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依死在了被蕭廣陵送給季懷幽做侍妾的第三年。


    這一年,她三十歲。


    她讓丫鬟去告訴季懷幽,自己唯一的遺願就是將這幅破敗的骸骨葬在家鄉的土地上。


    出乎意料的,季懷幽答應了。


    甚至於,他告了假,親自陪她迴鄉。


    這一年的初冬來得格外早,寒風凜冽刺骨。


    在馬車上,季懷幽一直在咳嗽。聲聲咳血,沉悶窒息,像是被人從胸膛裏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比起她這個油盡燈枯的廢人,他反而更像一個將死之人。


    時隔十二年之久,再次迴到陸家村,陸北依隻覺心中一片寧靜,如同被母親溫柔地攬在懷裏,連身上的疼痛也淡了很多。


    她破碎的靈魂被迫逃亡十二年之久,直至此時,才得以填補完整。


    “這是我母親。”


    一襲月牙白長袍的男子忽然停住腳步,蒼白修長的手指指向旁邊,突兀地開口說道。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由神情一愣。


    那是一處修葺整齊的陵墓,墓碑上刻著:先母林佑娘,先父季岸之墓。


    男子緩緩蹲下身,卷著寬大的衣袖擦了擦墓碑上麵的灰塵,那張一貫陰鷙的蒼白麵容上似乎多了一抹溫柔。


    是幻覺吧。


    陸北依緩緩眨了眨眼睛,正要仔細追尋,對方卻忽然迴過頭來,蒼白的唇角挑起一個嘲諷的弧度,眼神陰鷙。


    “陸首領何必露出一副震驚的表情?你既然篤定我一定會與你同行,難道不是早已知曉你我的淵源?”


    陸北依:果然是幻覺。


    “我不知道。但我看過大人的卷宗,知道……咳咳……知道大人是良玉縣人氏。”


    “……若是同鄉,也不奇怪。”


    季懷幽知道她沒有撒謊,因為他知道她要迴的地方是陸家村時,也並未感覺多震驚。


    他拂袖起身,身形頎長如玉,若是不看那張永遠陰沉的麵容,甚至能稱得上一句白衣勝雪。


    “你迴來是想葬在你家人身邊吧?他們在哪裏?”


    陸北依:“……我忘了。”


    男子的臉色沉了下來,顯然不滿她的敷衍,陸北依隻當沒看到。


    過了十二年,村子早就變了樣,後山上不知道又多出了多少副骸骨,她如今的精神也不支持她去思考那麽久遠的事情,也不怕承擔男人的怒火。


    她自信堂堂首輔大人不會惡劣到對一個將死之人動手,果然下一刻對方就陰惻惻地掃了過來,憤然甩袖,調轉腳步朝山下走去。


    “那就算了,埋哪兒不是埋!迴去!”


    下人立即抬起軟轎跟了上去。


    陸北依半死不活地躺在上麵,默默地注視著男子瘦骨嶙峋的背影,仔細迴想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沒指定要埋的地方吧?


    那日從後山迴去之後,她再沒能下床,精神狀況便每況愈下,昏睡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


    這天,她渾渾噩噩地醒來,隻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下意識動了動身子,下一刻,一張放大的蒼白麵容便直直闖入迷蒙的視線裏。


    是季懷幽。


    男子一身雪白的寬袖長袍,墨發黑瞳,蒼白陰鷙的麵容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知道在這兒盯了她多久。


    陸北依緩緩眨了眨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大人今日沒有公務要處理嗎?”


    “陸首領都快要死了,居然還有心思替我操心?真令本官受寵若驚呐。”


    毒舌且冷血,連快要死的人都不放過,這很季懷幽。


    她重新合上雙眼,不欲多做理會,不想今日的首輔大人似乎格外話多。


    他說起了年幼時的趣事和後山那處陵墓,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語氣,平淡且溫和,卻令人始終無法輕鬆下來。


    她不過年長他兩歲,同在一個村子,應是擁有過同一份樸素快樂的童年,隻是後來曆經生死,他們都忘了。


    “陸首領,本官說了這麽多,禮尚往來,你是不是也該說點什麽呢?”


    陸北依睜開眼睛,無聲拒絕,不想和他禮尚往來。


    眼前之人麵色不善,卻並未就此拂袖而去,而是退而求其次,“好吧,本官隻問一個問題……你當年為何會離開村子?”


    陸北依不想迴答,但她知道對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隻好氣若遊絲地迴道:“十八歲那一年,我被祖母賣給外村一個五旬鰥夫做填房……我兄長身體不好,母親性格軟弱,等我從那個村子逃迴來時,他們已經死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男人的聲音就響了起來:“陸首領,本官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了。”


    陸北依不勝其煩地重新闔上雙目,於是錯過了男子臉上一閃而過的懷念動容。


    溫暖的陽光下,女子蜷縮在寬大的躺椅中閉眼假寐,男子坐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蒼白消瘦的麵容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溫和,時不時伸手去掖女子身上純白色的毛毯。


    他們同為別人的手中刀,皆是冷心冷情的人,卻因一道可笑的賜婚詔書有了羈絆,三年夫妻,也隻有臨死之時的幾日溫情。


    陸北依心中覺得可笑,卻舍不得打斷耳旁的自言自語,雖是聒噪了一些,但不可否認,此刻的她一點都不孤獨。


    在意識將散未散之際,她聽到季懷幽說了一句“恭喜。”


    “陸首領,對於你我這種人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我很羨慕你。”


    縱然早已認清現實,季懷幽此時仍不可避免地生出來幾分兔死狐悲的複雜。


    他看到女子長而密的黑色睫毛停止顫動,便知道她永遠不會再醒來。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闖進院子,神情焦急,“大人,宮裏來人了。”


    男子並未迴頭,他仍舊維持著那個微微俯身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盯著女子的臉,然後伸出手去勾她放在臉側的手。


    蒼白修長的手勾著那粗糙不堪的手指,一根根捋直,然後緩緩攏入掌心,握緊。


    見狀,李軒麵露不忍,靠近一些低聲提醒道:“大人,夫人已經去了。”


    李軒是季懷幽身邊的老人了,自然知道這二人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坊間傳聞的那般不堪。


    首輔府中隻有陸首領一個女子,雖然隻有一個侍妾的名分,各種吃穿用度卻一直按照正房夫人的份例安排,府裏的下人也一直稱唿她為夫人。


    “李叔,你親自帶人去裏正和族長家,問問他們十二年前去世的陸正仁媳婦和長子埋在哪裏。”


    李軒遲疑道:“大人,若是問不到呢?”


    男子專注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女子臉上移開,聞言隻語氣平淡地說了一句“那便把後山所有的墳都扒開來看看。”


    “不是說宮裏來人了嗎?到時候就說是皇上的旨意,本官倒要看看,誰敢不從。”


    “是,屬下這就去辦。”


    李軒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院子。


    他心中無比清楚,這村子的裏正和族長一定會恭恭敬敬地把這件事情辦妥當,哪怕是真的扒開自家祖墳也在所不惜。


    因為院子裏的那個人是季懷幽。


    是當今皇帝最為寵愛的臣子,大景朝最年輕的內閣首輔。


    ——


    “劉老四來迎親了!”


    “東平家的,還不快讓新娘子出來,該上花轎了!”


    “……”


    陸北依是被一陣嘈雜的吵鬧聲吵醒的。


    她剛睜開眼睛就被一陣刺眼的日光晃到,下意識眯起雙眼,等適應之後,最先看到的便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麵容,瞬間瞳孔緊縮。


    這張臉,就算是化成灰她都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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