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塵霜小時候曾堅持上過近五年的國畫興趣班,她雖認為自己隻學了些皮毛,可仍然能一眼看出眼前這幅水墨畫的問題所在。


    中國水墨畫講究用筆、用墨、用色、用水。用墨技法是指墨色的明暗層次,即墨韻作畫時,毛筆中水與墨的份量不同,與紙張融合程度的差異,可產生濃淡幹濕的變化,足以表現物象的質感、立體感、動態與韻味。而用墨的關鍵在於指法。


    駙馬薛紹所繪的這幅畫中,山水的外形輪廓用了很幹的濃墨,筆的功力,力度與方式很完美,可問題就出現在下一步,在勾出山水的外形輪闊之後需要使用略幹的稍淡的墨側鋒進行皴,出筆時應該自然含蓄,行筆應該要有力度,可繆塵霜卻見那著墨濃淡不一,既無層次也無指法。


    怎麽會在一張畫上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繪畫技巧呢?


    繆塵霜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此畫應該是由兩人共同完成。


    這兩人是誰不言而喻。駙馬遇害當日僅與一人有過接觸——霜降。


    既然已經知道霜降並非兇手,那壺碧螺春是霜降在申時一刻呈上的,駙馬是在申時一刻毒發身亡的,兩人在這一刻鍾內共同將這幅畫的後半部分繪製完成,期間應該無人再進書房。


    繆塵霜在進宮麵聖前,曾在大理寺看過祈墨自己撰寫的一本手劄,其中收集記錄著各類毒藥原料、研製方法、及毒發時間、毒發特性等,她清楚地記得,五毒散原料為樟腦、蟾皮、黑背天葵、黑心蓮、蒼術、烏梢蛇毒,為滲入性毒藥,毒藥呈粉狀,氣味聞如苦杏仁,毒發時間為兩個時辰。


    這說明駙馬在那壺碧螺春呈上之前就已經被人下了毒,而那日駙馬隻接觸了霜降一個人,可兇手是何時何地下的毒呢?


    她目光遊弋在有些淩亂的桌麵上,忽然視線落在桌麵東北角那鼎黃銅獸首香爐上。


    禾……禾……香……也就是說霜降那天寫在她手心的,有可能其實為“香”字!


    帶著這樣的猜疑,她小心地揭開香爐的獸首,裏麵落著一層灰燼,她用食指沾了一點,輕輕放到鼻尖一寸外細細嗅著。


    那灰燼隱隱透著鵝梨帳中香的幽香,還夾雜著一絲絲苦杏仁的味道!


    繆塵霜起身在書房內找了一張幹淨的雪箋,端起那銅爐把裏麵的灰燼倒到箋紙上,折疊包好放於袖中,披了白狐大氅直奔尚藥局。


    她剛走到紫宸殿左側的甬道,便遠遠瞧見一位披著袈裟的僧人迎麵走來,那僧人麵目輪廓極其眼熟。


    薛懷義!


    繆塵霜心中一驚,眼見薛懷義已離她僅百步之遙,再想轉身恐怕會引起注意,她急忙扯了兜帽往頭上一遮,佯裝怕冷似地裹緊了大氅,一路捂著嘴咳嗽著與薛懷義擦肩而過。


    所幸今日薛懷義進宮與太後武媚當麵對質主持典禮換成沈南璆一事,不僅沒受到太後安慰,反而被訓斥一番,落了一鼻子灰的他滿腹怨氣,絲毫沒有注意身旁路過的繆塵霜。


    可薛懷義那副滿臉怒容的模樣卻被繆塵霜在兜帽下看得了個真真切切——亟待發泄的憤怒和滿腔的質疑。


    在尚藥局,繆塵霜將那紙包給了一名老禦醫,又掏出那枚白玉印璽說明了來意,那老禦醫馬上停下手中的活計,沾了紙包裏的灰燼放在鼻前一聞,又放入一盞清水中靜置一會,便道:“此香中的確摻雜了五毒散。”


    “那這五毒散可在宮中何處要得?”繆塵霜問道。


    那老禦醫搖了搖頭:“沒有。不光是五毒散,任何有毒性的物品宮中皆不能私藏或是給配。”


    “那……”繆塵霜沉思了一會,向那老禦醫問道:“這尚藥局可有樟腦、蟾皮、黑背天葵、黑心蓮、蒼術、烏梢蛇毒等藥材?”


    “這可是五毒散的配方……”老禦醫有些吃驚地看著繆塵霜,“尚藥局的確是有這幾類藥材……”


    這些藥材如果隻是單獨作藥引子,並不會產生太大的毒性,反而可製成良藥,可若是合在一起則可製成五毒散。


    那老禦醫從身後的大木櫃子的抽屜中取出一本極厚的冊子,“老夫記得……上個月是有一位女官來取過藥材……”


    老禦醫已年逾七旬,躬著身子伏扒在那冊子上細細查找,嘴裏還喃喃自語道:“老夫記得,好像是一位上官氏的姑娘……”


    “禦醫老先生,不如讓我來自己查吧。”


    “好……好……”老禦醫將冊子遞給繆塵霜。


    繆塵霜接過冊子,舉著食指沿著那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字仔細地查找那六味藥材及領取人。


