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俞菀璿在客棧二樓房間的窗子邊上站了一整夜,身邊的蠟燭燃盡,融化在桌上,燭芯化作了一縷輕煙。


    清晨時大雪已停,魏承澤推開客棧的二樓推開窗,看到窗外銀裝素裹,上灣鎮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仿佛變成了一個白色世界。這一夜他也沒能睡好,看著眼前的雪景,大概今日又走不了了。


    門外傳來兩聲敲門聲,俞菀璿的聲音在外麵響起,“魏大人,你起了嗎?”


    魏承澤連忙去開門,“怎麽了?”


    “雁雲渡的官船今日仍然休停,但店家說雁雲渡不遠處有一個野渡,時常有當地的船家願意行船,官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船,咱們去野渡吧。”


    魏承澤想了想便同意了,他是要到帝京進香的,耽擱不起。“咱們收拾一下就走吧。”


    “好。”俞菀璿也迴房收拾了一下簡單的行李。


    兩人來到店家指點的野渡口,茫茫白雪中,岸邊停靠著一艘船。俞菀璿湊上前,船上有一個穿著蓑衣的船夫在釣魚。


    俞菀璿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子道:“船家,能給我們倆行個方便嗎?”


    那船夫迴過頭,卻是一個麵色黝黑,身材精壯的漢子,看到那塊碎銀子眼裏透出亮光來,咧開嘴笑道:“能,能,二位稍等,船上有些淩亂,待我收拾一番。”


    那漢子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漁具,又上船收拾船上的雜物。


    魏承澤看著周圍,天氣寒冷又是在野外,一眼望去一個人都沒有,他心裏有些不安,低聲與俞菀璿說道:“我感覺這個船夫有些異樣,要不咱們還是再等一日看看。”


    俞菀璿瞟了瞟暗沉沉的天色,道:“這樣的天氣,再等三日官渡都不一定能開,咱們就坐這船過去。”


    魏承澤暗暗打量著那船夫,他體格壯實卻步履輕盈,此時踏在船上收拾東西,水麵一點波紋都沒有,顯然不是普通的百姓。


    俞菀璿看見了魏承澤眼中的懷疑與憂慮,悄悄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低聲笑道:“用不著擔心,他玩不出什麽花樣。”


    魏承澤看著她,原來她早就發現了船夫的異樣,隻不過魏承澤的擔憂還是沒能壓下來,因為他水性不好,在岸上倒是不用怕,萬一掉進江裏邊,此時的江水冰冷刺骨,武功再高都會要命。“要不咱們還是……”


    沒等他說完,船夫就大聲招唿他們,“兩位客官可以牽馬過來了。”


    “好,多謝這位大哥。”俞菀璿率先就牽了馬上船,魏承澤也隻好跟了上去。


    這船不小,收拾了一番後,兩匹馬都能帶上去。“大哥,你坐這。”俞菀璿讓魏承澤坐中間的位置,行船時這個位置搖晃要小一些,俞菀璿自己則坐在了船尾靠近船夫的位置。


    魏承澤被俞菀璿叫的這一聲“大哥”晃了一下神,俞菀璿從來都隻叫他做“魏大人”,這般親近的稱唿從來沒有過,他的心仿佛被羽毛掃過似的微顫了一下。


    “大雪天不好行船,二位客官何事急著過江?”船夫收了船錨,雙槳一搖,船順著水流就蕩到了江裏。


    “我們是在外做茶葉生意的行商,入冬了沒什麽生意就迴帝京預備過年了。”俞菀璿的謊話隨口就來,但她這謊話此時說出來就把魏承澤驚出了冷汗。船夫擺明了不是什麽好人,她說這樣的話不是正好挑起船夫的邪心麽?


    還沒開船前船夫就暗暗打量過這兩個人,他們的衣料打扮都是普通百姓能穿戴得起的,不說別的,單那兩匹馬就值不少錢。


    今天沒有風,江麵上平靜光滑得像鏡子一樣,隻有這一隻船蕩過江麵留下一道長長的波紋。魏承澤麵色冷峻,神情緊繃,俞菀璿倒像是沒事人一樣跟船夫扯閑天。


    “您這位大哥看起來有些緊張啊。”船夫忽然笑了一下。


    “哦,他一坐船就這樣,不會水性,有些懼水。”俞菀璿笑道。魏承澤有些坐不住了,她一點隱瞞都沒有,直接就把自己這邊的弱點通通暴露給了船夫。


    此時船已經到了江心,船夫停下了手上搖槳的動作,笑得有些詭異:“冬天生意不好,二位客官急著趕路就得加些銀子了。”


