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初,他嚇了一跳,就地跟那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


    何楚卿自覺自己是“貴人多忘事”,即便是跟他打過幾次招唿的人,他也未必記得,此時看著這張臉,就覺得眼熟,一張嘴吧,又怕叫錯。


    索性靜靜地等人家開口叫他。


    但那年輕人好像異常有耐心,他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尷尬的何楚卿恨不得用腳摳出三室一廳。


    那人就像知道他腦袋裏琢磨什麽,略略地一笑。


    這一笑,何楚卿眼前蹦出幾個大字——來者不善。


    他仔細把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覺得這人雖然高,但還算瘦弱,看著明明像典型的隻走嘴皮子的貨色,就是不知道從哪兒散發出一種不可小覷的氣質。


    好吧,既然來者不善,那他何楚卿就給人家一個麵子,善一下。


    想著,露出了一個清湯寡水的笑容,又禮貌又疏遠。


    而立在他對麵這位,不是別人,正是遠道而來的盛予其。


    見他笑,盛予其有點詫異地一挑眉,旋即也笑了一個給他看。


    他這笑,一歪嘴一偏頭,十分篤定。不是對著老熟人,恐怕沒人敢這麽笑。


    那就奇了怪了。


    何楚卿更詫異了,自己什麽時候,有這麽個老朋友?


    但那些記憶隨著他絞盡腦汁地琢磨,露了一點頭,他沒迴憶真切,倒是率先覺得大事不妙起來。


    隻見對麵那男人突然從詭異地親切笑容開始癲狂。


    他眉飛色舞地,從一點一點地抖著,到破口而出地哈哈大笑,最後竟然笑的彎腰蹲下,嘴裏仍舊“咯咯咯”個不停。


    何楚卿目瞪口呆,感覺自己碰上了個神經病。


    神經病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扶著地開口了:“你...你竟然還真就不記得我...這才多久的事兒啊,不是,何楚卿,你這樣...你這也讓我太沒麵子了,不是嗎?”


    那人一張嘴,何楚卿的記憶就翻江倒海地滾了出來,他先是一呆,腦袋裏轟然一聲,隨後脫口而出:“你?你怎麽在這裏?”


    他和盛予其相識在六七年前的虹海,如今再見,顯然驚嚇比驚喜要多。


    盛予其的“咯咯”聲就驀然停了,人蹲在地上,仰起頭來,有些好笑地看他,忍俊不禁似的。


    何楚卿這才把這張清秀的麵孔跟記憶裏那張臉對上了,連同一起揮金如土、威逼利誘、又勾肩搭背地狼狽為奸的記憶,全對上了。


    那時他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虹海跑碼頭時刻,難得輕鬆的日子,都是同盛予其一起度過的。


    他突然有一種異國他鄉見到親人的興奮,快走了兩步過去想把人拽起來,問著:“你什麽時候來的?”


    其實他想問的不止於此。


    你什麽時候來的?如今住在哪裏?什麽時候見到了我?怎麽知道我在這?


    何楚卿忽而想起那日在樓上朝他揮手的人。原來正是盛予其。


    盛予其拽過他伸過來的手,一個借力,把自己扶了起來。


    倆人麵對麵地站著,前襟不到一寸的距離。


    盛予其臉上還是掛著笑,鬆開他的手,轉而去整理他板正的衣領。


    “兄弟,幾年不見,高了,也能耐了。”他麵容很動容,有點顫抖著說:“何楚卿,瑪港最年輕的賭王,連上帝都眷顧你,風聞你連做生意都學會了,那真是自己掙來的本事。”


    何楚卿有點受寵若驚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衣領上拽下來,想謙虛幾句,抬頭卻看見他有點怪異的眼神,心裏一顫。


    “出息了,出息啊。”盛予其說,“男孩兒長大了,有大誌向,意氣風發...想自己成事,竟然連流黨黨都敢做。”


    何楚卿不覺後退了一步,“哥,你別開玩笑,我哪兒來的那個膽子?”