    十二月五日黑背天葵……十二月九日烏梢蛇毒……十二月十二日蟾皮……十二月十四日蒼術……十二月十五日黑心蓮、樟腦。


    所有的藥材皆為同一人領取——上官婉兒。


    繆塵霜合了那冊子,向那老禦醫道了謝,將那一紙包灰燼合攏抓在手中,又匆匆趕往內務府。


    果然,在內務府領取物料的冊子上,發現了上官婉兒於七日前領取鵝梨帳中香的簽名。


    真相已經昭然若揭——下毒的人就是上官婉兒。


    關鍵的物證已經有了,真兇已水落石出。


    大明宮太大,太平公主府與尚藥局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出了禦醫隻聽申時的鼓聲響了三下,繆塵霜加快腳步趕迴太平公主府,可才跨入踏入了駙馬的書房,她忽然怔在原地。


    隻見上官婉兒正端坐在駙馬的書桌前,麵色平靜地看著她以及她手中緊緊攥著的紙包。


    “看來,繆姑娘是找到了一些線索。”上官婉兒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不慌不忙地將那獸首香爐擺正,放迴最初的位置。


    “毒,是你下的吧。”繆塵霜直視著上官婉兒的眼睛。


    那上官婉兒絲毫沒有躲避之色,一雙眸子平靜如水迎著她的目光答道:“是。”


    繆塵霜沒料到上官婉兒竟如此迅速地承認了,便繼續說道:“你果然是兇手。”


    她走近幾步,盯著上官婉兒眼睛道:“那壺碧螺春根本沒有下毒,霜降也不是兇手。那五毒散實際是混在了這香料中,香料在霜降來書房前已被點燃,因此茶水端上來之時駙馬實際已經中了毒,但並沒有發作。可誰知駙馬竟邀霜降一起作畫,所以霜降也吸入了小劑量的五毒散,導致當晚突發重疾。而第一個趕到案發現場的人隻有你,你便趁此機會將準備好的五毒散放入茶壺中,如此一來霜降便成了殺害駙馬的兇手。”


    說到這,繆塵霜眼眸微垂,又想起那輛牛車上裹著霜降屍身的破舊草席。駙馬毒發身亡當晚,霜降突然咳血時應該察覺到那香爐中下了毒,所以才想在她手心寫下香字。


    “霜降與駙馬之間互有情愫,你這麽做,剛好一石二鳥,既除掉了霜降,又為太平公主挽迴了名聲。”


    上官婉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隻是幽幽地看著繆塵霜那雙澄淨如水的明眸,嫣然一笑道:“大理寺卿果然沒看走眼。”


    她徐徐起身,迎著繆塵霜犀利的目光,步步逼近,寬鬆的裙擺被一陣從門外吹來的寒風掀起,猶如一朵碩大的白蓮。


    “既然你如此聰慧,可曾想過我這樣做的原因?”


    她這般發問,恰中繆塵霜心中所想。


    的確,目前看來上官婉兒的作案動機不過是幫太平公主除掉霜降,但太平公主仍有身孕,完全沒必要將駙馬也一同殺害,況且霜降隻是一名婢女,隻消打發她出宮即可,也無需采取如此狠毒的手段。


    最讓她想不明白的一點,就是為何此案早就將霜降定為兇手,還要再讓她翻案,難道說太後早就知道兇手另有其人?


    可如今已查明上官婉兒就是真兇,但上官婉兒又是太後最賞識的女官,如果太後知道上官婉兒是殺害駙馬薛紹的兇手,她真的會依法處置上官婉兒嗎?


    見繆塵霜半響默不作聲,上官婉兒低頭噙笑,悠閑地踱著步在書房散步似地轉悠。


    “你可知道,駙馬薛紹與太平公主雖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但這段婚姻一直不被太後所看好,太後想讓太平公主嫁的,是武家。”


    “武家?”繆塵霜有些不解。


    上官婉兒見她一臉懵懂,自以為不過是一介民女,便解釋道:“武家就是太後的本家。為至尊者,必以聯姻鞏固宗族。如今這天下即將姓武,公主亦當嫁入武家。”


    繆塵霜略微一思索,想起當她提到太後要她來查駙馬一案時,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那驚詫的表情。


    “所以太後就下令讓你殺了駙馬……”繆塵霜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騰起,沿著她的脊椎向上蔓延,後背漸起涔涔冷汗……


    她對太後武媚的印象不過是曆史課本中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傳奇女皇帝,但卻不知道這大明宮中竟隱藏著如此令人驚悚的秘聞……


    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不顧身懷有孕的女兒,下令將女婿殺害……


    那珠簾後的女人……到底是何種麵孔……


    上官婉兒從博古架上取了火鐮,將書桌旁一盞紗影燈裏的燈芯點燃,橘黃色的光芒瞬間溢滿整個書房,繆塵霜才覺察到屋外已是夜幕降臨。


    “你可想好……明日在大殿上要如何結案?”上官婉兒的表情在晃動的燈影裏平靜如水,語氣也是那般波瀾不驚,仿佛駙馬之死與她毫不相幹,她不過隻是個局外人而已。


    繆塵霜緊抿著雙唇,她這才意識到太後之所以讓她來查駙馬一案,其實正是在考驗她、試探她。


    如果她實話實說,指認真兇為上官婉兒,便也是將太後認為兇手,後果可想而知——和霜降一樣的下場。


    如果她順手推舟將兇手指認為霜降,又違背了她的本心……


    上官婉兒透過明滅的燭光看她似在作著一番內心掙紮,也不再言語,隻飄然朝門外走去。


    當她從繆塵霜身邊走過時,繆塵霜忽然瞳孔一震——隻見上官婉兒衣衫背後繡著兩朵相對而開的紫玉蘭!


    上官婉兒就是寫下那封密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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