    果然有貓膩,魏承澤剛要有所動作,卻聽見俞菀璿笑道:“這個好說,要多少大哥盡管開價。”


    船夫獰笑了起來:“不僅要銀子,還得讓二位一起祭祭江神。”坐他船的人就沒有能活命的。


    “喲,不知怎麽個祭法?”俞菀璿十分好奇地問道。


    “當然是……”船夫藏在後腰的匕首剛拔出來,俞菀璿抬腳一踢,那匕首“咚”地一聲就落入了江中。


    俞菀璿“嘖嘖”了兩聲,“用這麽不吉利的東西祭江神,隻怕江神會發怒吧。”


    船夫眼中冷光一閃,撲上來就要抓住俞菀璿的手,想把她甩到江裏去,“小心!”魏承澤叫了一聲。


    俞菀璿閃身避開這一擊,抓住了船夫的肩膀,伸腳一勾他的腿,船夫失去重心,“嘭”地一聲悶響,直接摔下了江裏。俞菀璿笑道:“是不是這樣祭江神?”


    即便是俞菀璿已經將力道控製得很好,打鬥還是造成了船體晃動,魏承澤有些眩暈地扶住了船邊。


    即便船夫水性極好,在這極寒的天氣裏泡在水中也立時凍僵了手腳,在水裏沒遊幾下便臉色發青。這裏是江心,經常有暗流,他想遊迴岸邊是不可能了,於是努力踩著水顫抖著聲音道:“沒有……沒有我,我搖槳,你們也得凍死在這裏。”


    魏承澤也想到了這一點,俞菀璿已經找出船上的繩索套成了一個圈甩出去套在船夫身上拉緊,卻沒有拉他上來。她笑道:“我也舍不得你死,我還等著拿你去官府裏換賞銀呢。”


    “你會劃船麽?”魏承澤有些尷尬地問道。他水性不好,自然也不會劃船。


    “當然會,不然我怎麽敢上這條黑船。魏大人,坐好吧。”俞菀璿將繩索係在船邊,到船尾扶住了槳把,輕輕一搖,船就調整好了方向繼續朝對岸行去。


    “你故意引他動手的?”


    “魏大人沒看出來他的眉眼跟上灣鎮上貼的告示裏的通緝犯很像麽?”俞菀璿提示了他一下。


    魏承澤瞬間想起了他們進到上灣鎮時的確有見到通緝犯的告示,但那畫像上的人滿臉絡腮胡子,而且隻看了一眼,他當然認不出來。可俞菀璿隻看那一眼卻認出來了,魏承澤感到有些慚愧。


    船很快就靠了岸,魏承澤把泡在江水裏的船夫拉上來,俞菀璿伸手拍了拍他的臉,痞笑道:“客棧的那老板跟你是同一條道上的吧,因為昨晚下了大雪,而我們急著趕路,他便沒在客棧裏動手。把我們引到江邊,你在江裏動手,他還能省去了收屍的工夫,不然他昨晚就動手了是吧?”


    他已凍得渾身僵硬,嘴唇發紫,話都說不利索,“你,你,你也是,是……道上的?”這人不是官家,也不像尋常的行商,對他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必定是江湖中人了。


    “差不多吧。”俞菀璿挑了挑眉笑道:“算你們倒黴,黑吃黑你們還不夠格。”


    將船夫押送至官府,簽狀子拿賞銀,俞菀璿像是非常熟悉這樣的流程。這人以前拐賣婦女、入山為匪,匪窩被官府剿滅後,客棧的店主與他是一起逃出來的,兩人流竄到上灣鎮隱姓埋名,繼續做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


    拿了官府的五十兩賞銀,俞菀璿要分給魏承澤一半,魏承澤沒有接,“我並沒有為此事出到力,通緝犯還是你認出來的,賞銀你自己拿著就行。”


    “拿著吧。江湖規矩,同行為伴,得利分錢。”俞菀璿不由分說將那錠銀子塞到了魏承澤手裏。


    幾日的同行下來,魏承澤跟著俞菀璿也算是體驗了一迴行走江湖,雖然是趕路,但俞菀璿總能找到當地好吃的飯館酒樓。臨近帝京,魏承澤忽然就不想迴去了,若能與她這樣一起逍遙江湖,不知會是多麽的暢快。俞菀璿心裏也悶得很,她這趟是來找揚影楓告別的,入了帝京就意味著離別越來越近。所以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程。


    即便拖得再慢這日中午也到了京郊的曲梁鎮,因是國喪之期,臨近帝京的曲梁鎮上也掛滿了白幡,酒樓飯肆禁賣酒水少了很多客人,大部分幹脆關門歇業等國喪過後再開,免得惹來麻煩。


    俞菀璿和魏承澤尋了個麵館吃麵,麵的味道不好,魏承澤也沒什麽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躊躇了許久才道:“二十七日的喪製期間,影楓一直留在宮中,你此時入京也見不到他,不然我給你尋個地方落腳,今日我入宮就給他帶個話,讓他尋個機會出來找你?”