    “你才是,別騙我了。”盛予其定定地看著他,笑道:“你我還不知道?打從你我離別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將來必然要大展宏圖。你當了流黨,也不錯,有骨氣,我敬佩你。”


    何楚卿抓心撓肝地急起來,瞥到他眉骨上那一尾有些突出的疤痕,憐憫之情拿捏住了一點分開,隻能蒼白地道:“別開玩笑了,這種話怎麽能隨意亂說?你不知道,現在時局不安穩——”


    說到這,他望著盛予其那張臉,迴過味來,又後退了幾步。


    他不是傻子,盛予其那張臉上的表情不論怎麽都不算久別重逢的感慨。


    盛予其沒答話,兩個人中間,堂風穿過,唿嘯一聲。


    他們是因為什麽分離來的?


    他記得當時他們的幫主派遣他們二人坐火車前往北寧,具體為了辦什麽事情,他早就忘了。不過何楚卿早有逃跑的心思,趁著這次時機,在火車靠站時候馬不停蹄的便逃了。


    一直...跑到了西北地區去。


    但這何至於成為盛予其恨他的理由?


    須臾,盛予其又咯咯笑起來,“我以為你貪生怕死,不會走這一趟船,還頗為可惜呢。你不知道嗎?船要出事,你快要死了。”說著,他竟然落下一滴淚水來。


    盛予其並不引以為恥,反而自如地扯出手帕來,小心翼翼地擦去。


    看著他這副半人不鬼的樣子,何楚卿心裏的疑惑蓋過了其他一切情緒。他隻看著盛予其的獨角戲,沒有說話。


    “不信?你看——”


    何楚卿偏過頭去,看見船還行在視野範圍內,一葉扁舟,脆弱可憐。


    耳畔,盛予其的聲音又響起:“後來我就想明白了。和你一起合作運槍械的聯絡人下落不明,你急得不行吧,阿弟?”


    何楚卿瞪向他,咬著嘴唇沒吭聲。


    “別看我,你看著點它。”盛予其氣定神閑地道。


    就好像心有所感,何楚卿覺得現在經曆的所有事已經超出他的承受範圍,他的腦神經全都絞在一起,反應不及,隻能下意識地去聽他的話。


    那條船緊緊地和他繞在一起,榮辱與共。


    “來,跟我一起倒計時。”


    “3。”


    “2。”


    “1。”


    一陣東風又唿嘯著擦過何楚卿的臉,蹭的他生疼。


    “嘭!”


    又是一陣東風吹過,船帆頑強地鼓起又鬆懈,兀自在一片海裏抵抗。


    人站在那裏等了幾分鍾,卻仿佛有一個時辰那麽長。


    船隻還是安然無恙。


    何楚卿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氣又沉重地砸迴肚子裏,登時又驚又氣,但到底是寬慰下來。身後盛予其發瘋一樣笑得比癲癇還不及,真情實相地指著他的鼻子,“一個小預警。你暫且先放心。”


    何楚卿沉默地看著他,很想問一句為什麽。


    但是,他突然發現,其實盛予其這個人在他腦海裏剩餘的迴憶不多。如果不是因為他又突然出現,自己根本不會想起他一星半點。


    一個不那麽重要的人,在別人生命裏的痕跡,理應如此。


    何楚卿突然想,在顧還亭心中,他也大抵如是吧。


    他頓時覺得盛予其此人十分可悲。不論他是為什麽對他懷恨在心,何楚卿此刻都統統不再計較。


    盛予其花了點時間重又站的筆挺,規規矩矩地抬手朝他比劃了個輕薄的敬禮,“別急,阿弟,虹海來信——嶽先生恭候著,不會讓你我失望的。”


    言罷,他晃晃悠悠地轉過身,又意味不明地朝著空地揮了一下手臂。


    不知道藏匿在哪兒的腳步聲,隱隱約約集體動了動,消失不見。


    何楚卿這才意識到,偌大的碼頭,竟然連個搬運工人都沒有。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到冬季的寒冷,一點薄衣衫哪裏能禦寒,不過是讓那點冰冷的觸感攀爬更深。


    事到如今,他哪裏肯坐以待斃?


