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入官場小毛頭,經風曆雨老滑吏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蘇軾《滿庭芳》


    1


    乾隆三十四年春,離兩淮鹽引案落幕已經有一年時間了。雖然在兩淮一案中尤拔世的表現出色,立下大功,可他破壞了官場的潛規則,甚是不得官心。


    在眾鹽商的合力運作下,尤拔世被吏部調任貴州出任布政使司布政使,品階得到了提升。但可惜的是從繁華的兩淮調到窮鄉僻壤的貴州,典型的明升暗降。


    拿到一紙調令後,尤拔世也發愣了,他望了望還握在左手中的邸報,不由哀歎了一聲,真是老天不公啊。


    他自己也知道在兩淮很不得官紳們的愛戴,可謂得罪了一大幫子的人。本來還想著走走軍機大臣傅恆的門路,自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疏通清楚,換個好地方做官,照樣能收刮走一大堆的錢財。


    可如今等來的卻是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匯典館總裁、侍衛內大臣、保和殿大學士、一等忠勇公傅恆病危的消息,其病勢時好時壞,據太醫院得來的消息,可能拖不過一年。


    “難不成我手上的那張牌就此作廢了不成?”尤拔世恨恨地想。當他第一眼看見許維的那個貼身玉綴時,便立刻想起在傅府曾經見過的另外幾個玉綴。


    傅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的玉綴正麵雕刻著‘安康’二字,反麵雕刻著‘福靈’二字;二兒子的玉綴正麵雕刻著‘安康’二字,反麵雕刻著‘福隆’二字。許維身上的那個玉綴非常巧合地正麵雕刻著‘安康’二字,反麵雕刻著‘福寧’二字。


    隻要不是瞎眼之人,任誰都能依據這一玉綴作出推斷,許維必與傅恆家有深切關係。誠如尤拔世自己寫給乾隆的奏折,他推測許維乃是傅恆的私生子,這一論斷的把握足有九分之多。


    但眼下傅恆若一死,這許維就變成無可利用之人,還有可能成為大禍端。皆因那傅恆妻甚是善妒,若有女子被傅恆臨幸,必千方找上門折磨,不是母死便是子亡,兇悍異常,滿朝皆知。此刻若拋出許維,那是結怨於傅府,自個找不自在,實大不智也。


    萬一被傅府的婆娘尋到,把一切的罪過都算到自己頭上,那可就悲慘了。看來還是把許維帶到貴州去比較保險,在自己的監控之下方不會出大差錯。


    尤拔世的決定,使得許維的人生路頓時發生了決定性的轉折,但也為他日後的輝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許維,老夫一月之後將遠赴貴州任職,你是繼續跟隨我還是另謀出路?”尤拔世已經盤算好了,這許維若是不跟隨自己,立馬就派人鏟除他。若是應允,那就隨便在貴州找個縣打發下去做個書吏,也好隨時監控。


    “小的情願跟在尤老爺身旁,繼續伺候您。”雖然不知道危險已經就在身邊,但許維還是選擇了一個正確的答案。


    對他而言,跟在尤拔世身邊比較上算。江春雖然有說過要還自己一個人情,可到現在他還被關押在京師的大牢裏,估計沒個一年半載不好迴揚州。等江春迴到揚州時,兩淮鹽引案應該已經淡出人們的視野中,到那時就不曉得江春還記得住自己嗎?跟著尤拔世最起碼自己能混個一官半職,先打好基礎。


    對於許維的這個答案,尤拔世還是挺滿意的,於是很直接了當地說道,


    “既然你要跟著我,那我不妨就跟你直說了。此次我會調往貴州,出任布政使司布政使。我打算把你安排在貴州的普安州州衙任個書吏,好好鍛煉一番。等過上兩三年,時機成熟,我再把你提拔為正式的官吏。”


    在清朝,官製已趨成熟,不僅九品官有正、從兩種之分,就算是未入流就是九品之外的也有流內與流外之分。像縣、散州的六房主事典吏便是未入流中的流內品,好歹吏部還有正式登記在冊,算得上清朝的正式公務員,年薪雖少畢竟還有。而協助典吏或吏目工作的書吏則是流外品,雖然吏部也有登記在冊,可沒半分收入,全靠縣太爺或知州他們自個掏腰包,等於是臨時編製性質政府人員,連未入流都比不上。隻不過是讓你披上一層衙門的皮,想賺外快要自己想辦法。


