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二年歲末,宮內校場。


    魏永璟騎在馬上,雙腿一夾馬腹,駿馬飛馳出去,他張弓搭箭,目光犀利,一箭射出正中箭靶紅心!


    他收弓勒馬,迴首看著校場另一端的定北王、長公主和禁軍大統領林雲川,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長公主有些激動地鼓起了掌,揚影楓則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魏永璟策馬迴來,林雲川上前牽住馬,伸手將他扶下馬。揚影楓微笑道:“陛下的騎射進步很大。”


    魏永璟看著林雲川道笑:“都是林卿教得好。”


    一開始長公主和嘉正帝的騎射都是揚影楓教的,後來他越發忙碌,騎射的教學就交給了禁軍大統領林雲川。


    “陛下勤奮好學,自然就會有進益,微臣不敢居功。”林雲川頷首道。


    “皇姐也去試試?”魏永璟將手中的弓遞給了長公主。將滿十四歲的魏永璟差不多與長公主一般高了,到了變聲期,他的嗓音有些微沙啞。


    “好。”長公主接過長弓利落地上了馬,誰知剛跑了幾步,那馬兒忽然發起狂來,前蹄人立而起,險些就將長公主甩下馬!曦嬿一驚之下立刻冷靜下來,扔了手中的長弓,雙手勒緊韁繩,雙腿夾緊了馬腹。


    “皇姐!”魏永璟大驚,要衝過去卻被揚影楓一把拉住護在身後。


    “殿下!”林雲川已經飛身上前,一躍上馬,雙手拽緊韁繩,他力量極大,駿馬的嘴都被勒出了血,悲鳴一聲,前蹄軟倒轟然跪地。


    林雲川抱著曦嬿就地一滾,減輕了落地的衝擊力。


    “殿下,您傷了沒有?”林雲川滿臉緊張地扶起曦嬿。


    “沒有。”曦嬿就著他的手起來,卻摸到了一手黏膩,她驚道:“林將軍傷了?”


    “一點小傷而已。”林雲川捂住了手臂,方才摔下來時手臂擦到地上被蹭掉了一塊皮,血滲出了衣袖。


    “皇姐!你怎麽樣?”魏永璟白著臉衝上前來,“快傳禦醫來!”


    “我沒事,林將軍傷了。”曦嬿一邊安撫魏永璟一邊看向林雲川。


    而揚影楓卻攔住了校場邊要衝上來解決狂馬的侍衛,“都不許動這馬!”


    那匹馬躺在地上口吐白沫,連帶著吐出了一些暗綠色的草料,揚影楓和林雲川對視了一眼就明白了對方所想,這匹馬被人下毒了!


    這是揚影楓親自給魏永璟挑選的馬,魏永璟身量未足,還不能騎高大的戰馬,今年秋末,揚影楓在兵馬司新進的馬中給魏永璟挑了這匹性子溫順的馬,這幾個月以來,魏永璟和這匹馬磨合地很好,從沒出過岔子。


    過了年魏永璟滿十四歲,就要開始親政了,這時候如果魏永璟出事,所有的流言就會壓向揚影楓。


    一直以來朝中都有定北王想取而代之的流言,小皇帝受傷不能親政,定北王自然就能繼續把持朝政。這些人鋌而走險在魏永璟的馬上下功夫,妄圖一箭雙雕!


    揚影楓和林雲川想到的,曦嬿和魏永璟也想到了,魏永璟寒聲道:“林卿,朕要徹查此事!”


    “是!微臣定竭力查明此事!”宮裏的皇家禦馬出了問題,自然也是林大統領的責任,況且還險些傷了長公主!


    然而,事情並不是這麽順利,敢在宮裏動手腳的人一定是有充分準備的,禦馬監飼養禦馬的太監被找到時已經掉落在馬苑的井裏溺亡了,撈起來的時候渾身酒氣,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摔下去的,他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肺腑裏都是水,也不是死後被推下井的,仵作最後得出了醉酒溺亡的結論。


    禦馬監裏一幹人查了一遍,什麽疑點都沒找到,發狂的戰馬嘔吐出來的東西也查到了,是曼陀羅,一種能致幻導致癲狂的毒草,同時也會致死。


    查到最後,得出的結論大概是草料中不小心混入了曼陀羅,恰好被陛下的禦馬吃了,差點釀成大禍,禦馬監裏的人上上下下處置了一波。


    這件事過去,還有幾日就到新年了。


    下朝後,揚影楓與林雲川走在宮道上,“三弟,你也認為那件事是巧合麽?”


