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門下三個人互相傾軋,嶽為峮是看慣了的。他對何楚卿倒是沒有不放心的,無非是問問吃穿,關心兩句。


    甚至,嶽為峮對顧還亭也是一樣。


    “...我早說麽,顧還亭總被誇成無所不能的才俊。但是,自從來到虹海,總覺得哪裏有異,原來是藏在這裏...”嶽為峮提起顧司令這個把他推上風口浪尖的命中冤孽,還有心思笑。


    他不像裴則燾,目空一世。嶽為峮是將心比心。


    這正是何楚卿最欽佩嶽為峮的地方。


    何楚卿恭順地立在下首,背著手在身後,鬆鬆垮垮地嘮家常一般:“不瞞您說,他這舉止跟飛蛾撲火有何兩樣?我和他走得近,對您,我不能說毫無覺察,也正為此頗受他限製...”


    “罷了、罷了!”嶽為峮在杯沿處瀝了瀝水,思忖片刻:“我發家的手段不光彩,這也一直是我的心頭患。這年頭,要想在虹海光鮮亮麗地站在高處,更是不易。衡容會和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怕是今生別想圖個清白了。難如司令的願!”


    盛予其有那麽一刻想說些什麽,終究沒能成。倒是俞悼河毫不遮掩道:“先生,何必這麽想?顧還亭看著精明,沒成想是個蠢貨。他以為自己是什麽人?無非是掂量不清,多此一舉。他自討苦吃,豈不活該!”


    他說的是肺腑之言,也是挑釁。說完,還不忘連帶著瞥了一眼何楚卿。


    何楚卿麵無異常,任由他跳腳。


    是了,此時,虹海中人但凡窺得一點端倪的,有幾個人會覺得顧還亭是個舍身的梟雄?無非都是置身事外,居高臨下地評判,生怕錯過這個顯得自己比堂堂虹海司令還高明的機會。


    淺薄嗎?


    不。何楚卿的確恨不能替司令正名,但他不想在那幫人身上花半點精力。


    他在虹海,隨時隨地都能誇誇其談,身旁形形色色,庸碌繁忙。可他又狹隘的要命,眾說紛紜,他眼中的顧還亭,從始至終都是那個在皚皚白雪裏躬身捏住他的手的人,不懼錯信偏聽。


    嶽為峮這番將何辰裕約來,是聽聞顧還亭歸來,為見何楚卿。臨走前,他也不過隻是叮嚀:“衡容會有定甫在,亨利先生的生意,也已經交給毋寧。你出入司令身邊,也不必掛念,如果需要,我自會來尋。”


    嶽為峮離去,盛予其多停留了兩秒,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他一會,扭身跟上。


    何楚卿一偏頭,便看到有意留在末尾的俞悼河。


    衡容會的馬仔一一散盡,俞悼河仍是沒動作。


    他不動,何楚卿也不動。


    俞悼河盯緊何楚卿。就像他有話和他說,何楚卿也一定有話和自己講。他到底沒沉住氣,才吐出一個字:“盛——”


    “我不想知道盛予其跟你說了什麽。”何楚卿鎮定的模樣,頭一次讓俞悼河有點發怵。


    “我們三個人,本來也沒什麽真心,全憑嶽先生,才能湊到一起去。不過,我真的很好奇——定甫,”這是何楚卿第一次叫俞悼河的字,“在我來之前,你和盛予其也相處了有一陣子,你是怎麽和他比肩生存下來的?”


    俞悼河愣了一下,很快忘了自己原本有些理虧,怒道:“你罵我蠢嗎?想挨揍?”


    “沒那個心情。”何楚卿的情緒半點都沒為他而牽動,“全當我自己罵自己了。”


    是他眼瞎。就因為俞悼河和祈興一樣,都和他差三歲,再加上俞悼河那長不大的嬌憨傻態,何楚卿有時候的確會對他多些考慮。


    像俞悼河這種聽風是雨,沒有心肝的人,又怎麽能和祈興比?


    何楚卿勝在嶽為峮信他關愛他,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如果沒有,恐怕今天就真被他摁跪在地上了。往後,嶽為峮之下,他就再也沒有半點威信可言。在這弱肉強食的幫派裏,這是致命的。


    不論長成什麽樣,祈興都決計不會讓他這麽難堪。


    何楚卿最後隻撂下一句:“往後,不論你因為什麽喪命,我都不會驚訝的。迴見。”


    俞悼河聽了這話,隻啞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虹海因為市長下任和嶽為峮的醜事,在他們遠去南寧的時候,就已經將無形的血雨腥風痛痛快快地刮了幾日。平民百姓罵姓嶽的,上流社會諷刺顧司令,剩下的就更舒坦,說哪個都有參不完的見解。


    何楚卿迴到顧公館,許奕貞已經告辭。


    碩大的房子裏零星幾個仆從,何楚卿幾次三番也沒找到司令的蹤影。還是得益於阿圓的指示,他才循著進了一方直通院子的長廳。


    深藍色的西式茶幾垂著質感上乘的桌布,軟皮白沙發擺在樓梯下,廳堂直通後花園,屏風擋住了一整扇玻璃大門,露出後花園茂密的一排果樹。


    到了夏季,樹枝上會碩果累累,那是很鮮豔的顏色,顧還亭大概就喜歡這種色彩,不然藍色的茶幾上不會放著幾支豔黃的鬱金香。


    風一過,整樹整樹的枝葉翩躚,裙擺沙沙作響。何楚卿不由慢下腳步來,路過一叢一叢花枝、棵棵柏樹,看見樹蔭下立著個藤條躺椅,顧還亭穿了件很居家的衣服,饜足地在那上麵小憩。


    他一隻手在胸前抱著本不知什麽書,整個人癡憨又安逸,葉子形狀的影子在他臉上跳來跳去。


    嗬,倒是樂得自在?