    許維也明白單憑自己的能力,想進衙門那就如登天一般,也隻有在尤拔世的舉薦下才有機會。一般的書吏都是本地人,都是世職,一代傳一代,極少有外地人出任書吏。


    “多謝尤老爺栽培。”許維衷心地感謝尤拔世。不管尤拔世是出於何種考慮,他都是在幫自己。


    當許維再次現身之時,他已是身處普安州的州衙外,還是一名光榮的大清朝州衙書吏。


    “許書吏,早啊。要不要來一碗豆漿?”雖然天色尚早,街上並無多少行人,可衙門口賣早點的王大娘眼尖,趁著晨色就瞅到了許維,順口一叫。


    誰讓許維相當得人心,人年輕但又沒衙門裏那種黑心腸的性格,吃飯從來都有給飯錢,而且還時常幫忙那些不識字的鄉親們寫信,這可是免費的,得到眾人愛戴也是理所當然。


    “不了,這還要進衙點卯。”許維打過招唿後快步直入州衙。


    在普安州州衙快有一個月,對書吏這一行當許維有了深刻體會。


    書吏是州縣衙門中四大輔佐人員之一,作用不下於長隨、衙役,地位隻在幕友之下,也是唯一可直接從流外品轉入流內品的基層吏員。


    有衙的地方必有書吏,缺了書吏這辦公就辦不下去。


    書吏的重要性與現存的行政製度及實踐密切相關。在這種製度下,作為行政官員,州縣官受其上司監督。這種監督主要通過公文來往方式進行。命令通過公文發布給州縣官,州縣官又通過公文迴應,由於擬製和接受公文的都是書吏,這對書吏們非常有利。


    書吏得以操縱衙門事務的另一個因素,是政府規章及先例的複雜。官員們無法知悉所有的規章,因而必定要依賴書吏們的豐富知識。


    最後,書吏們常能接近官府公事檔案,檔案裏包含了許多對行政有價值的信息。為了獨占這些信息,書吏們常竭力使檔案秘而不宣,視為私財奇貨。


    許維天資聰穎,智慧過人,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裏,就已經把衙內海量的規章先例及少部分絕密檔案都完整地流覽了一遍,並徹底記入腦海中。檔案庫內最起碼有過萬卷的卷宗檔案,許維可以倒背如流,隨意默寫出來,且一字不錯,這種厲害程度讓所有的其他書吏都瞠目結舌,乖乖,神人啊。


    對於公文的寫作上,由於有尤拔世賞的百兩白銀開道,在拜了個老前輩學習後也順利地成為了一等一的熟手。任何公文到手,不到半盞茶功夫,便能擬好迴文。知州或師爺下達的命令也能迅速按要求寫好。


    因是正式入職(吏目許文衡以許維是個新手,需熟悉一下書吏的工作環境為由,平白讓他多了一個月的實習期,今日才正式入公職。許維也偷偷問過其他書吏,他們都沒有這種所謂的實習期。看來定是許維的到來,觸犯到了許文衡的利益。),許維來的就有些早,上衙的鍾聲也沒敲響,剛剛來到衙門內的眾吏員們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聊天,反正上班時間沒到,也沒人會傻到提前上班。


    由於是第一天報道,故許維精氣神十足,很有新手的範兒,那走起路來都是虎虎生威,氣勢不可阻擋,順道就引起了一眾吏員們的注意。


    隻頃刻間便有數十道目光紛紛從四麵八方集中到了許維的身上,他們正是無聊的時候,於是乎許維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包括許維的出身、後台,背景、婚姻狀況等等都被拿出來指指點點地進行討論。誰說衙門裏的人不八卦呀!要八卦起來可不比那些三大姑八大姨來得差。


    要說這些人不熟悉許維那是騙人的,好歹許維已經提前在衙內做了一個月的實習書吏,還因為表現出色被錢穀師爺南勇當眾讚揚了一番。


    但認識歸認識,這些人卻多是自顧自地在閑聊著,沒有絲毫上來打招唿的意思,頗有點冷場的味道。你許維做得太好了,那就意味著別人做得差,你一個人勤奮了,那其他人就都是懶惰了,於是在無形之中許維犯了眾怒。衙門裏頭講究的是和光同塵,而不是一枝獨秀。


    唯一的例外是實習期間的許維在戶房的直屬主管老馬,他若也不與許維搭腔,肯定會被據說是許維後台的州同大人給狠狠踹上一腳的,誰讓他被州同大人親自囑咐過要多照顧許維一番。


    “許小哥,才來呀!這往後可要更早些才是!我們這些叔叔伯伯輩的可比你要來得早。俗話說得好,早起的鳥兒有食吃。”


    老馬的話不多,但好歹緩解了些許維的尷尬,畢竟誰都不想在正式入職的第一天遇到這樣的冷遇。那些老書吏們個個眼睛都長在頭上,連理都不理自己一下。看來低調做人才是王道啊,許維很快就得出個結論來。


