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佳節,是顧府一向保留著舊時習慣的時候,總分外重視,晚宴也就做的格外的慢。


    何辰裕今天來沒帶行頭,是素著唱的,卻也去請了胡琴師傅過來。


    名角兒立在廳中,顧盼神飛。顧家人中,除了顧還亭都是對傳統技藝格外喜愛的,包括傅月襄、何楚卿在內,都在沙發上看得目不轉睛。即便是門邊,也都湊了些無事的下人慕名來聽何老板的嗓子。


    顧還亭坐在單人沙發上,何楚卿就落座在寬厚的沙發扶手。


    司令半攬著一般,把手臂撂在何楚卿身後。這麽乍一眼看去,別人不會覺得真有什麽,他們二人卻能感受到隱匿的親密。


    方才江家來了電話,相約一同吃中秋的晚宴。


    從那之後,原本還有意明裏暗裏哄司令的何楚卿和享受著何楚卿討好的顧還亭都安靜了不少,大家都知道江家來意為何。


    說來,這兩個月裏江家和顧家照舊時常相聚,表麵看不出尷尬。


    縱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為撮合江媛和顧還亭。


    為此事,何楚卿和顧還亭說不上不悅,到底也有幾分別扭,偏偏這幾分別扭還隻有他們兩個人能知曉。雖然眼下看來,何楚卿仍是笑嗬嗬地瞧著弟弟唱戲,司令卻仍是時不時看他。


    顧還亭落在何楚卿身上的目光專注的過分,像是不論這人做什麽都有著無限的觀賞價值。


    公孫眉撥冗瞧了他一眼,看自己這便宜兒子是不論人在不在都魂不守舍地,又匆忙地挪開眼睛,覺得沒法看。


    細微之處,她歎了口氣。


    司令還擔心一件事。


    何辰裕若有若無的小動作,即便他們見不了幾麵,細數來也總有許多次。但司令遲鈍到今日才迴過神來覺察到何辰裕的故意來。


    何辰裕傍晚進門時候,家中還僅有他和公孫眉。


    作為主人,也為招待愛人的親弟弟,司令親自引著人去了給他安置好的屋子,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話,無非是談談何楚卿。


    而後,何辰裕忽地提起:“風聞顧夫人愛聽戲,尤其是喜歡聽黃老板的,不妨叫我也為她唱一出吧?興許也能有幸為她喜歡...就是天氣有點熱了,得換身衣服。”說著,他伸手扇扇風,朝司令笑。


    顧還亭說:“不必費神,有空叫焉裁領她去戲院聽。”


    “戲園子裏人擠人,總歸沒有像唱堂會一般,在家聽來的舒服。”何辰裕看起來著實想露一手給諸位瞧,顧還亭也便沒再多勸。


    當時,他雖然作陪聊天,也並不是和何辰裕單獨相處,下人都立在門邊。


    說了一會,何辰裕又將話題拐了迴來,像當即就要換衣服似的,嚐試著解了一會自己長衫的領口,抬眼柔聲道:“有些解不開,我又瞧不見...能幫我解開麽?”


    顧還亭突然有點打心底裏厭惡起來。


    這迴,他敢肯定,並不是何辰裕吸引了何楚卿太多注意力,司令才對他有偏見的緣故。


    最起碼的,在虹海時候,何辰裕憤怒地上門來質問他,用的就不是這麽一副矯揉造作的嗓音。當時,他還為這小戲子的勇敢由衷地讚賞來的。


    同時,他也能肯定,何辰裕一定不是打心底裏地喜歡他。


    聞言,顧還亭不緊不慢地隨意叫了個丫鬟幫他解那作孽的扣子。何辰裕尷尬的臉色隻出現了一瞬間,很快鎮定自若地接著說笑。


    邊說笑,邊不忘了順著扣子往下解開。


    顧還亭對除了何楚卿的任何人沒有半點興趣,看見對方寬衣解帶也沒有任何旖旎,但何辰裕頻繁打量他神情的舉動已經說明了很多。


    證實自己的想法不是空穴來風之後,顧還亭沒了要好好招待客人的閑暇,順便找了個借口抽身離去了。


    應付何辰裕對顧還亭而言不是麻煩事,怎麽告知何楚卿才是。


    或者不告訴何楚卿?


    他又覺得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缺少一個契機來袒露心跡。


    如果他們之間沒那麽多糾葛,何楚卿的心思也能少分出去一些。


    顧還亭有點自私地想著,在咿咿呀呀裏心不在焉。


    何辰裕沒放棄這個傳情的好機會,卻也有些心虛,尤其是被顧還亭冷眼相對過一遭,顯得他頗像鬧笑話來的醜角。


    他預備好的一眼沒有投到顧還亭身上去,先被何楚卿吸引了過去。


    他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嘴唇不自知地微微張開。他無聲地訴說著的不止是讚揚,何楚卿幾乎自豪得眼底放光,哪怕是不知道他們關係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來。


    何辰裕慌忙挪開眼,又不住再度瞟了何楚卿一眼。


    是的,他真的這麽的以他為傲,半點不做假。


    一首曲畢,公孫眉率先帶頭鼓起掌來,毫不吝嗇地誇讚:“就是黃老板,也從來沒唱過這麽好的青衣!”


