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司令的理智隻顯現了半秒。


    何楚卿被他這句話壓的直不起腰。他有些窒息般的苦意,唿吸急促起來,隻好按住胸口低下頭去。恍惚間,他看見有一滴淚水從眼眶裏掉了出來,而後迅速被地毯吸附,無處可尋了。


    司令見此,心裏像被揪了一把,那點殘存的理智登時被淹沒了。


    他忽而想,我何必非要這麽做?


    即便是暫且放縱了何楚卿胡來,嶽為峮和他的同黨早晚要被處理幹淨,到時候再談,一切都好商量。


    量司令千頭萬緒,卻沒想過,其實若是何楚卿當真處處和自己傾軋,那他才是真叫人牽襟擎肘了。


    顧還亭撐住何楚卿的上臂,把人往懷裏帶了帶,另一隻手撫慰地順了順他的後背。


    如果有人真能同你這麽真情實意地相待,彼此到底是什麽關係,似乎也沒有那麽緊要了。畢竟,愛人尚且背盟敗約,朋友也免不了兩麵三刀,夫複何求?


    何楚卿把額頭靠在他的肩上緩了緩,而後拽著顧還亭的領子把自己撐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不用拿我當小孩子哄,你上戰場的年紀也不過和我一般。今天,話說到這裏,倒是痛快了。”


    而後他在一片靜謐中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恢複成了往常那個斯文的混蛋相:“迴見吧,司令。”


    何楚卿一走倒是了之,難為司令在原地躲了一會清靜,為屋外接下來還要應付的場麵而疲憊。


    何楚卿出了屋子,腿邁的格外沉重。


    顯然,盛予其最近有點走背字,在這種時候和他在走廊撞見。


    這人一向是個愛撩閑的,見何楚卿麵色難看,特意上去道:“阿弟,這麽好的日子,怎麽哭喪著一張臉?瞧瞧這眼睛,看的我怪心疼的。”


    不碰見他何楚卿都要忘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彎了眼睛:“多謝師兄關心。我方才倒是想起來,王算盤是個得力的,你若用得好,不如提拔到身邊來。”


    他所指明顯。


    王算盤確實為盛予其辦過一些事,但這人一向好打小算盤,狡詐又不忠心,自然不能算身邊人的首選,盛予其對他知情並不意外。


    他從善如流地迴複道:“阿弟,這事情你辦得好啊。倘若是我,怎麽會這麽幸運,恰好碰上一個當兵的背地裏竟然是...”


    他沒說全,‘流黨’二字被他咽了下去,畢竟周邊不足兩米,就立著幾個打手靜候吩咐。


    這件事情,司令知道,嶽先生以及他們三人知情,到此為止。再傳播出去,司令可不會手軟了。


    何楚卿裝模作樣地“噓”了一聲,壓低了聲音道:“盛予其,你最好不要亂嚼舌根。我們三人,和先生的利益緊密相連,不是什麽帽子都能隨便扣的。”


    盛予其看出他的認真,無辜地一攤手,眼神卻滿是戲謔:“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兇啊?阿弟,我可什麽都沒說。是我不好,”他邊笑邊道,“瑪港那陣子,把你嚇得不輕啊。不過你放心,有我在——”


    他湊到何楚卿耳邊,虛聲飛快地道:“沒人敢再說你是流黨。”


    盛予其不知道,自己嘚瑟過了頭,倒是把何楚卿心裏那點猜忌給坐實了。


    當下,何楚卿便拍案定罪——當時親耳竊聽到流黨一事的隻有盛予其的人,而司令又張嘴便試探那徽章和他的關係。


    按理說,司令從何知道那徽章和他還有關聯?


    若非盛予其想方設法挑撥他和顧還亭,司令怎麽會聯係到他身上?


    雖然他還不清楚,盛予其到底是用什麽方法給司令吹風的,不過要做到此事方法也不少,他硬要找借口出氣,也懶得細究。


    縱然盛予其此時的確冤,也不妨礙何楚卿起了殺心。


    “師兄,”何楚卿輕聲道:“你既然是從下山就覺察到有人跟著,索性不迴衡容會,豈不省事?還非要將計就計,讓那幫兵摸了衡容會的底?”


    “嗬。”盛予其冷哼一聲,“衡容會的人一叫人盯上,摸到咱們大本營去不是早晚的?正好俞悼河在,真是一場天賜的機緣啊。”


    退一萬步來說,他和顧還亭之間本不至於這麽快就鬧成這樣。一切,還要多虧了盛予其臨時起意的一通算計。


    何楚卿有數了,又問:“看來,師兄身邊得力的人不少。如果不出意外,俞悼河不死也殘,隻靠我們,恐怕短時間內撐不起衡容會這一片天。”


    盛予其往後退了一步,顯然是不想再跟他深入這個話題了,公事公辦地問:“師弟啊,你未免太認真了。瞧我,隻顧著和你閑聊,都忘了正事——你有見過顧司令嗎?嶽先生在尋他。”


    何楚卿笑了一下,有時候不迴答也是一種迴答。他自如地迴:“先生是有什麽事要找司令?”