    “馬叔您可真是老當益壯,這大冷天就身著一件單薄衣裳,我這個年輕人都比您穿得還多。”許維也隨口恭唯了一句。


    “嘖嘖嘖,還真是馬屁精啊,難怪會當上書吏。我可就沒那麽好的命,嘴巴不會說,還沒有個州同大人作後台,這輩子恐怕都很難當上書吏了。”許維的耳內傳來這麽幾句頗為酸氣且陰陽怪調的話語,他轉頭斜眼一看,果然又是那個何右。


    在實習期間,這姓何的就經常話裏帶刺地數落自己。因為自己是新來的,人生地不熟,不惹地頭蛇為妙,故許維便強自忍了下來,沒與他發生太大的衝突。


    見許維臉色變得極度難看,老馬不由低聲向他解釋了幾句道:


    “原先州判大人是想讓何右頂上來,坐這書吏的位置。後來因為州同大人的堅持以及知州大人在關鍵時刻的默許,於是才由你上位。”


    到此刻許維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何右是因為這麽個原因跟自己不善。哼,何右不過是個貼寫,也就是俗稱的抄寫員,連流外品都沒入,居然敢這麽跟自己頂撞,應該要給他個釘子嚐嚐,不然的話,自己日後在衙門裏可就抬不起頭了。


    大概瞧出了許維的心思,老馬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話,


    “這何右可是背靠著州判大人,你自己要想清楚了再行事。惹出事端來我可管不起!”


    對這麽一句話許維並沒太放在心裏,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爭鬥,隻要借勢得當,一樣能把何右死死踩在腳下,況且那何右就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整他忒容易不過了。


    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日就先且放過他。在衙門做事,想挑錯處實在是太簡單不過了,尤其是貼寫的工作。‘字看不懂,不符朝廷製度’就足以把他所抄的卷宗退個百八十遍,而且理由還是絕對光明正大的杠杠的那種。


    許維這段書吏實習期可沒白度過,據他的觀察,衙門貼寫抄錄卷宗時,一般都是用行書,速度比較快,若是用朝廷規定的館閣體來抄寫,估計所有的衙門貼寫日日都要加班。也隻有到了重要文書需要直接呈送至京師的時候,底下的貼寫才會照館閣體的形式抄正一份。


    館閣體的存在與盛行,自然與清廷的科舉考試重視小楷有關,而龐大的官僚機構中的文書書寫,則是館閣體存在、發展的根本。


    滿清對諭旨、官員奏章等諸多官場文書的書寫均有明確規定,為體現政治活動的嚴密性,皆須謹慎書寫,不得潦草。


    首先是相關的工作程序嚴格、書寫職責分明,《大清會典》中對此有詳細的規定,滿、漢檔房,本房、當月處等都有人專司繕寫之事。


    大清朝大小機構中均有經過遴選任職的中書、筆帖式及其他專門的書寫人員,他們須遵照嚴謹的格式繕寫各類公文,以便於政令的上下通達。


    越接近京師的衙門,對館閣體的書寫就抓得越緊。當然與之相反的是,離得越遠的衙門,若是政務繁忙,則這館閣體書寫公文則是敷衍了事,畢竟還有上一級的書吏在幫襯。


    而何右所倚仗的不過是州判罷了,這天底下的衙門,一把手與二把手的關係雖然曆來是水火不相容,但隻要有尤拔世的鼎力支持,再加上二把手州同大人對自己的關照,就算是知州與三把手州判聯手,也不放在心上。


    就如自己上位書吏一事,本來州判與州同意見相佐,知州應該站在州判一邊,就因為自己身後站著的是貴州布政使尤拔世,所以知州最後也隻能忍氣吞聲,而州同大人則乘勝追擊,贏了這場戰,以至於州判都不知道知州陳旭在想什麽,居然放過壓製羅州同的絕佳良機。


    若真要在這大庭廣眾吵起來,有失身份啊!算計人可以算計一世,何必貪圖一時的嘴快而失了麵子。


    也就在這時,內衙傳來第二道梆聲及五記鼓聲。(這表明書吏們此時要點卯上班,並將當天長官要處理的各種文件送到簽押房,同時將前一天長官簽發的公文分派給各房去辦。值日的書吏要將自己的姓名及接辦稿件填寫在號簿上以備核查。)


    “謝謝馬叔,您的話我怎敢不聽,開衙辦公了,小侄先走一步!”許維笑著答應了一句後,轉身看了看一臉挑釁神情的何右後,什麽也沒說的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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