    “當然不是巧合。”揚影楓冷笑道:“這世上哪來這麽多巧合,禦馬監的草料是專供的,至少經過三道檢查,即便三道檢查都沒能查出裏麵混有曼陀羅,養禦馬的太監也是有多年經驗的,喂草料時不可能不仔細,何況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禦馬出事就死了。”


    “陛下即將親政,有人著急了。”可偏偏查不出那人是誰!一股無力感糾纏著林雲川,他不禁捏緊了拳頭。


    “這人非常謹慎,一擊不成不會馬上再出手,二哥,宮城之中你還是要加強守衛。”


    林雲川咬牙道:“我已經派人排查了陛下和殿下身邊的所有人以及有可能會遇到的風險,禦馬的事是我疏忽,以後不會了。”


    “陛下親政後,長公主的婚事必然會被再次提及,二哥,你……”揚影楓有些欲言又止。


    “她在宮城中一日我便守著她一日,她若嫁人離宮,我也會守著她最在意的陛下。”林雲川堅毅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柔色。


    林雲川愛慕曦嬿公主,這事唯有揚影楓知道,隻因驚鴻一瞥,林雲川放棄了到軍中掙軍功的機會,選擇到宮裏做了禁衛軍,一步一步到了禁軍統領的位置,隻為守護著曦嬿公主。可他從來沒表露過,先帝不知道,陛下不知道,連曦嬿公主都不知道。


    揚影楓歎道:“二哥,你愛慕她這麽久,就沒想過要告訴她麽?你能看著她嫁給別人?”他把教授長公主和嘉正帝騎射的任務交給林雲川,也是想讓他有個機會能與曦嬿接近,可這麽長時間下來,林雲川依然把自己的情意掩藏得死死的。


    林雲川輕撫著自己的手臂,那裏曾為救她而傷過,曦嬿對他而言是天上的皎皎明月,他配不上,“她能開心幸福就好。”


    “你不後悔就好。”揚影楓緩聲道。


    “你後悔嗎?”林雲川反問道。那個女子棄了他遠走江湖,他卻固執地守著心裏的深情,拒了一門又一門的親事。


    “我會娶到她。”


    沒想到他竟能說出這樣孩子氣的話,林雲川忍不住笑了笑,“她未必會等著你。”他忽然又歎道:“咱們五個師兄妹裏,看著也就最小的那個感情順遂。”


    前些日子傳來消息,高朗已經和銀杏定親了,高循將軍很滿意這門親事,說再等兩年,等高朗性子沉穩一些再成親,不能委屈了銀杏。


    將軍門裏總算是有了一件喜事,他們的師父楚謙為了這幾個徒兒的婚事也是要愁白了頭,將軍門下弟子不僅聰明絕頂武藝高強,在感情上一個個還都是癡情種子。


    大弟子傅司銘鎮守南疆,早些年與南疆一個部族酋長的女兒相愛,而後部族反叛,東齊出兵鎮壓,那女子為了不讓傅司銘兩麵為難服毒自盡。傅司銘便終身不娶留在南疆,守著那女子的故土。二弟子林雲川癡戀惠景帝的掌上明珠曦嬿公主,兩人身份有別,大概率也不能成。最出色的三弟子揚影楓光風霽月卻天生冷情,前兩年忽然與一女子定親了,最後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他又成了看得見摸不著的高嶺之花。四弟子是楚謙的女兒楚清瑤,偏偏看上高嶺之花,一葉障目,世間其他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倒是年紀最小性子最跳脫的高朗要後來居上了。


    “再熬幾年,師父可能就篤定臥龍山風水不好,阻礙咱們的姻緣了。”揚影楓難得地說笑了幾句。


    兩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到了宮門口才分開。


    揚影楓迴到王府,徑直去往書房,問身後跟隨的秦岩:“有消息送來嗎?”