    何辰裕由衷地笑了笑。


    興許也沒什麽可以嫉恨的。如果顧家諸位對何楚卿是真心實意地相待,何嚐不是了卻何辰裕一樁心頭事?


    至於他自己,自幼孤苦飄零,早該慣了吧。


    至此,這一夜的中秋佳節,熱鬧和團圓都備足了。


    江家再進門的時候,這份歡騰就難免有些過剩。


    公孫眉還在和江家夫婦招唿的時候,傅月襄和顧還亭在身後說話,何辰裕身邊站著何楚卿和顧一盈,顧家小姐是自己湊過來的,細算起來何辰裕比她還要小上一點,她一向愛和人交際。


    江家身後就沒這麽輕鬆愉快了。


    大小姐江宛一路上都沒和江媛說一句話,正氣鼓鼓地別過臉去不看妹妹。江媛倒是照舊略埋著頭,怯怯地等候進門。


    江宛罵過也勸過她許多次,她都不肯瞧一瞧別的男人,還連帶著整個江家都過來賠笑,大小姐覺得丟人。不過,雖然整個局麵都是江家二小姐造成的,她倒是也沒有做過任何過火的舉動。


    毫不誇張地說,她和顧還亭照舊沒說過幾句話。


    江家夫婦和公孫眉說了約有三分鍾,才忙不迭叫人進門來。


    也就是在這時候,何辰裕才看見了跟進門來的江媛。


    在他們正式以自己的身份相見之前,這對搭檔早已默契地完成了許多次任務,彼此不可謂不熟悉。但何辰裕卻呆了一刻,因為,他從來就不知道她姓江。


    何辰裕的注目禮行了太久,以至於江媛偏眸朝他含羞地點了點頭。


    這迴,何辰裕更震驚了。


    要知道,以往相處的時候,江媛簡直是利落冷酷的,笑起來明眸皓齒,很為何辰裕所驚豔過。


    那眼前這個是誰?


    何楚卿看不下去,暗自用手肘懟了他一下,悄聲說:“就這麽漂亮?瞧把你勾的。倒也收斂著點,畢竟是司令的未婚妻來的。”


    他這份陰陽怪氣也是揶揄身邊顧還亭的。


    顧還亭聽不下去,不動聲色地抬手捏了一下何楚卿的後腰。


    何辰裕沒空理他倆打情罵俏,又確認了一遍:“你說她是誰?”


    何楚卿即刻敏銳地覺察到了他話裏的端倪:“江家二小姐,江媛,曾經和司令有過婚約,今已經取消了。你認識?”


    何辰裕沉默了片刻,說:“認識。我一個戲迷。”


    是了,名角的戲迷魚龍混雜,這是他們關係最好的偽裝,哪怕公之於眾也無所畏懼。所以,江媛是一早知道何辰裕的身份的,何辰裕也並不在乎明牌來玩這一場革命遊戲,但是江媛曾是顧還亭的未婚妻,乃至於現在還想和他成婚,何辰裕是沒料到的。


    他為此看顧還亭更不順眼了幾分。


    這頓飯吃的也詭異。


    表麵看起來其樂融融的晚宴,沒有任何一句話落在地上過。實則背地裏,江家夫婦以為何辰裕才是他們女兒的勁敵,又憂心大女兒的脾氣;公孫眉對何楚卿和顧還亭關係明鏡似的,也瞧見傅月襄和顧一盈歡天喜地地聊著;何辰裕大多數時間留意著江媛,把江媛含羞帶怯對顧還亭的神情盡收眼底;顧司令自若地談天,旁的都顧及不到,隻有桌下不忘攥著何楚卿的指尖。


    場上堪稱玄妙,又平衡的恰到好處。


    用過一頓精致的晚飯,江家夫婦有意叫何辰裕再唱一曲。何辰裕沒空管他們的心思,巴不得地迴了後院。


    過了一會,江媛站起身來,小聲說:“我以往頗喜歡何老板的曲,同他也算相識,想和他說幾句話。”


    口徑對上了,何楚卿暫時放心,目送江媛離去。


    江媛瞧見何辰裕坐在梳妝台前,卻也沒默戲,倒像在等候她。


    她遣散了身旁的傭人,步入屋內掛上門,而後才不見外地落座在沙發上。


    “有必要這麽驚訝嗎?”江媛有意逗他,小聲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有什麽私情。”


    “豈會?”何辰裕冷冷看著她,“大家都曉得,你做夢都想嫁給顧還亭。”


    江媛有點訕訕的,沒做聲。


    何辰裕索性問:“為什麽不惜作賤自己,也要嫁給顧還亭?”


    “作賤自己?”江媛躲開他的目光,像是有些難以忍受,“那你就當我在作踐自己吧。”


    “到底為什麽?”何辰裕站起身來,直走到她眼前逼問,“隴客,你不愛他,甚至不會為世俗所拘束,我知道你不會。到底為什麽?”


