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遇見枕頭,俞菀璿剛想著要去看看老和尚,華嚴寺的信鴿就帶來了消息,老和尚讓她今晚帶上淬月劍上華嚴寺。


    濃黑的夜色中,一匹快馬朝著城郊的露雲山而去,露雲山山勢綿延數百裏,其中多峽穀高山,離帝京最近最高的山便是初霧峰,初霧峰的半山腰上建有一座氣勢磅礴的皇家寺院名華嚴大寺。


    那匹快馬剛到初霧峰腳下便被勒停,俞菀璿將馬係在山道的樹旁,一展輕功,矯健而迅速地朝著華嚴大寺而去。


    寺中的大殿皆依山而建,青磚黛瓦,大氣磅礴。大殿之後是僧舍,僧舍後便又有一條曲徑通幽的山道沿著山勢而上,山道的盡頭是近山頂的一個小院落,四麵環繞著青鬆綠柏,伴有幽蘭清香,一道山泉自後山引下流經院落,夏日的夜晚,泉音蟲鳴相得益彰,寧神定心暑意全無。


    一位青年男子與一位蒼須老僧對坐於泉旁,竹爐湯沸,茶香嫋嫋。這一老一少,一僧一俗俱是氣息內斂舉止從容之人,一時月色寧靜,遠觀如畫。


    揚影楓神色恭敬的執晚輩之禮道:“大師對清瑤師妹的救命之恩,師門上下銘記在心,近日聽聞大師迴到華嚴寺,影楓特來致謝。”


    蒼須老僧捋須一笑道:“將軍門數百年來護衛家國,血染戰場英烈無數,老衲深感敬佩,況且老衲的師父智遠禪師出家前亦是將軍門中人,算起來你我亦是同宗,這般舉手之勞又何足掛齒。”話鋒一轉,慧覺大師微微一歎:“隻是那孩子病了這許多年,如今仍需用藥,否則病根難除。”


    揚影楓點頭道:“大師留下的方子,她一直遵照服用。”


    慧覺大師歎道:“可惜了,若早些治療,她也能習武,將軍門下也許能出一位女將。”


    “雖不適合習武,但她於醫術和易容一道卻是造詣頗深,已遠勝這世間的許多人,亦可彌補缺憾了。”


    說話間,隻聞得山下華嚴寺正殿前突起喧嘩之聲,霎時燃起數十隻火把,照得正殿前的空地亮如白晝。


    揚影楓和慧覺大師同時站起來到院前俯視著下邊。正殿前幾十個僧人舉著火把圍成一圈,似乎把什麽人圍在了裏麵,火光人影重重交映,一時也看不清楚,揚影楓眉心微蹙:“有人闖寺?”什麽人這麽膽大包天?


    而身邊的慧覺大師卻一捋銀須,麵帶微笑:“是她來了。”


    揚影楓凝目望去,距離雖遠但於他卻是無礙。隻見耀目的火光圈裏圍著的竟是一個身著天藍色箭袖束腰衣裳的女子,她抱劍在懷,站在火光中間,下頜微抬道:“可是老規矩?”


    領頭的武僧眉目沉肅,並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女子而有絲毫放鬆,手中長棍一晃,沉聲道:“請吧!”


    她一開口,後山上的揚影楓便墨眉一挑,清冷的眼眸漾開一縷波瀾:竟然是她!那晚他遇上的女子,讓巡防營和皇城司頭疼不已的影子盜!沒想到這麽快便再次遇上。


    聽她的話似乎經常來這華嚴寺,跟寺中的武僧也交過手,雙方雖然劍拔弩張,但卻沒有帶著殺氣。可若隻是切磋,那些武僧也沒必要如此慎重。不由得對眼前的這場爭鬥生出幾絲興趣。


    “今次你一個人?”領頭的武僧道。


    俞菀璿鳳目斜睨,笑得凜然:“一個人又怎樣,那臭小子每次都來拖後腿,這次不來倒好了,是單挑還是陣挑?”


    領頭的武僧顯然被她的張狂刺激到了,眉眼一沉,目露精光,手一揮,立刻從大殿裏跑出六個筋骨強健的武僧,手持長棍齊齊朝地上一拄,塵土輕揚,悍勇之氣畢現。


    然而俞菀璿掃了他們一眼便微微皺眉,天罡北鬥陣?老和尚特意讓她帶來淬月劍來,不會那麽簡單吧?


