西海秘境裏的黃氏遺民。


    沒想到,隻有黑暗。


    伴隨而來的,是少年那無邊的慌張、迷惘,恐懼到近乎意識消散。


    或者說早就消散過不知多少遍,又再次凝聚而已。


    她知道,再不出手阻止,任由少年沉浸在黑暗中,他那如燭火般微弱的靈魂下一刻就會破滅。


    再迴到現實,運氣好點能成為一個白癡,運氣差點直接身死。


    到那時,別說陳寸心在,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似溺水般窒息的陳九,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人聲,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飄忽不定的靈魂隨之安寧下來,逐漸在黑暗中顯露出人身。


    少年站在上帝視角,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是‘陳九’的樣子。


    他伸出雙手低頭看過去,眼睛裏滿是迷茫。


    “我是誰?我在哪?”


    那道女聲拔高幾分語調,沉聲重複問道:“黑暗裏,有什麽?告訴我,告訴自己,這將帶給你解脫。”


    黑暗裏有什麽?


    我也不知道啊。


    我隻知道黑暗吞噬了母星。


    不,黑暗裏有天人?


    不,天人是什麽?


    好熟悉的名詞?


    我到底是誰?黃天?


    對,我是黃天。


    可陳九又是誰?我現在的這副軀體又是誰?


    陳九痛苦的垂下腰,淩空而跪,雙手緊緊地抱著頭,憤怒嘶吼:“我是誰?我在哪?”


    剛凝聚出的人身漸漸虛化,眼看又有破碎的趨勢,陳九恍若無覺,隻是重複著那六個字,暴躁不堪。


    “你是我的兒子。”


    聽到這極其熟悉的嗓音,陳九微微一愣,停止了歇斯底裏。


    少年茫然抬頭,看到雙墨綠色眸子,極好看。


    化身為‘程清’的淩悅寧半跪著,輕輕將他攬入懷中,柔聲重複道:“你是我的兒子,陳九。母親在,不怕。”


    少年抽著鼻子,帶著哭腔,用力點頭。


    “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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