    “倒是沒有要事,不過是怕司令出現什麽意外罷了。”


    何楚卿道:“司令估摸著累了,正在不知哪個屋子裏休息。他酒有些喝多了,我方才碰到過他。”


    說完,便拐下樓梯離去了。


    盛予其遇到他是在二樓到三樓的樓梯上,立刻拽人吩咐道:“司令在三樓休息,多派點人去三樓守著。可別弄太大動靜驚擾了司令。”


    下樓前,他瞥了眼樓下的人群,正看見何楚卿穿過一樓大廳,走出了大門。


    他有些奇怪,但沒多想什麽,轉身去尋嶽為峮迴話。


    司令清淨過一陣,出了門,發現三樓照舊沒什麽人影,倒是多了幾個打手立在廊上。


    顧還亭走下樓去,剛走下一層,就聽見鄰近的一間包廂裏傳來揄揚的一陣念唱作打。司令平時沒有聽戲的偏好,留學時候連劇院也不愛去。


    在這蕪雜的聲色場裏,如此清冽的嗓音倒是格外沁人心脾。顧還亭正要拾級而下,就聽見那嗓音忽而更近在耳邊了些,抬眸就見到那廂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來一個身著短打的跑堂。


    這人撞見了司令,麵色一喜,立刻上前道:“司令,嶽先生正有請。”


    室內倒是敞亮,除了一個橫亙縱寬的長沙發,還鑲嵌了個壁爐。


    圍觀的人數過多,人氣一圍上來,壁爐都不用燒。其中,坐著的、站著的都有,人群中央的是一個穿著一身月白長衫的少年。


    這少年雖然是素著唱的,其舉動倒是比濃妝豔抹更出塵。眉目之間靈動,輕顰淺笑之間盡是風流,在這人堆裏,宛如一段噴香的水橫枝。


    搭眼一看,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去了目光。


    這輾轉的戲腔,就出自他口。


    司令進門,隻掃了他一眼,興致不高。


    嶽先生見人來,立馬起身相迎,人群自覺地給二人讓出一條通路來。


    嶽為峮拱手道:“司令,這位是今日才迴虹海的本地名伶,是何辰裕,何老板。”


    但那何老板唱腔沒停,甚至投身其中,都不肯抬眼掃一眼這位大名鼎鼎的司令。


    嶽為峮立馬道:“梨園行呢,有這麽一個規矩,戲開嗓了就不得停。雖然此次是臨時起意,但何老板一向品性嶔奇,還望司令不要見怪。”


    顧還亭隨和地一點頭,倒是意外地看見薛麟述也混跡人群之中。


    見了司令,他立馬湊上來,立在司令身側候命。


    顧還亭被簇擁著坐下來,嶽先生就立馬低聲解釋道:“嶽某請您前來,是為何老板一出昆腔。如今啊,昆腔唱的人也少了,何老板一向是揚名在外,才結束了全國巡演,這一嗓子甚是難得。”


    可惜,難得也難錯了地方,司令一竅不通。


    恐怕,嶽為峮目的並不在這曲兒上,卻是為人。


    應了何楚卿的話了,他們嶽先生可真是慣會為人考慮的。虹海暗濤洶湧,一個小戲子確實難以保全自身,如果能和司令搭上線,那確實是甚好。


    顧還亭點到為止:“先生您思慮周全,隻可惜,我一個行伍之人對這等雅興實在是一竅不通。”他並非不給嶽為峮臉麵,接著又說:“不過,承您好意,我倒是願意在這見識見識這國之精粹。”


    此時,咿咿呀呀的背景樂驟然停了下來,一幹人大肆稱奇叫好。


    何辰裕落落大方地兩步走上近前來。他那一身傲骨好像不懂如何點頭彎腰,隻伸出手來,眼眸如翡地看著他道:“顧司令,方才有失遠迎,還請您見諒。”


    他說話的聲音倒是不似唱戲,比他的舉止更符合他的年紀,雖然清脆仍透著一點憨態。


    司令這才正經的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裏惦記多了,他倒是從這張臉上,看出了點那人的輪廓。


    彼時,何楚卿已經驅車趕到了衡容會。


    俞悼河正百無聊賴地耍玩著手中的刀,卻見何楚卿親哥倆似的攬著個人推門而入。


    何楚卿道:“你倒是老實。”


    俞悼河抬起頭,就見他攬著的人正是一臉諂媚的王算盤。他沒明白這倆人是怎麽湊到一起的,隻迴:“先生吩咐了,不叫我出去。”


    何楚卿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正無聊吧?”


    俞悼河不解其意:“怎麽?先生有事要我做?”


    何楚卿搖了搖頭:“但我有。”他往前一搡王算盤,“還記得他嗎?”


    俞悼河知道,何楚卿是指這人背地裏替盛予其做事。


    王算盤狗腿地一鞠躬,顯然,何楚卿事先已經提點過了幾句,他道:“盛老板那日確實叫我候在門外偷聽,這個...事情我也已經告訴了盛老板。但是二位老板,您們也得體諒我們這群人不是?您們不是早就也發現了嘛,我其實是...嘿嘿,故意叫你們發覺的,我畢竟也要迴去交差。誰不曉得咱們衡容會還是得聽您二位的?”


