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俞菀璿從睡夢中醒來,頭靠著車壁,還是入睡時的姿勢。脖頸處傳來黏膩的感覺,她此時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


    “師兄,這麽熱的天你怎麽不開窗透透風?”俞菀璿的抱怨卻換來車上另一個人的冷眼,這人她惹不起,於是她支起了馬車上的窗格看了看外邊,天色居然已經開始擦黑了。


    “這麽快就天黑了嗎?”俞菀璿有些懵,她睡了一整日麽?


    快?這一日,揚影楓已經充分理解了“度日如年”這個詞的意思。她燒了一日,他抱了她一日,她退熱出了一身汗,他身上的衣裳也沒比她的幹多少。


    在外趕車的車夫聽到俞菀璿的話笑道:“小娘子不必憂心,今日一定能入城。”


    “天黑就關城門了,趕不上了吧。”俞菀璿倒不是十分在意。


    “今日是女兒節啊,今晚城中有熱鬧的集會,關城門會比以往推遲一個時辰,小娘子一定能入城趕上集會。”趕車的車夫笑道,看來是把俞菀璿當成了趕去帝京過節的小姑娘。


    東齊禮教不似前朝那般森嚴,未婚少男少女一年中有四次自由相看的機會,一是正月十五的上元節、二是初春清明之後的踏青節、三是七月初七的女兒節、四是八月十五的中秋節。這幾個節日裏,少男少女們可以自由地出門玩耍,尤其是女兒節,及笄後的小娘子若是看上了哪位小郎君,可送給對方一個香囊,小郎君若是也中意小娘子便會迴一個錦袋,香囊和錦袋裏裝著各自的姓名家世,若是互相都滿意,節後便會告知家中,若家中也滿意這段姻緣就算是成了。所以女兒節也是東齊最熱鬧的節日之一。


    “女兒節?”俞菀璿掐指一算,今日已經七月初七了,還真是女兒節。“大叔,那你一定得趕上啊。”


    “小娘子就放心吧!”車夫樂嗬嗬地笑道,響亮地甩了一鞭,加快了速度。


    揚影楓正閉目養神,聞言對她道:“你身上還有傷,今晚哪都不許去。”


    “今晚我得去見一個人。”花國狀元會在今晚要選花國狀元,沒了虞媚娘,寒煙翠就是最大的贏家。但誰也不能保證半路會不會殺出一匹黑馬來,所以她今晚一定要去清雅居,保證寒煙翠拿下花國狀元的頭銜。


    “不許去。”他並未睜眼,聲音卻不自覺地冷了一分。


    俞菀璿咬牙切齒目露兇光地瞪著揚影楓,他閉著眼也接收不到她眼中的飛刀。俞菀璿摸了摸下頜,她肩上有傷,這會更不是他的對手,她得仔細盤算一下。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馬車終於到了城門口,由於今晚城中熱鬧,馬車不允許進城,揚影楓和俞菀璿在城門口下了車。


    今晚的帝京真的是熱鬧非常,從城門口開始,所有的街巷燈火通明。揚影楓沒在帝京過過女兒節,自然不知道這裏頭的熱鬧程度,這就給了俞菀璿非常好的機會。


    迴定北侯府要經過龍津橋,那裏正是最多人的地方。


    街邊布滿小攤,賣吃食、雜貨、首飾,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俞菀璿許久未逛過大街,這會像剛下山的猴子一般。


    “師兄,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吧。”兩人一夜一日未進食,俞菀璿此時餓得很了,直朝龍津橋邊的州橋南夜市上去。


    人太多,揚影楓根本攔不住她,隻好跟著她走。俞菀璿左肩上有傷,為免被人擠著,揚影楓走在了她的左側。


    “老板,來兩碗旋切羊肉,多加點羊湯,再來兩個胡餅。”俞菀璿盯著那鍋熬地稠白的羊湯,口水都要掉出來。


    “羊肉湯!胡餅!”攤主手腳麻利地迅速將兩碗羊肉湯端上桌,俞菀璿左手抬不起來,右手拿著餅咬了一口,就著碗沿吸溜一口羊肉湯,頓時覺得通體舒暢。


    早上失血過多麵色蒼白,下午燒得半死不活,到了晚上轉眼又生龍活虎了,完全看不出來受過傷的樣子。


    吃完了羊肉胡餅,還沒走幾步,俞菀璿又去買了一碗沙塘冰雪冷元子,因是夏季,冰雪冷元子的攤上坐滿了人,她隻能站著吃。左手不方便,便直接將碗遞給了揚影楓:“幫我拿著。”


    揚影楓隻好伸手接過了碗,道:“剛吃了熱的又吃涼的,小心鬧肚子。”


    俞菀璿舀了一勺元子送進嘴裏,冰涼清甜又膩滑,她含糊地道:“不會,這攤的冷元子是帝京最好吃的一家。”