    顧還亭一向敏銳,何楚卿擅自踩著草靠近,他倒是沒有第一時間覺察。這倒是給了何楚卿機會,他癡癡地描摹著顧還亭麵孔的輪廓,從鼻骨再到不時震顫的眼睫。


    他好像睡著了,這是疲憊所致。但睡得又不安穩。


    這是心病。


    興許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作祟,顧還亭在下一秒像是做了噩夢一般驚醒。看向何楚卿時,眼裏還帶著未平的驚悸。


    但他很快平複下來,伸手擋了擋稀碎的陽光,聲音有點倦怠:“迴來了。”


    對著顧還亭,何楚卿不覺咧嘴笑起來,其實本沒有好笑的事。他躬身,隻問:“看什麽書呢?”


    顧還亭這才想起來手裏還捏著一本書,本想拿起來的,偏順著腰腹滑落到了青石磚上。何楚卿俯身下去,撣了撣灰,理好了書頁,順便看了扉頁上的名字。


    司令坐起來,說:“閑書,小說而已。”


    何楚卿在旁邊的石板凳上落座,將書放在大理石桌麵上,撐著膝瞧著他說話:“其實到了瑪港之後,我總記得你的教誨。雖然徐班長和小薛哥已經不在身邊,我沒了老師,總還想著要學點什麽,盼著再見的時候叫你刮目相看。”


    即便那時候他自認無顏相見,也還總懷著要再見的念想。


    顧還亭說:“你早就叫我刮目相看了。”提起舊人舊事,他又想起來,“徐班長他...”


    “我知道。”何楚卿說:“我早就從小薛哥處問過他的近況,小薛哥說徐班長年歲已高,已經退伍迴鄉了。”


    顧還亭一挑眉:“這些事,你倒是隻問他。”


    陣風吹過,何楚卿的發絲也隨著風向柔柔地拂過臉龐。他說:“因為我不願意和你提起西北軍,不願意提起...祈興。”


    那些年歲都已遠去,時到今日,又是恰好經曆到這一遭,何楚卿才敢對著顧還亭承認自己的懦弱。


    顧還亭似有所感,看向不覺垂下眼眸的何楚卿。


    何楚卿接著道:“那年在山上,我其實沒有受一點傷。是祈興站在我身後,湊巧挨了一顆子彈。而我,隻是被嚇暈過去的。等醒過來的時候,祈興覆在我身上...他雖然已經死透了,但多虧了他,我才沒有被凍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打仗是怎麽一迴事。我當時...想不明白,明明我的膽量並不比鬱瞰之小,我還信誓旦旦地說以你為先...但我還是嚇得抱頭鼠竄,發誓再也、再也不要迴到軍中去,再也不要迴到戰場。


    “在瑪港的那幾年,我找不到方向,又不想徹底地變成一個廢物。我學著做生意、拜師品畫、念詩、寫字,也看些好懂的書...但我看到你的時候,還是一樣的無地自容,不敢麵見。”


    他話才停,顧還亭便說:“你十六歲時候,已經是我身邊最出色的士兵之一。戰場之上的事,不是一個人能夠做主的,更何況,你那時即便再有能力,年歲也尚小...”


    顧還亭一向感情內斂,他詞不達意,卻是比種種花言巧語都用心的。但何楚卿說這些,不是想要司令溫柔以待,他繼續說:“你知道嗎?我沒法麵對你,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卑鄙,更因為,我這條命,是因為你才有意義的。”


    這句話的分量到底太重了,也太突然。令顧還亭一時語塞。


    “所以我很敬佩你,元廊。”


    顧還亭沒明白這兩句話的前後關係在哪裏,下意識問:“什麽?”


    “因為你從來不會沒法麵對自己吧?”何楚卿道,“你做的所有事,全都出自本心,而不是為了誰。你一向堂堂正正,襟懷坦白,這是因為你本心如此。即使不幸齎誌而沒,也得其所,無愧於自己、於旁人。...不是嗎?”


    顧還亭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要說這些。


    從南寧時,何楚卿從來沒有問過他心裏埋藏著的那處隱疾,連試探也不曾試探過,不是他不在意。


    ...楊德暉這個人究竟如何,也當然不能左右顧還亭的心。


    被何楚卿一頓誇,顧還亭確從這良苦用心裏覺出寬慰來,總歸還是有些羞澀,說:“我倒是希望配得上你心中所想。”


    費盡腦汁的話說完了,何楚卿眨著靈動的眼睛,問:“那你也說說,好不好?”