    何楚卿麵含笑意,倒像是輕輕地放過了,但也聽不得他在此絮叨:“今天找你來,我也說過了,有幾句話要問。”


    王算盤巴不得地:“您問,您問。”


    何楚卿看了一眼俞悼河,問道:“盛予其身邊,有沒有新近的得力人選?”


    王算盤愣了一下。他消息是靈通,但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盛予其主要盤桓在商界,衡容會的人是不得不為之時候嶽先生才肯叫他用的,因此,在衡容會裏偷偷培養得力人手,對盛予其來說十分不易。


    這話要說出來,王算盤得死那姓盛的手裏,訕笑道:“倒是沒聽說...”


    話音未落,何楚卿抽出匕首來,飛起一刀將他手掌釘進了麵前的木茶桌上。


    王算盤“嗷”了一聲,分外淒慘。


    俞悼河髒了衣角倒是沒覺得怎麽,反而是何楚卿暴躁的有些不尋常。這泄憤似的模樣,更讓他好奇。


    “要麽那人死,要麽今晚你就得死。”何楚卿抱著雙臂,硬是沒看他的手。


    王算盤涕泗橫流,用那隻尚且完好的手顫巍巍地去摁住另一隻手,哭道:“我說,我說...叫馬...維彭...我沒說謊!我絕對不敢說謊!嘶...”


    俞悼河見人這樣就興奮,他眼中閃著光問:“怎麽證明啊?”


    何楚卿看了他這副模樣就滿心抵觸。俞悼河總給他一種感覺,來日如果是自己淪落到這種下場,俞悼河照樣會獰笑著折磨死他。


    王算盤太了解俞悼河的手段,他沒少給人打下手,隻好懇求道:“您把我釘這都行,您先去料理了他。他一死,盛予其保準氣瘋了。他培養這人花了一年多...”


    何楚卿朝著俞悼河一挑眉:“這位姓馬的朋友,你認得嗎?”


    俞悼河一點頭:“衡容會裏所有人,沒有我不認得的。”


    何楚卿道:“我們今晚就把這禮物送過去,當然得裝點的好看些,接下來交給你了。給他們立個威,殺殺那傻逼的銳氣。嶽先生把衡容會給你用了許久,如此窩囊豈不來氣?”


    俞悼河從來沒有這麽跟何楚卿合拍過,當即一點頭:“這事給我,你大可以放心了。”


    “還有一個問題。”何楚卿像是靈光一閃似的問:“算盤,那日是你親自偷聽,再無旁人?”


    王算盤剛提過這話,知道他可能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迴答,戰戰兢兢地咽了口口水。


    何楚卿惋惜地道:“可惜了。”


    王算盤手上的刀被他猛地拔出來,一聲嚎還沒從嗓子眼裏掙脫,那刀就猛然插進了他的喉管又拔出。


    王算盤飛來橫禍,這一遭本以為是有事叫他做,沒成想這事就是他的命。


    血液四濺,甩了何楚卿半身。他臉側沾滿了血點,有一滴順著眼睫墜了下來,腥臭味登時充斥著他的鼻腔。


    何楚卿沒空理會被無辜波及的俞悼河,撐著桌子幹嘔起來。


    這還是他第二次親手殺人,生理反應總是控製不了,但心理上,倒是很能過得去。


    等何楚卿換過衣服再次迴到席上,已經是深夜,酒樓內的人不減反增。


    一進門,就見顧還亭和嶽先生一同落座在廳內沙發上相談甚歡。此外,在席上的還有幾個臉熟的大老板,其中最為矚目是虹海商會會長和虹海市市長,另有穆孚鳶落座在父親身邊陪同。


    乍一看去,幾人無所不談,歡笑聲離著老遠就能聽見。


    何楚卿不知道顧還亭怎麽這麽敏銳。


    他才剛看過去幾秒,司令就正巧看了過來。


    原本饜足的神情立刻就染上了一點兇意,撐在膝頭的手掌翻過來,手指悄無聲息地衝他晃了晃。


    意思明顯的不容拒絕。誰敢在這麽多人麵前駁了司令的麵子?


    何楚卿在這群人麵前是沒資格落座的,隻好不尷不尬地立在司令身邊。他向嶽先生點了個頭以示尊敬,隨後便俯身下來,湊到司令耳邊。


    “您有事吩咐?”他冷淡地問。


    兩人之間本該僵持著,他實在是不知道顧還亭叫他來幹什麽。


    顧還亭壓低了聲音:“做什麽去了?”


    “司令,我們衡容會的家事,於情於理都不該向您匯報。”


    顧還亭聽他語氣生疏,反倒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如果司令偏要問呢?”


    何楚卿看著他,絲毫不發怵:“那我隻好說謊了。”


    “好口才。焉裁,我從前倒是不知道。”


    何楚卿心中酸楚,沒吭聲。


    “不論你洗了多少遍澡,噴了多少香水。那腥臭味,照樣遮不住。”顧還亭說完,迴身去和嶽先生碰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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