    俞菀璿完全忽略了在路人眼中他們兩人的舉動是有多親密曖昧,揚影楓在這燈火闌珊處看著她也莫名地覺得心底的一塊地方變得十分柔軟而熨帖。


    吃飽喝足迴到大街上,人潮越來越密集,俞菀璿正盤算著怎麽把揚影楓帶去胭脂街,前麵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輕唿,另一個女子脆生生的責備道:“走路也不小心一點!”接著聲音轉柔:“小姐,你沒事吧。”人潮湧動,難免有磕碰,人們都不太在意。


    俞菀璿卻忽然挑眉一笑,反手擒住一個逆行而來的男子。那男子忽然被人抓住手腕,露出手中捏著的一塊玉佩,他麵露慌張,隻見寒光一閃,另一隻手竟拔出一把匕首朝俞菀璿劃去。


    “喲,還帶著刀呐。”俞菀璿語氣輕鬆地調侃了一句,閃身避過,右手一個小擒拿手扼住男子的手腕,男子吃痛匕首落地,俞菀璿朝他膝彎處狠狠一踢,男子立刻痛唿一聲跪倒在地,麵容蒼白冷汗淋漓。


    突見有人當街行兇,人流一下子驚慌起來,那位被人磕碰的女子再一次倒黴地被驚慌的人流撞倒,這次倒是幸運的很,有人及時拉住了她的手臂。待她穩住身形看清拉住她的那人,瞬時怔住,麵上也泛起微紅。她身邊的小丫鬟猛地拉住她的手,驚喜地在她耳邊道:“小姐,這不就是……”


    “多謝小侯爺相救。”她垂著眼眸掩下眸中的激動之色,朝著揚影楓福身一禮,微微顫抖的手指多少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竟然認識他?揚影楓仔細看去,認出了這個女子正是戶部尚書江斌的嫡女江琯琯,他收迴手冷淡地道:“不必客氣,今夜人多,江小姐出門該帶幾位侍衛小廝才是。”


    將小姐身邊的綠衣小丫鬟比她還激動,“我家小姐隻是想著出來隨便轉轉,沒想到竟真的能遇見……”


    “碧兒!”江小姐的臉瞬間透出微紅,打斷丫鬟的話,收拾完小毛賊的俞菀璿將這幾幕盡收眼底。師兄在這帝京果然處處桃花盛開,那小丫鬟話裏有話,這位小姐今晚出門就是為了偶遇師兄的,沒想到運氣好,還真遇上了,緣分啊……


    江小姐有些嬌羞地微微垂下頭,但目光停留在揚影楓身上。女兒節出門,茫茫人海中偶遇心儀郎君的戲碼可不是時時都能上演的,最重要的是俞菀璿看到了脫身的好時機,俞菀璿當即將玉佩塞進了揚影楓手裏。此時正好巡防營的士兵趕到,揚影楓隻好簡單解釋了原委,待巡防營士兵押走那竊賊,揚影楓迴頭才發現俞菀璿早已不見了。


    江琯琯臉色緋紅如天邊雲霞,根本不敢抬頭看他的臉,揚影楓將玉佩遞給碧兒,淡淡地道:“街上人多不甚安全,帶你家小姐盡快迴府吧,以免府上憂心。”


    江琯琯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抬頭看向揚影楓,璀璨的燈火下,他更是俊朗非凡,那雙墨黑的眼眸如暗夜般深沉,看似平靜無波,卻隱隱透著冷漠與疏離,他點頭致禮便轉身離去。


    碧兒不甘心地跺腳道:“真是的!他怎麽也不說送送小姐。”


    江琯琯癡癡地看著他玉樹臨風的背影,手指摩挲著那塊玉佩,麵上綻開清雅的笑意:“今晚能遇見他我已經很高興了。”


    揚影楓走出不遠就有一位麵目平淡的人與他錯身而過,嘈雜的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揚影楓耳中:“姑娘去了胭脂街。”


    胭脂街今晚比帝京裏任何一個地方都熱鬧,街口的花國狀元排行榜上,清雅居寒煙翠不出意外的遙遙領先,子時才出最終結果,清雅居內,寒煙翠的一曲《寒江吟》引來許多文人雅客的追捧,街口的花簽數又漲了不少。


    俞菀璿正在幽蘭閣裏邊用竹簽紮瑪瑙盤裏的糖荔枝吃,聽見門響動,笑道:“這麽快就上來了?”


    寒煙翠上來更衣換妝,冷不防被嚇了一跳,看清是她後先是一喜,然後又嗔怒地在她手臂上打了一巴掌:“知道你被押進了詔獄我都急死了!昨兒又傳‘影子盜’偷盜了宮中寶物逃去了京郊武衛營,這麽久你一個信兒都沒有,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哎呦!”俞菀璿痛唿一聲。


    “怎麽了?”寒煙翠急急問道。


    俞菀璿嗔了她一眼:“你別這麽用力,我肩上有傷。”


    “怎麽傷的?快脫了衣裳讓我看看。”寒煙翠說著就要上手解她的衣帶。


    “別別別……”俞菀璿連忙攔住她的手,調侃道:“你別一上來就要脫我衣服,傳出去不好。”


    “死相!不敢讓我看的一定是傷重了!”寒煙翠直接揭穿她,“我不看一眼不放心,你快脫了!”