    這話說出口,何辰裕才意識到,他也是在捫心自問。


    這話像是刺激了江媛,她猛地抬起頭,眼角猩紅:“你知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會懂,因為你——是一個男人!”


    何辰裕緊盯著她。


    “因為你是一個男人,所以在這個時代你做什麽都不會被指責!但是女人...你不知道我的親姐姐被退婚之後,外麵的人都怎麽說她!我的父母又怎麽指責她!我花了好多年才讓她振作起來...但是這個世界上,又何止一個江宛?聯眾國、聯眾國又有什麽用?縱然學富五車,那些人口誅筆伐的還是女人,進了學堂被小瞧了的也是女人,不允許參軍、改嫁、交際,還要怎麽樣?!”低吼著說完,江媛像是累極了,深深地唿吸了幾口,平複下來。


    “...所以,你是怕江家第二次再被退婚...”何辰裕心軟下來,緩聲說。


    “我不怕。”江媛說,“我必須要嫁給顧還亭,就是他瞧不起我、看不上我,我也要嫁。他是司令,不論是戰時還是現在,他對我們黨派,都有著不可鬥量的價值。把握住他,就是把握了北寧乃至半壁江山都有可能!為了推翻這個荒唐的聯眾國,我個人的尊嚴怎麽可比?我這麽說...你明白嗎?”她竭力壓低了聲音。


    何辰裕蹲下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


    隻是她不明白。他想,顧還亭這個人,絕對不是好糊弄的。比起強嫁給顧還亭,還不如將何楚卿納入我黨來的實在。


    這念頭一出,何辰裕先打了個寒顫。


    不,絕對不可以。隻要他活著,就絕對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剩下的時光裏,大家吃了月餅,又在院中邊賞月色邊觀園,其樂融融。


    何辰裕心裏沉甸甸的,始終放不下來。


    他起意引誘顧還亭,本意是想讓他從何楚卿身旁滾開的。那時候,他才聽說司令早有未婚妻,以為他是那等薄情寡義的人,這也就成了何辰裕所有行為的正當理由。


    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哄騙自己。


    即使顧還亭再好,何辰裕也還是想讓他滾遠點。


    十幾年的至親分離,簡直要何辰裕煎熬得得了病。這麽多年,何楚卿怎麽沒死呢?甚至還眼眸如翡,趔趄地朝他走來,要和他續上這段幾近幹涸的血脈。


    他何嚐不想呢!何嚐不想?


    如果不是他已有信仰!


    江家離去之後,顧府安靜了下來。


    何辰裕和傅月襄暫歇在府裏,何辰裕就住在何楚卿旁邊的偏屋,同顧還亭和何楚卿共處在一個院子裏。


    明日上午還有一場戲,但他卻休息不下來。


    何楚卿和顧還亭的腳步聲在院子裏逗留了一陣,各自迴了房間。顧府沉寂下來,好像醒著的就隻有何辰裕一個人。


    直到何楚卿屋內熄了燈,過了約有一個鍾頭,顧還亭房間的還亮著一點光。


    何辰裕輕巧地爬了起來,他做了一個可怕的決定。


    這決定指向兩條迥然不同的路。


    踏著布鞋穿過院落,何辰裕進入顧還亭房門的時候沒敲門。他生怕吵醒何楚卿。


    屋裏的燈源似乎在雲層之外,他踏著虛浮的步子。


    何辰裕出現在門邊的時候,幾乎要為自己的行為羞愧致死。


    顧還亭是靠坐在床頭的,為了防蚊蟲,紗帳放了下來,使何辰裕看不清他的麵容。顧還亭似乎披著一件薄薄的軍裝外套,翻書聲在他進門的時候停了下來。


    何辰裕感覺到他在看他。


    埋頭停頓片刻,何辰裕走到床前,輕聲說:“司令,這麽久以來,想必您已經了解了我對您深切的愛慕之情。我知道,我不過是一個卑賤的戲子,不該妄想您的偏愛,更何況您還是何楚卿的愛人...”


    何辰裕有些說不下去,緩了緩才繼續道:“今夜您、您要了我,過後我絕不會再糾纏叫您難堪。您就當是消遣一把,成全我一晌貪歡,往後,您就是我的主子...何楚卿也絕對不會...知道這件事...”


    他越說越懊惱,越說越後悔。


    可是如果成了——江媛就解脫了,何楚卿也絕對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留在顧還亭身邊。即便他可能會恨他。


    何辰裕閉嘴了,他靜靜地等候著最終的審判,竟然有些希望顧還亭當下就叫他滾開。


    但是沒有。


    床上的人坐了起來,一雙白襪垂在床沿,就在何辰裕埋下頭去的視野邊緣。


    他有些愕然地抬起頭,就見何楚卿鐵青著臉,冷冷地說:“說完了嗎?”


    何辰裕看見他,頓時鬆懈下來。


    他悲從中來,又喜極而泣,幸好終於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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