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


    洛陽合璧宮綺雲殿。


    李玄的手被奶娘緊緊地拽著,兩人正藏身於閣樓裏。


    “奶娘,我們為什麽要躲在這裏呀?”奶聲奶氣的童音質問著身旁的中年女子。


    “噓,別出聲!”中年女子快速把手覆在李玄的稚嫩的小嘴上。


    沒過半炷香的功夫,綺雲殿的寢殿裏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哭泣聲。


    等那哭泣聲漸漸消弭,李玄被奶娘抱著,他透過閣樓的紗窗往外看,隻見一名穿著錦繡綾羅衫的女子和一名穿著褚黃龍袍的男子相互攙扶著走出了殿門。


    “媚兒,人已去了,你也不必太過悲慟了……”穿龍袍的男子抬手撫去了女子眼角的淚痕。


    “可那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呀!”女子不舍地迴望殿內。


    李玄清楚地看到了那女子的麵貌。


    ……


    天授元年。


    洛陽紫宸殿。


    “說吧。”武曌倚靠在胡床上,隔著紗簾,向那紫袍官員說道。


    “臣已暗中查明,大理寺少卿祈墨,正是已故太子李弘之子。”


    武曌的心忽然“咯噔”一跳,李弘之子?


    她可從未聽說李弘有子嗣呀!


    “哪裏來的消息?”武曌問道。


    “微臣派人查了當年在合璧宮中的宮人親屬,得知當年太子妃裴氏曾早產誕下一子,宮中內外皆謊稱那皇子產下沒多久就早夭了,但實際上那皇子還活著,且被人一直保護著。”


    武曌眸中隱動,怪不得那日在官道上就覺得祈墨像極了她早已逝去的長子李弘……


    “此事還有誰知道?”


    “迴神皇,知道此事的人微臣已經處理妥當了,再無第三人知道。”


    武曌的眸中翻湧著複雜的神色。


    一名宮女走上前通稟:“神皇,大理寺少卿祈墨求見。”


    武曌撐著太陽穴的手鬆了鬆,她直起身道:“你們都退下,讓他進來。”


    “是。”


    武曌又喚了左右侍女將那紫色紗簾給撤了。


    等那個雋逸的身影從殿門處一步步走來時,武曌忽然間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逝去的長子李弘正在向她一步步走來。


    “啟稟神皇,微臣已經查明了萬象神宮失火一案。”祈墨手持笏板奏道。


    “何人為之。”


    “指使縱火之人乃白馬寺主持薛懷義。”


    武曌眼底微有詫異,她早知道薛懷義被她慣得囂張跋扈,卻不知道他竟膽子大到敢燒了自己最為珍重的萬象神宮。


    祈墨一五一十地將薛懷義的犯罪經過闡述了出來。


    武曌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這名本是她孫兒的青年才俊,手指在蟠龍扶手上有節奏地輕點著。


    “除了縱火之罪,薛懷義還貪贓枉法,私吞國庫。”祈墨讓左右宮女喚了大理寺趙主薄將幾本厚重的賬目本呈到了武曌麵前。


    武曌抬手隨意翻了翻,便合上那賬目本道:“朕知道了。”


    如此輕描淡寫地語氣,就好像她早已知道了這件事似的,祈墨暗想。


    “懷義現在在何處?”武曌淡淡地問道。


    “迴神皇,薛懷義招供後,微臣已將人關押在大理寺的監牢中了。”


    “嗯。”武曌應著,眼眸向下似在思考,隨即又抬眼問道:“朕聽說祈少卿斷案如神,今日看來,的確如此。”


    “不,這次的縱火案之所以破得如此迅速,主要還是靠的大理寺的繆寺正。”


    “嗯,朕果然沒有看錯人。”武曌心想,上次當殿冊封以及納繆塵霜入女子護衛隊的舉措,看來這一步棋是走對了。


    繆塵霜,果然是一枚好棋子。


    “喚繆塵霜進殿,朕有話和她說。”


    這次領著繆塵霜進殿的不是通常的宮女,而是上官婉兒。


    “神皇這次召見我,是什麽事呢?”繆塵霜向上官婉兒問道,她本想著縱火案已經結案了,武曌身邊的隱患暫時消除了,女子護衛隊也解散了,為何還要召見她。


    “待會你就知道了。”上官婉兒沒有看她。


    “參見神皇,神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繆塵霜站在龍墀上施了一禮。李旦可以不拘泥於這些君臣之禮,可是武曌可不一樣。


    她現在可是整個大唐最尊貴的女子。


    “朕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今日朕召見你,是要你為朕辦一件事。”


    繆塵霜抬首看向武曌,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武曌的麵容——峨眉眉峰高聳細長卻不失鋒利,兩鬢有些斑白,臉頰雖施了脂粉,卻難掩眼角處及唇邊的細紋。


