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林的神情顯得有些凝重,舉止略顯不自在,他輕輕揉著額頭,緩緩道:“有些頭疼,不過並無大礙。隻是有種揮之不去的哀傷,但記憶中並無具體緣由。”


    草探花俯下身,凝視著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逐一唿喚他們的名字:王三娘,李紳官,張鐵匠,染布老嫗,麻菜頭嬸子……每念及一個,他的心情越發沉重,而墨林則一臉淡然,盡管衣襟上沾染了血跡,卻顯得超脫獨立。


    “道長,我看不出你的悲傷在哪裏。”草探花微微蹙眉,有些不滿。


    “悲痛無需外露,世間眾人,生前不盡孝,死後卻裝模作樣,淚水泛濫,這種虛假的悲痛,又有幾人能真心信服?”青衫道士的話語透著哲理,草探花聽後深思。


    “生前不敬,死後哀嚎。我明白你的道理,可至少表麵上,還是應該流露出些傷感,否則內心會有愧疚,覺得對不起這些鄉鄰。”


    墨林聞言皺緊眉頭,裝出一副哀戚的樣子:“好吧,我很悲傷。”


    草探花搖頭:“道長,你這是在敷衍我。”


    墨林迴應:“無為而治,順應自然,生死榮枯皆有定數,死者無法複活,即使洗清了冤屈,也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唯有心中生蓮花,天地存太極,秉持善念,才勝過千百次的祈求。”


    “道長,我是凡夫俗子,聽不懂這些深奧的道理。我隻知道人逝去要哭泣,困倦了要安睡。”他開始整理那些遺體,試圖將他們安置在一起。


    墨林聞言:“那我便離去,洞內溫暖,花大師可以安眠。”


    草探花深知無法說服他,歎了口氣:“對於兇手,道長你可有什麽線索?畢竟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你是如何逃過一劫的?”


    “我真的不知道,隻記得我的桃花劍不見了,隻用一把木劍能殺死這麽多人,實屬罕見。當然,武林高手眾多,這樣的事並不稀奇。並非我無情,剛才在洞內我已經仔細查看過,但一無所獲。”墨林誠摯地說。


    草探花聽後更加憂慮:“真有這樣的殺手嗎?”


    墨林點頭:“此人行事周密,出手狠辣,沒有留下絲毫破綻,我找不到線索,這群無辜的人按理說並無深仇大恨,這次的襲擊恐怕背後隱藏著巨大的利益糾葛。而我還活著,究竟是有意留我一命,還是原本就想殺我,都不得而知。”


    “無論如何,希望道長能銘記於心,查明真相。”草探花顯然不願就此罷休。墨林微微欠身:“花大師的叮囑,我必不敢忘。大師曾說不離開金墉城,這次為何又要離開呢?”


    “西梁軍攻入城內,燒毀了我的堂口,逼我離開,如今已無家可歸,隻能四海為家。”草探花的目光中充滿了失落。


    “我認為這樣甚佳,高人本應雲遊四海,局促一地反辜負了畢生才情。”墨林淡然一笑,他是個超脫之人,對生死看得很淡,任何時候都能笑得灑脫,然而草探花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


    “老朽隻是個落魄的文士,失意的工匠,哪裏談得上才華,倒是這些鄰舍鄉親,此次相遇算是亂世中的不幸之緣。老朽打算妥善安葬她們,即使化為塵土,也應有個體麵的歸宿。”


    “言之有理,生前活得艱辛,死後需得尊嚴,我來助花師傅一臂之力。”墨林說著挽起袖子。


    說完,二人開始挖掘墓穴,抬屍安葬眾人,因為缺乏工具,這一忙活足足花了半天時間。


    期間,草探花滿麵哀戚,數度悲痛,而墨林始終沉默不語。他本是翩翩道士,風流倜儻,未曾涉足如此髒累之事,但內心也感到愧疚。草探花雖身形佝僂,卻毫無怨言,他作為後輩,即便道行再深,也應給予幾分敬意。


    完成墓穴後,兩人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不遠處跑來一匹老馬,正是墨林騎乘的瘸腿馬。


    草探花:“這馬還活著,兇手可能故意留你一命。”墨林:“我現在也是這麽想的,畢竟身上沒有任何傷痕,這青色衣衫上的血跡,全是他人的。”


    草探花聞言驚訝,仔細打量墨林,果然發現道士安然無恙:“既然道長未受傷害,為何這麽久才從洞中出來?是不是兇手給你喂了迷魂湯,或者你的頭部受到重擊?”