    “半個時辰前已經送到了書房。”秦岩話音剛落,明顯感到王爺的步子加快了。


    揚影楓來到書房,拿起桌麵上的一封信,裏麵是厚厚一疊的信紙,字裏行間事無巨細記錄著俞菀璿半個月裏的活動狀態。


    氣候溫暖宜人的江州落了第一場初雪,俞菀璿爬上樹去摘梅花,低估了自己日漸增長的體重,從樹上摔下來,幸好地上落了雪,沒摔傷。她做了一盞兔子燈,掛在大門上,被住在隔壁的蘇允棠趁夜偷走,俞菀璿當晚翻牆過去,把蘇允棠從被窩裏揪出來暴揍了一頓……


    看到這裏,揚影楓微微蹙眉,半夜進男子房間,還把人家從被子裏揪出來……揚影楓修長的手指不禁捏緊了信紙,心底泛起酸意……


    他慢慢地把信看完,一個鮮活燦爛的女子浮現在腦海裏,能這麽詳細記錄她一舉一動的自然隻有她身邊的韓羽皓。


    俞菀璿和韓羽皓離開帝京後去了江州,在那裏買了一處小別院居住休養,韓羽皓每隔半個月便送來一封信,記錄著俞菀璿的一舉一動。


    在信中,揚影楓看到了那個飛揚跳脫的女子漸漸迴來了,雖然失去了內力修為,但她的性子似乎無甚改變。帝京裏的寒煙翠也去了江州,玉詩樓交給了陳掌櫃打理。寒煙翠在江州又開了一家雲澗樓,每日忙得不可開交,而俞菀璿則每日裏走街串巷,鬥雞走狗、逛青樓、泡茶樓四處玩樂。


    還有蘇允棠,二十四歲的江州首富,也是走馬前台的紈絝子弟。出生在巨富之家,十七歲那年父母外出雙雙意外亡故,他頭腦精明,手腕強硬,不僅一人穩住了龐大的家業還經營成了江州首富,人稱江州棠少。


    棠少有財有貌,風流倜儻,在江州吃得很開,但他不娶妻不納妾,隻做青樓畫舫裏的常客。去年夏天,棠少遊清江,畫舫上的兩個歌姬爭風吃醋最後演變成大打出手,棠少拉架時不知被哪個美人一推,腳下不穩竟摔下了清江!


    棠少雖然會些拳腳功夫,但完全不識水性,船上的小廝船工驚慌失措,隨身的家奴跳下了江中,但雨季時的清江水急又有暗流,家奴怎麽也遊不到棠少身邊,眼看江州首富就要殞命清江,本在隔壁畫舫上看熱鬧的俞菀璿一躍而下,靈活得像魚一般潛到棠少身邊,從身後攬著他遊迴了岸邊。


    控出肚子裏的水,棠少悠悠轉醒,睜開眼睛看到救自己的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頓時眼泛桃花,一骨碌爬起來酸氣十足地拉著她的手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


    救他的姑娘笑容燦爛地一腳把他踹迴了江中!


    從此棠少就纏上了俞菀璿,時常製造一些偶遇事件,俞菀璿不勝其煩,有一段時間都不出門了,棠少可不是這麽容易氣餒的人,財大氣粗地買下了俞菀璿隔壁的院子,與她比鄰而居。


    相處時日久了,俞菀璿發現棠少也不是這麽討人厭,兩人有許多的共同點,精通吃喝玩樂,從此處成了狐朋狗友。


    揚影楓拿出一幅畫展開,畫上的美人站在樓台瓦簷之上,明月皎皎,烏發飄飄,藍衣廣袖,飄然瀟灑清麗絕俗。她如同一縷清風從他的指間劃過,而他什麽都沒有留住……


    林雲川說的那句“她未必會等著你”像一把錘子敲在了揚影楓的心上,她已經變迴了原來的她,是否代表她已經徹底放下他、遺忘他了呢?


    揚影楓很矛盾,他不忍看到她傷情,但心裏更不願她從此就放下他了。


    揚影楓走出書房,嚴伯正指揮著府裏的下人們清掃府邸,掛上喜慶的紅燈籠,又是一年新春將至,她的身邊有親人好友,而他身邊清冷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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