    “不用了,不過也是再多等幾日,我在帝京自然有落腳的地方,不勞魏大人操心。”


    她可以與衛恕、高朗甚至張易稱兄道弟,對他從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魏承澤苦笑,“你為何一定要叫我‘大人’?我們也曾一同在戰場上出生入死。”


    “那就請魏兄以後忘記這些往事,就當我從來沒去過西北,沒去過戰場,也不要與人提起我的姓名。”俞菀璿也放下了筷子,淡然一笑道。


    “即便你能抹掉屬於你的戰功?你能抹掉所有人的記憶嗎?”


    “他們隻知道一個叫阿璿的人出現過,除了你和揚影楓,沒人知道我的姓名。”


    魏承澤一愣,好像是這麽迴事,在西北大營的人都叫她阿璿或者璿姑娘,沒人提過她的姓名。


    “為什麽?”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以後的我屬於江湖,我不想被這些名利帶累,在江湖就是要逍遙自在才好玩。”


    “你真的能放下嗎?”


    “許多事情時間久了就會釋懷,咱們走吧。”俞菀璿瀟灑的丟下幾個銅板,“老板,結賬。”


    兩個時辰後,俞菀璿和魏承澤便到了帝京的城門口,以往熟悉而高大的城門帶給魏承澤的卻是一些莫名地壓迫感。進城後魏承澤要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與俞菀璿分道揚鑣之際,他還是忍不住迴頭看了她一眼,滿街的白幡中,她牽著馬走在大街上,背影顯得很孤寂。


    魏承澤直接入了宮,惠景帝的靈柩已經出京入了帝陵,宮中在含宸殿裏設了靈位供封地偏遠的宗親前來祭靈,還是太子的魏永璟守製期間起居都在含宸殿的偏殿內。


    “先帝薨逝,舉國皆哀,殿下身係萬民,萬望珍重。”祭完靈後,自然要來麵見太子殿下。


    對於這個堂兄,太子還是很熟悉的,他連忙扶起魏承澤:“魏卿平身。”


    惠景帝薨逝後的這二十多日裏,魏永璟經曆了失去父皇的悲痛,即便在喪儀上表現出來的穩重也不過是麵上強裝出來的。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未來要掌江山養百姓,隻不過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到來,喪儀過後他一直都很茫然惶恐,直到這時他才深刻體會到了父皇在這個位置上的孤冷。


    永璟從小就是崇敬揚影楓的,這些日子,作為輔政之臣的揚影楓陪著他在含宸殿守靈,給了小太子莫大的心靈慰藉,讓他慢慢接受成為新君的過程。魏承澤到帝京的這一日,小太子的身上終於有了一點新君的樣子。


    麵見過太子,魏承澤去了含宸殿的西側殿,這裏是揚影楓的起居處,每日內閣篩選之後轉來的文書奏章都送到這裏。揚影楓同樣也要看一遍,再慢慢教導太子批閱下發。


    這些日子他也體會到了惠景帝的辛勞。


    魏承澤來的時候揚影楓還在看著奏章,他身著素服緩帶,神色肅然專注,魏承澤恍然覺得他比小太子更有帝王之氣,這個想法一出來,魏承澤自己先冒了冷汗,朝野內外都有這樣的流言,如今惠景帝卻把揚影楓拉到了這個位置,隻怕今後的流言會更甚。


    魏承澤與他在殿中聊了一會邊境的近況,揚影楓看出了魏承澤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直接問道:“莫不是邊境發生了什麽事?”


    揚影楓的眼神犀利,仿佛能看穿魏承澤的內心,但他還是極力隱瞞,歎了一口氣道:“邊境沒事,隻是你以後在這個位置上比在邊境更危險了,戰場上都是真刀真槍,這裏多的是暗箭難防。”


    揚影楓負手而立,“如果連我都躲不了的暗箭,太子就更躲不了。”


    “你替太子擋箭,那你身邊的人呢?”魏承澤低聲道。


    揚影楓知道魏承澤說的是誰,他的眼眸黑沉如淵,在宮裏的這些日子,揚影楓已經感受到了周圍潛伏的危險,如魏承澤所說,這裏比戰場還危險,比他之前所想的處境更艱難。他若執意與俞菀璿成親,便是把她一起拖進這危險中來。


    要放開她的手嗎?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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