    “沒有,真的是一點小傷而已。”俞菀璿沒辦法隻好解開衣帶,慢慢脫下外衫,裏頭的中衣的肩部已經被染紅了,寒煙翠看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冷氣,底下紗布已經跟傷口粘在了一起,寒煙翠也不敢貿然揭開紗布,隻得另拿了一件中衣給她換上。


    俞菀璿見她紅了眼眶,笑道:“行了,打住啊,哭花了妝一會上不了台了。”


    寒煙翠瞪了她一眼不出聲,俞菀璿瞟了一眼桌上的香梨,朝她調笑道:“翠兒,給我削個梨唄,這糖荔枝吃多了也口渴。”


    寒煙翠瞪了她一眼,無法,認命地拿起小銀刀給她削梨,“你這麽些天上哪兒去了?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還有,誰傷的你?”


    “說來話長,這傷就是你的死對頭虞媚娘弄的,果然越漂亮的女人心越毒啊。”俞菀璿又紮了一個糖荔枝送進了嘴裏。


    寒煙翠削梨的手一頓,有些驚愕地道:“虞媚娘?百媚坊起火那日她不是……”


    “那日她沒死,這事很複雜,反正她不是什麽好東西。昨晚已經被我給滅了,你就安心當你的花魁狀元吧。”俞菀璿接過寒煙翠遞過來的梨咬了一口,道:“脫籍後你準備迴江州嗎?”


    “原本打算迴江州的,前段時間我打聽了,家裏的老宅已經被發賣了,即便我把老宅買迴來,也是空蕩蕩的隻剩我一個人。”寒煙翠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你不如還留在帝京吧,我把玉詩樓給你。”俞菀璿笑眯眯地說道:“我要給韓羽皓找藥去,玉詩樓裏的大多是苦命人,玉詩樓在你手裏他們才能在帝京裏生活下去。”


    “我在帝京十年,所有人都認識我,不管我做什麽營生帝京裏的人都會帶著異樣的眼光看我。”


    俞菀璿拉住她的手道:“別人怎麽看你不重要,無論什麽樣的出身,這世上總有瞧不上你的人,你瞧得上自己就行。”


    “你從詔獄出來也沒來我這,這麽些天你住哪了?”


    俞菀璿含糊道:“住一個好友府上。”


    寒煙翠輕笑道:“我倒不知,這帝京除了我,你還能有其他好友?”


    “我最近認識的好友。”俞菀璿輕巧帶過,岔開話題:“最近有沒有墨蓮子的消息?”


    寒煙翠搖了搖頭,敲門聲響起,門外的小丫鬟輕聲道:“姑娘,譚媽媽差人來叮囑,過一會兒就該您上場了,讓您準備準備。”


    寒煙翠應道:“知道了。”說罷便換了一件金雀輕紗羽衣,又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俞菀璿啃著梨,嘴裏含糊道:“夠美了,足夠讓全帝京的男子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寒煙翠自嘲道:“他們喜歡的不過是這張臉,有朝一日年老色衰,在他們眼中還比不過路邊的一株狗尾巴草。”


    俞菀璿笑道:“所以你接手玉詩樓啊,我都給你打好江山了,你去穩坐江山就行,憑你的腦子和在帝京的影響力,玉詩樓穩賺不賠。我去闖蕩江湖,你給我財力支持。”


    寒煙翠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想得很好,你去逍遙自在,我來掙錢養你。”


    俞菀璿歎道:“咱們倆這輩子也別指望嫁進富貴之家,隻好指望自己了。”


    “我是不能,但你可以啊,你若有朝一日嫁給權貴,記得苟富貴勿相忘。”


    “你見過哪個權貴之家會娶無父無母無家族根基的女子為新婦?”寒煙翠噎了一下,俞菀璿接著道:“咱們若是不愁吃不愁穿不缺錢,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又何必一定要嫁人呢?”


    寒煙翠自嘲地笑了笑,又拍了拍俞菀璿的手道:“阿璿,你是沒遇上喜歡的人,若是遇上你就知道了,不管他貧窮還是富貴,在這世上你隻願跟他到白頭。”


    “怎麽又想起他了?他都已經拋下你跟別人成親了,你再惦記也沒用。”


    “不是他的錯,他也沒辦法,誰讓我身在賤籍呢?”寒煙翠麵上帶笑,嘴裏卻發苦。


    門外的小丫鬟又催了一遍,俞菀璿推了她一把:“以後不許再想他了,現在先把樓下那些男人穩住,保住你的花魁狀元爭取脫籍才是要緊。還有,待會讓錦兒找一套男人的衣服給我。”


    寒煙翠看了一眼丟在一旁的衣物,隨即教訓她道:“整日穿得不男不女,哪有個姑娘家的樣子,穿女裙多好看。”


    “別鬧,穿女裙不方便,哎……”


    寒煙翠不再理會她,直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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