    顧還亭問:“你想讓我說什麽?”


    “說說...”何楚卿飛快地躲開司令的目光,轉而瞥了一眼花草,複又抬起眼來,倒罕有地有些抹不開嘴,“說說你,為什麽時隔了五六年,還把我一個不起眼的、不過為你效過微乎其微這麽一點點力的...匆匆過客記得這麽清楚?”


    “因為——”興許是這草木扶疏、風情日暖的朱夏太叫人饜足,顧還亭險些順著他脫口而出。


    我像愛著我生命的另一種可能一樣,赤城的愛著你。


    顧還亭卻隻是無奈地一笑,服軟道:“焉裁...”


    何楚卿何嚐不曉得,叫這大司令當麵剖白自己的感情,簡直就像當眾剝了他的衣服。他隻好也順坡下驢,一揮手:“算了算了。”


    說完,他拉著顧司令也起來,迴身進屋去,念叨著:“我方才看案上有一本詩集,你教我讀...對了,我已經為紅雨樓招了批人,等再過一陣子,就在茶樓登台...我遲早也要給他在鳳鸞府搭台唱戲,讓整個虹海的人都慕名而來...”


    顧還亭從來虹海,就沒有一日是空閑的。交際、不停的交際,而後便是部署駐防軍,一步一步,緊鑼密鼓地安排著。


    從南寧迴來之後,大司令沒了交際的必要,便恢複本性,除了處理軍務,幾乎不出戶。


    書架上的書一本接著一本地看,各方老板送來的名茶也一一品鑒過。


    他和何楚卿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書房裏。讀書,或者研墨寫字,何楚卿興趣來了,顧還亭還給他請過繪畫先生,到現在,已經能草草畫幾筆,技藝不精,但能看得過去眼。阿圓等從不懂畫,也驢頭不對馬嘴地偶爾誇兩句。


    這日子過的仿佛遠離世俗,恍惚之間,何楚卿似乎覺得他和顧還亭像一對隱居山林的僧侶,樂得逍遙自在。


    這日,顧還亭去了軍營,何楚卿閑來無事在園中閑逛,最後坐到當日顧還亭流連過的躺椅上,困意真的潺潺地流了出來。


    難怪連大司令也要禁不住在此休憩。


    他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風吹之下,有點料峭。枝幹一晃,總有光斑在眼前找存在感,時不時地給他晃出一點神誌。


    阿圓走近來通報有客人來時,他已經半夢不醒,坐起來便草草道:“什麽事?請到花園裏來吧,再備上好茶,我來招待。”


    阿圓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到底應聲下去了。


    何楚卿揉了揉眼睛,兩腳撐住地,才要起來,就見長廳處遠遠走來一個婀娜的身形。


    壞了,他怎麽沒有想到,來者可能是個女人?


    何楚卿穿著的是休閑的背帶褲,襯衫鬆散,腳上踩著的是一雙舊皮鞋。這一身招待女士,的確有些不太得體。


    不過也來不及了。


    何楚卿準備憑著自己倜儻的外表,遮掩過著裝的缺陷。才起身來,看見那女人的麵孔,頓了片刻,才笑道:“原來是...穆三小姐,您好。”


    穆孚鳶沒有想到請他來後花園的人不是顧還亭,也頓住了片刻。


    她穿的是一襲旗袍,豔麗不夠,卻十足貴氣,比濃妝豔抹更引人注目。相比之下,她多看了兩眼何楚卿,猶豫著說:“何先生,您...眼下住在司令家?”


    “...是,司令進來無趣,找我這個朋友來小住,逗趣解解悶。這院子裏風光甚好,我想您也應該喜歡。不妨在此觀賞片刻,估摸著,司令也快要迴來了。”何楚卿遊刃有餘地道。


    穆孚鳶蹙眉看了他一會,不知道想起了哪一個傳言。


    終於說:“您是他的好朋友,他是看在您的麵子上,才心甘情願地和何辰裕老板傳些不幹不淨的話的。事到如今,您不能不顧他的名聲。”


    何楚卿久不問窗外事,不明白她所指何事:“什麽名聲?”


    穆孚鳶道:“外麵人都說,顧司令失意於楊大總職,在虹海已經朝不保夕。為此,他還閉門不出、萎靡不振,成日在家中和...”後麵的話有些不好聽,她收住話語,“不過,看到是您在,我也能放心些了。”


    說完,她從精巧的手提包裏拿出兩張票:“今晚,是我第一部電影的首映,我想借此機會,給他正名。如果您真為他著想,就讓他到場,也請您一起前來。”


    何楚卿沉吟半晌,直言道:“穆小姐,你做這些,是因為喜歡他嗎?”他起了點醋意,有意說:“顧司令在北寧,可是有未婚妻的。”


    穆孚鳶將票放到桌子上,坦蕩道:“這我知道。像他這樣的人,誰都會喜歡的。不過,我不是為這個,而是為朋友。顧還亭司令和我,到底也是有些交情的。”


    說完,她沒有半點停留,隻留下一個利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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