    領頭武僧冷眼一掃,沉聲吼道:“結陣!”大殿裏再次跑出一群武僧,依舊是手持長棍,七人一組,但分站四方,每人的起手式也各不相同。二十八個人,對應二十八星宿的站位,四麵合圍,東臥青龍、西據白虎、南連朱雀、北接玄武。這陣勢連接緊密,環環相扣,即可各自為陣又可合而為一,比天罡北鬥陣厲害何止數倍。


    俞菀璿凝眸細看,心念疾轉,麵上的笑容越發濃烈,她朗聲道:“老和尚,你猜今晚這陣法多久能破?”言語中傲然自信,霸氣凜然。語罷驀然出劍,直挑東方青龍陣。三尺青鋒寒光熠熠,劍身帶著一線血色,在月色下詭譎而妖異。


    “淬月?!”揚影楓麵色微變。


    “沒錯,那就是淬月。”慧覺大師看了一眼揚影楓腰間的佩劍道:“與你的北辰齊名的絕世名劍。”


    “淬月劍失蹤將近百年,無數人曾找尋過這把絕世名劍都沒有線索,沒想到竟然出現在這裏。”


    慧覺大師微微歎了一口氣,道:“這近百年間淬月都被供奉在佛旁消弭戾氣,淬月劍是鬼才歐陽冶所打造,他精通巫蠱之術,在製劍時將邪術附在了劍身上,淬月自出世以來,劍下亡魂無數,殺戮之氣極重,定力不足者甚至都無法觸碰。老衲的師父智遠禪師偶然得到了這把劍,也險些因為殺戮過重而墮入魔道,後來他出家贖罪,同時秘密地將這把劍供奉到佛前超度劍下亡魂。”


    智遠禪師出家前是將軍門弟子,對於他為什麽突然遁入空門,師門的記載並不清晰,揚影楓也是此時方才得知這樣的秘辛。揚影楓看著山下那個在陣中穿梭的女子,道:“這劍為何會到了她手上?”


    劍影火光之間衣袂飛揚,招式淩厲,劍氣森森。然而這二十八星宿陣並沒有那麽好破,如此淩厲的攻勢下,武僧們依然嚴守自己的方位,絲毫不亂。


    慧覺大師沒有迴答他,卻笑道:“影楓認為她今夜能否破陣?”


    “不瞞大師,在下曾與她交過手,她確然身手了得,但今夜要破此陣恐怕有些勉強。”


    慧覺大師眸光微閃:“你與她已交過手?”


    “是,但隻過了三招。”


    “為何是三招?”


    揚影楓憶及那一晚,唇角微挑:“她撒了一把榛子做暗器,借機逃了。”


    “哈哈哈……”慧覺大師笑得甚是開懷,“這丫頭一向詭計多端。”


    “她與大師可有淵源?”聽慧覺大師的語氣,似乎與這女子熟識。


    “她叫俞菀璿,是老衲的徒弟。”慧覺大師看著那個藍衣女子,一向清淡的眼神中帶著些許的驕傲,這輕飄飄地一句話卻讓從容的飛雲騎主帥徹底驚住。雖然猜到了那個藍衣女子與慧覺大師有些淵源,卻沒想到這淵源竟會這麽深。慧覺大師竟會收一個俗家弟子,而且還是個女子。


    慧覺大師是誰?精通佛法的一代高僧,德高望重天下皆知,史籍裏有一段記載:東齊元德六年,帝於德昭殿召覺,暢談數日,帝歎覺才華驚世欲迎為國師,覺笑言:吾已入佛門四大皆空,名利俗物皆浮塵,陛下文韜武略皆備且心胸廣闊,如能廣納人言,不拘貧富,視才拜官,定能開治太平盛世。帝深感其言,勵精圖治,國力強盛空前。靖德元年,帝再迎覺出國師,拒。帝遂敕封其為華嚴大寺主持,臨終,帝曾歎曰:若得覺為國師,盛世可延矣!


    那是文宣帝與慧覺大師的一段故事,慧覺大師所預言的太平盛世正是宣帝的“元德之治”,他所提出的治世良言被宣帝刻在德昭殿的屏風上,供所有的臣子敬仰。這樣一位連當今皇上見了都要以禮相待的人,怎麽會與一個江湖女子扯上關係?而且這女子還是個名聲響當當的盜賊。


