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


    剛踏進臥室的卡羅琳娜一眼就看到地板上某個被綁成麻花的人形生物。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句“有刺客!”還沒喊出口,忽然發現那個人形生物有點眼熟。


    定了定心神,卡羅琳娜“啪”地打開燈。


    路亞被突然亮起的光線刺得閉了閉眼,隨後看向卡羅琳娜,眼神複雜。


    卡羅琳娜消化了好一會眼前這一幕。


    “我……雖然想到聯賽前你會再找我一次,但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路亞的眼神變得幽怨起來。


    她被堵住了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卡羅琳娜走到路亞身前,撿起放在她腦袋旁那枚疑似錄音裝置的東西,摁下開關。


    裝置裏清晰地放出一段對話。


    【您要在聯賽上做什麽?】


    【我不知道……你覺得我還有必要再跟陛下談一談嗎?】


    【談經費?還是其他什麽?】


    【經費,生命海……還有……我也不知道我們還有什麽好談的。】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褚泱老師對陛下的評價很對,除了自己,她不認可、也不信任任何人。】


    【那你知道,你的褚泱老師,又是什麽人嗎?】


    錄音放完的刹那,束縛著路亞的繩索自動彈開。


    停了兩秒,公主殿下慢慢爬起,鬆了鬆手腕。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出現在這裏,是想跟我談一談?”卡羅琳娜又聽了一遍那個錄音。


    【經費、生命海……還有……】


    她掐掉了聲音。


    “……您可以……這麽理解。”路亞一向淩厲的嘴變得有些遲鈍。


    她的頭發很亂,衣服沾滿了灰,胳膊上還有傷口。


    坐在地上,全然沒有之前的高傲,活像隻狼狽的小狗。


    卡羅琳娜低頭看了她一會,轉身,取了塊幹淨的毛巾過來。


    尊貴的女皇陛下提起裙擺,蹲下身子,一點點擦幹淨路亞滿是灰的臉頰。


    像是給跑出去玩,結果摔了一跤,滿身是泥的小朋友擦臉一樣。


    “經費、生命海……這些東西我在議會廳已經聊夠了。”


    卡羅琳娜語氣淡然,就好像沒有聽懂那段錄音裏的深意。


    “如果聊這些的話,就算了。”


    軟綿綿的毛巾拂過路亞的眉毛、鼻梁、嘴巴,像雲朵拂過地麵。


    卡羅琳娜的目光認真描摹著路亞的麵龐。


    “你知道嗎?你跟沈確完全相反。”


    “你無論是長相、氣質,還是性格都更像我,偏偏喜歡的東西卻更像你們的父親,而沈確一眼看去幾乎與沈麓一模一樣,擅長的東西卻更像我。”


    卡羅琳娜輕輕笑了。


    “你們果然是我們的孩子。”


    毛巾搭上頭頂的時候,路亞睜大眼。


    這是卡羅琳娜第一次主動對她提起沈麓。


    以往,她隻能從母親藏起來的那些畫、或者筆記裏猜測她的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沈麓”這個名字早已從帝國抹去。


    但因為他曾經很喜歡用“林之鹿”這個筆名,使得一部分東西逃過了命運,得以保存了下來。


    就像沈麓這個人,隻殘留在某些特定的人心裏。


    沒有人說得清生命海是依靠什麽邏輯保留“罪人”的記憶。


    整個皇庭裏,似乎隻有卡羅琳娜記得真正的沈麓。


    那些老議員嘴裏的“舊帝”,隻是一個血脈的代表,並不是真的他。


    路亞曾不隻一次地問過,那些口口聲聲要擁護她、延續皇室血脈的老古董,他們甚至記不清“舊帝”的外貌。


    “你們的父親……其實不像看起來那麽冷漠,他喜歡看書,聽音樂,喂小動物,也喜歡跟我們一起打全息遊戲。”


    卡羅琳娜緩緩站起身,將路亞從地上拉起,讓她坐到沙發上。


    “他是個非常浪漫的人,喜歡生命海……喜歡到可以說是狂熱的地步。”


    “……但對軍事、政治一點也不感興趣。你好歹還會去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但他完全不行。”


    “上學的時候,他的成績還沒有我好……其實我也隻有軍事課拿得出手。”


    “無論是我還是他,跟你和沈確比,都差遠了。”