    盛予其既然敢言之鑿鑿,他就一定有他的底氣在,何楚卿豈會傻等。


    他先是在混的廝熟的裏斯本旁敲側擊地打探了一下嶽先生那響當當的名號。其實他早不記得什麽這個先生那個先生的,但盛予其既然這麽說了,無非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


    這個嶽先生,必然就是他當年稀裏糊塗跑碼頭時候的幫主。


    已經進入幫派的人,無故離開即視為逃跑。而當年岌岌可危、人人喊打的小幫派,已經真正的能在虹海撐起半邊天了。


    何楚卿逃難多年,打的本來就是他當年年紀尚小,天地又這麽大,一跑了之來的幹淨的主意,卻從未想過日後會有這冤孽找上門來。想來,還是他在瑪港風頭過盛的緣故。


    僅憑當今嶽先生的能力,即便他本人遠在天邊,想抓他一個完全是易如反掌。


    掂量好輕重的何楚卿,當日下午便在裏斯本尋到了方硯於。


    他不卑不亢地直視著方硯於的眼睛,說道:“硯於,我想托你幫我買一張船票。去英國、法國,國外哪裏都可以,隻是希望你能幫我保密。”


    是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就是立馬逃走。管他什麽貨物的,隻要他逃到天邊,難不成嶽先生還能翻洋過海去尋他一個人?


    他何楚卿於整個幫派而言又算得什麽?


    眼下的困境,無非是盛予其這個神經病刻意刁難罷了。


    他隻需敏銳一點,就能覺察到身邊已經無時無刻不跟著人,因此,買票一事隻能交給他當下最信任的人去辦。


    方硯於沒有二話,很快幫他買好了票。在裏斯本偷偷遞過來時候,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道:“我去買票的時候,看到碼頭那邊圍了不少警察,所有上船的人都需一一檢查過。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麽人,但你最好...”他仿佛不忍再說,聲音澀滯了一刻,“好好偽裝一下。”


    何楚卿在聽到這話的那一刻,非常厭惡自己。


    被人追殺的亡命海外。嗬,但凡這件事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他早就舉槍跟盛予其拚命。但他的勇氣早已被那年冬日,身邊玩伴一具冰冷的屍體化為齏粉,戳破了他那層佯裝無所畏懼的外殼。


    任憑他在瑪港把自己包裹的再嚴實,無論再怎麽任性發落身邊人...都掩蓋不住他外強中幹的事實。


    何楚卿逼著自己麵對方硯於那似乎銳利起來的目光,如坐針氈。


    聽了這話,他強忍著情緒,破天荒地攬了一下對方的肩膀,告別一般拍了拍。


    臨走那天,何楚卿本想一走了之。但他僅存的半點良心,讓他還是照舊去了裏斯本一趟。


    這樣,既能夠蒙蔽一直監視他的那夥人的視線,也能好好的和朋友道個別。


    他想說再見的人不多,隻有雪麗和方硯於兩個。


    但若要論起一點私心,就是想...如果有幸,能夠再見一眼顧還亭。


    至於白昭洋?他這種家底頗豐的公子哥,就算再狼狽也不會和他一樣境遇。何楚卿根本沒打算知會他,他膽小如鼠,怕是會嚇得發狂。


    他們說話的時候,依舊是在慣常聚堆的那個包廂裏,身邊一幹人等也全是熟麵孔,照舊是湊了桌牌在賭。具體賭的什麽,何楚卿沒有多看一眼。


    方硯於今日倒是罕見地坐在近旁。他當然知道自己買的哪日的船票,這無聲的送別竟然讓何楚卿一時心裏泛酸。


    而雪麗也照舊立在他身側,時刻關注著他需不需要添茶水或者吃點東西。


    真要算起來,在這瑪港,雪麗是誠心實意對他好的第一人。


    何楚卿接過雪麗遞來的茶杯,有意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雪麗馬上會意,彎下腰來。卻聽見何楚卿在她耳側低低地念了一句:“承蒙你照顧,姐姐。”


    雪麗愣了一下,立馬側頭看他。卻見他目光嚴肅冷靜,又正兒八經地繼續說了下去:“我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定了今天的船票。”


    舞女的眼底一時百味雜陳,但就是沒有一絲意外。就好像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何楚卿撐住她的手站起來,又故作親昵地摟過了她的肩膀,讓旁人看起來就像兩人在調情。


    實際上,他漫不經心的笑意隻為作秀,更是在雪麗耳邊繼續低聲道:“請你送我到外麵,好麽?我身邊有些暗藏的人...”


    不消他多說,雪麗早已在一片起哄聲中依偎在他身側,兩人一起出了包廂門。


    臨走之前,何楚卿深深地同方硯於對視了一眼。兩人彼此領會到,這便算是草率的告了別。


    就算連最後這段路,他們都別無其他話可以說。雪麗隻好默默地立在門邊,目光深深地將他送走。


    何楚卿沒有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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