    知道揚影楓的疑惑,慧覺大師緩聲道:“十多年前,青州靜海寺方丈雲深大師來信說一向供奉在佛旁的淬月劍忽然躁動,老衲便應邀前往查看。到寺的第一天便遇上了她,那時她不過是個小女孩,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懷裏揣著佛前的供果和饅頭,身形矯健靈活,四五個寺僧竟然都抓不住她,眼睜睜地看著她逃出山門。老衲當時甚是疑惑,世人再饑貧亦不敢偷盜佛前供果,唯恐佛祖菩薩怪罪,為何這小女孩這般無所畏懼。雲深大師道這小女孩入寺偷盜食物不是一天兩天了,也曾被抓住過,她卻說這佛爺是木雕泥塑的,又不會吃東西,那麽好的饅頭放著也是浪費。雲深大師也曾主動給她饅頭,她卻扭頭不要,說是不想要大和尚的施舍,不欠他的人情。”


    一個小女孩竟有這般古怪的念頭,揚影楓勾了勾唇角:“難道她偷拿佛前的饅頭就不算欠寺裏的人情了?”


    慧覺大師亦笑道:“老衲後來也這般問過。雲深大師道她說她拿的是供在佛前的食物,就算是欠也是欠佛祖的情,跟大和尚們沒關係,而且她每次來都會拿一支野花供奉給佛祖,算是跟佛祖交換食物。”


    揚影楓點頭讚許道:“這麽小便拒絕施舍,還懂得借花獻佛,實是個性分明的孩子。既然知道原由,為何寺僧還要驅趕她。”


    “嗬嗬,她可是相當記仇的,對那些打罵過她的寺僧,時不時便要折騰出點花樣整得他們灰頭土臉。她天賦奇高,僅偷看幾次寺僧習武便能記住許多招式,一來二去,靜海寺的寺僧幾乎拿她沒辦法。”慧覺大師接著道:“老衲入寺的第三天傍晚,幾個塵心未盡的寺僧惱恨她頗深,竟然在各殿的供果上抹了一層蒙汗藥。她昏沉中逃入了供奉著淬月劍的菩薩殿,後來為自保竟然拔出了淬月劍,鋒利的劍刃割傷了她的手,想必你知道淬月劍的可怕。


    揚影楓眉心一跳:“據說淬月劍的劍身附著著邪氣與散不去的亡魂,被淬月所傷者皆會如墜冰窟,感受到亡魂的冰冷與掙紮,過程極為痛苦,許多人因此而陷入瘋魔,這也是淬月的可怕之處。”


    “沒錯,老衲與雲深大師匆匆趕到時她已被淬月所傷,當時她麵容痛苦蜷縮在地,手中仍緊緊地握著淬月劍,仿佛在與之抗爭,她手上的血不斷流到劍身上,寺僧都懼怕不敢上前,老衲和雲深大師正要施救,卻發現劍身上的寒意正在慢慢收斂。它在佛旁供奉了一百多年都沒有完全消弭的邪氣,沒想到卻消散在這個小女孩手中,我們當時震驚異常。淬月劍竟然擇她為主,淬月劍上附有巫蠱之術,一旦擇主後便與主人血脈相連,非死不能解脫。老衲推算了她的命理,這孩子命星光芒過盛,父離母亡,命途坎坷,劫數頗多。現在又被淬月認作主人,命數更是多變。要知道淬月之主極易心生魔障,踏上血腥之途。”


    “所以大師收她為徒,為的是將她引入正道。”


    慧覺大師笑道:“是啊,可是收她為徒過程還頗為周折,她要求老衲救活她的弟弟,我們這才知道她還照顧著一個奄奄一息孩子,而她去寺裏偷食物也是為了救他。這丫頭見過黑暗依然心底有光,心境堅定,純粹、幹淨,也因此她才可以壓製住淬月劍的殺戮之氣。她性子一向有些飛揚跳脫,偶爾也頑皮胡鬧,但卻絕對不是奸邪之輩。”慧覺大師突然歎息一聲:“影楓,老衲今夜與你說這許多,實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揚影楓肅然行禮道:“大師請說,在下及整個將軍門都義不容辭。”


    慧覺大師歎道:“星辰歸位,那丫頭宿命裏的劫就要開始了,人不可逆天而為,該來的始終都會來的。在這些劫數裏,她也許會隕落歸元,也許會涅盤重生。日後她若有性命之憂時,請你務必救她。”


    “若遇危難,晚輩定當護她平安。”揚影楓略有躊躇道:“隻是晚輩常年駐守邊關,恐怕難以顧及……”


    “天道術數,變幻無常。你們早前的相遇就已是開端。”慧覺大師輕聲一歎道:“日後她遇劫時,若最後仍然避不過,那也是她原本該有的結局。”


    雖然不理解慧覺大師的話,但揚影楓依舊鄭重地點頭道:“晚輩定當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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