    最讓繆塵霜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一雙眸子似看慣了血雨腥風宮廷百態,從而使得射出的目光如如鷹一般銳利,又如毒蛇般兇狠果決。


    典型的領袖型人格——喜歡享受挑戰及登上成功高峰、喜歡掌握絕對權力、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力。


    就在繆塵霜在心底暗暗為武曌畫出其人格畫像時,隻聽武曌說道:“朕派你去查一件陳年舊案。”


    “舊案?”繆塵霜問道。


    “上元二年,朕的長子李弘病逝後,有人舉證他曾私下謀反,高宗便令禦史中丞周興血洗了李弘滿門。近日朕得知李弘還有一個兒子,叫李玄,逃脫了那次血洗。朕想讓你去查明現今李玄的下落。”


    繆塵霜聽聞,心裏有些吃驚,為什麽李旦和武曌都要找李玄?


    “是。”繆塵霜想,不知道這武曌打著什麽算盤,但是還是先答應下來再說。


    等她領命跨出殿門,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她。


    迴頭一看,是上官婉兒。


    “這些是當年的卷宗,你拿好了。”上官婉兒將十幾冊泛黃的書籍塞給繆塵霜。


    上官婉兒轉身剛欲離開,又像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幽幽地說道:“這周興可是大唐有名的酷吏,你可要小心了。”


    迴到大理寺後,繆塵霜直接把武曌召見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祈墨。


    祈墨麵色平靜地聽她說完,緘默著陷入沉思。


    “神皇如果真的找到李玄……她會如何待他呢?”繆塵霜說罷,眉頭緊蹙,她迴想起祈墨給她看過的那張寫滿李唐皇室的“屠殺名單”。


    武曌這下真是給她下了一個巨大的難題。


    如果她找到李玄,應該是先告訴李旦還是武曌?如果隻告訴李旦,那李旦會不會招來禍災?這個李玄現在又在何處?


    繆塵霜揉著太陽穴,腦子裏亂七八糟地塞滿了問題。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祈公子,前些日子我看到你案台上放著一本《上元二年秘聞雜記》,我聽神皇說李玄的父親李弘就是在上元二年病故並被滿門血洗的,你可知道此事?”


    祈墨眸光迅速震了一瞬,他側過臉去答道:“知道。”


    他知道繆塵霜善於捕捉微表情,所以他不想被察覺自己表情有異樣。


    “那你可知道李弘病故的原因?”


    “瘵疾。”


    祈墨當時年幼,隻記得父親李弘身子羸弱,總是讓下人成日成夜的熬著湯藥,那時父親的寢殿裏總是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瘵疾……好像就是肺結核吧……”繆塵霜低聲喃喃自語道,在現代辦案時,她好像在某本書中有看到這個名詞。


    她還想再繼續追問下去,卻聽祈墨開口道:


    “先別想了,趕緊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迴長安了。”祈墨見她欲開口再問,轉了話題淡道。


    “嗯。”繆塵霜點點頭,從紛亂的思緒中脫離出來,轉頭才發現屋外已是夜幕沉沉。


    兩人剛起身,卻聽門外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穿著緋色宮袍的宦官捧著兩卷黃藤卷軸匆匆走進了大理寺。


    洛陽大理寺所有的人員都急忙跑了出來,到公堂上聽旨。


    “神皇有旨,大理寺卿陳褚望調任禮部尚書,擢升大理寺少卿祈墨為大理寺卿。”那宣旨的正是神皇武曌身邊的心腹宦官範雲仙。


    聽旨的眾人微低著頭,麵色皆有些吃驚,一個辦案的大理寺卿調任到毫不相幹的禮部?


    唯一對這道聖旨不感到意外的人,隻有祈墨。


    他深知寺卿陳褚望在朝廷中是屬於中立派——既不是以武承嗣為首的擁戴武曌支持派,也不是以李唐皇室為首的反對派。


    那對於武曌來說,沒有用處或用處不大的棋子,隻會丟至偏僻的角落。


    當眾人還在吃驚之餘,又見那範雲仙展開了另一卷黃藤卷軸宣道:


    “神皇有旨,即日起,無罪釋放白馬寺主持薛懷義,由薛懷義負責萬象神宮重建一事。”


    這一道比上一道聖旨更令所有人震驚:明明神皇已經知道薛懷義就是焚毀神宮的犯人,還將他無罪釋放?最令人想不到的是,萬象神宮的重建工作又重新交於他負責?神皇究竟在想什麽?


    範雲仙將那兩卷黃藤卷軸收好交給身後的小宦官,拂了拂衣袖向祈墨道:“祈少卿……哦,不,祈寺卿,恭喜你了。”


    祈墨微微頷首沒有搭話。


    他在思索,武曌這兩道聖旨後究竟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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