    卡羅琳娜絮絮叨叨地說著,拿出藥箱,放在茶幾上。


    “我自己來吧。”路亞搶先一步接過。


    卡羅琳娜不強求,也沒有叫小機器人,讓路亞自己處理傷口。


    她繼續說:“當時……經常有人背地裏說他是無能的廢帝,但更多的人認為這沒什麽關係,畢竟帝國已經和平了近一百年。”


    卡羅琳娜頓了一下。


    “皇庭的貴族在奢靡的生活中腐敗,關於機甲的研究停滯……就連皇家軍校,那段時間都沒有什麽厲害的畢業生出現,我們是被蜜罐子泡大的孩子,也因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聽到這裏,路亞上藥的動作短暫地停了一下,又很快繼續。


    她咬著繃帶一端,把傷口包裹起來。


    “對於我來說,最大的代價就是失去了你們的父親。”卡羅琳娜淡淡地說。


    路亞將衣服整理好,抬頭與卡羅琳娜對視。


    “您後悔嗎?”她問。


    “我沒有資格後悔。”


    卡羅琳娜認真地凝望著自己的女兒。


    “安,假如你不夠強大,你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


    這一刻,帝國的女皇站在她未來的繼承人麵前,卸去了冷漠與嚴肅,隻剩下一個屬於母親的耐心與專注。


    “這所謂強大不是靠誰的誇讚或者星民的喜愛來判定,它是一個殘酷又客觀的事實,不因任何人的認可而改變,哪怕那個人是你的父母。”


    “你是我的長女,帝國皇位的正統繼承人,也是第一順位繼承人,我隨時可以將權柄交給你,但你做好準備了嗎?”


    “你做好準備,保護自己的國土、子民,還有家人了嗎?”


    空氣如同凝固了,連唿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這個問題沈麓也曾問過卡羅琳娜。


    當年,已經決定流放生命海的罪人捧著妻子滿是淚痕的臉,耐心地問:


    【你做好準備了嗎?】


    【如果沒有,我們還能再等等……我再陪你等等……】


    沈麓的聲音無比虛弱。


    他知道這是自己能為愛人做的唯一的事。


    或許,當時的他寧願卡羅琳娜告訴他:【沒有】


    但卡羅琳娜擦幹了眼淚,鄭重地點了點頭。


    空中落下一滴雨,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敲在屋簷上,打破了沉寂。


    卡羅琳娜緩緩轉身,看向高窗外。


    下雨了。


    彌賽亞每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雨。


    安與沈確的信息素都帶著一股潮濕的味道。


    這個味道繼承自他們的父親。


    沈麓的信息素是帶著青草香氣的露水,脆弱、短暫,清晨一過,就消失了。


    無能是罪嗎?


    對別人來說或許不是,但對沈麓來說,這就是罪。


    帝國在蟲潮中一敗再敗,民心暴亂,盲目的人們瘋狂地要找到一個發泄口,來承擔這一切的罪責。


    內部的動蕩遠比外部的敵人更加恐怖。


    ——這個皇帝無法帶領我們走向勝利。


    這句話就像一句魔咒,像億萬癌細胞,在帝國的命脈上凝成恐怖的腫瘤。


    ——必須換掉他!


    ——他的決策一直是錯的!


    ——帝國一定會毀在他的手上!


    ——流放!他應該流放到生命海!為這一切負責!


    沈麓不是一個強大的皇帝。


    他無法在戰爭中力挽狂瀾,拯救他的子民與帝國。


    他所能做的,隻有擔下充斥著憤怒與絕望的罪名,將新的希望留給更得民心的下一任女皇。


    留給卡羅琳娜。


    這是他作為皇帝的意義。


    雨變得密集時,有人敲響了臥室的門。


    “陛下,封指揮官想見您,這麽晚了……您看……”


    卡羅琳娜看了路亞一眼,轉身繼續看窗外的雨。


    “你的人來接你了。”


    華麗的高窗外已經掛起了一道銀色的雨簾,窗玻璃上蒙著一層霧氣。


    傾瀉的雨水像是要洗刷今晚的一切罪孽。


    卡羅琳娜不提錄音,也不提聯賽,她隻是看著雨,告訴路亞,已經很晚了,你可以去睡了。


    路亞沉默了一會,再次站起身。


    她捋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認真走到高窗前,對著卡羅琳娜單膝跪地。


    “可以再耽誤您一點時間嗎?”她的聲音穿透了嘩嘩的雨音,“我有一些事,想跟您談談。”


    “關於褚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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