    墨林聞言臉上微紅:“都不是,其實是我對血有暈厥反應。”


    草探花一時無言。


    片刻後,看著他血跡斑斑的道袍:“那你現在怎麽不怕了?”墨林:“還是會暈,硬撐罷了。附近是否有溪流,我想清洗一下道袍。”


    草探花指向南方:“向南三裏有一條江,過江就是通往陵陽的官道。”


    “大師為何對此如此熟悉,莫非是當年赴京趕考的路線?”墨林問,草探花聞言輕歎:“江那邊有故友,如今我已經無家可歸,不如去看看他。”


    墨林點頭:“大師請上馬,我們過江前行,繼續四海為家。”


    隨後,墨林將瘸腿老馬讓給草探花,自己牽著韁繩走在前麵,懷中抱著那隻白貓。


    此刻天空飄起細雪,洞口的墳塚顯得龐大而孤獨,夜色中的氣氛逐漸被雪花掩蓋,究竟何人在此犯下何種罪行,已被風雪吹散到遠方。


    然而在道士墨林心中,這些上百名老弱婦孺的性命已深深紮根,他將承載著這份沉重的血債,前往更遠的地方尋找答案。


    初雪越來越大,兩人來到江邊,發現江麵並不寬闊,江畔一座竹亭內,坐著一位披蓑的老者。


    他的鬥篷垂得很低,僅露出一抹胡須,長至腳踝,腳下是一座酒鼎,鼎中佳釀正沸,蓋子冒出輕煙,醇香的酒氣緩緩升騰。


    草探花翻身下馬,臉上掠過一絲振奮,走向披蓑的老人對麵,拉過蒲團席地而坐:“渡我過江,苦舟。”


    聞言,苦舟身子微顫:“你很久沒來了。”


    “你是否已察覺,那人並非我?”


    “年複一年的擺渡,怎會忘記故友呢。”


    墨林目光投向江麵,亭旁一艘朱紅巨舟,足以承載跛足老馬。


    他攬著白貓,輕輕拂去它絨毛上的雪花,走近船隻,發現船舷立著一方石碑,碑上積雪厚重,墨林挽起衣袖,輕輕拂拭,四字古篆赫然顯現:春雪江眠。


    墨林輕聲道:“真是個詩意的名字。”


    說完,他從血衣中抽出狼毫,袖口蘸水,血漬暈開,飽蘸墨汁,在石碑上揮毫潑墨,一首詩躍然石上:


    北疆戰亂邊城殘,江南旅人棲古城。


    冬雪皚皚覆紅塵,琅琊烽火映春冷。


    墨林一氣嗬成,擲筆入江,脫下道袍,踏入水中洗滌,血汙遇水消散,泛起如梅花般的紅暈。


    洗罷,他渾身赤裸,熱氣繚繞,步入亭內,向苦舟借來火折,獨自點燃篝火烘幹衣物。


    苦舟凝視著江中血色的水,望向草探花。


    “到底發生了何事?”


    “非常糟糕的事。”


    苦舟沒有追問,轉而問墨林:“道士此行何往?”


    墨林:“陵陽。”


    苦舟:“過江後,翻過十幾重城郭,便是都城陵陽。”


    草探花:“老朽送你一程,但這陵陽,老朽就不陪你了。亂世之中,獨善其身才是上策。聽老朽一句,陵陽如今烏雲蔽日,你此行務必小心。你雖行走江湖,但陵陽卻是廟堂之巔,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墨林:“無妨,世事本就變幻無常,變化正是世間的魅力。江湖與廟堂,不都是人間嗎?既是人間,那麽江湖與廟堂,又有何區別?”


    “區別依然存在。”草探花並不讚同他的看法。


    “此地的江湖,有三教九流之分嗎?有欺詐算計嗎?那邊的朝廷,有派係爭鬥嗎?有刀光劍影嗎?你我心裏都清楚,這些都有。如此說來,無論江湖還是廟堂,其實並無二致,不過是人心險惡的名利之爭!”


    這時,苦舟插話:“道長所言甚是,以往遠離朝廷的江湖人無需憂慮宮廷紛爭,身處廟堂的權貴又不懂江湖風情。然而時移世易,如今江湖之人也受國運牽連,廟堂之上也開始講究江湖道義!”


    說話間,道袍已半幹,墨林披上,大袖一揮,火焰帶來的暖意中透著一絲寒意,他微微顫抖,將白貓擁入懷中輕輕安撫,漸漸平靜下來。


    “小兮,你總是那麽溫暖。”


    草探花對二人的觀點似有不滿,開口反駁:“道長剛才一番宏論,難道在你看來,世間萬物並無差異?那麽,何處算是江湖?何處又算朝廷?”


    墨林迴應:“其實各不相同,我與這位長者見解一致,不論是廟堂還是江湖,心之所係,便是所在之處。”


    “一切皆隨心意而動,心的方向,就是前行的道路。”草探花接話,搖頭輕笑,帶著一絲無奈。


    “花大師能有此領悟,可喜可賀。”墨林淡笑,苦浮舟起身,走向船邊:“牽馬吧,我送你們渡江。”


    墨林走近草探花,低語問道:“花大師,此人背景如何,你可清楚?”


    草探花搖頭:“二十年來,我們共度春雨江畔,未曾發現他有何異常。”墨林注視著苦浮舟的背影,眼神閑適卻深不可測。


    “道長是否察覺到什麽?”草探花聽出墨林言外之意,墨林卻搖頭:“暫時沒事,我隻是多慮罷了。”


    “那樣倒是讓鬼神也頗為費心。”草探花難得地開了個玩笑。


    “說得好,像我這樣的,恐怕連鬼神都覺得麻煩,不願收留,所以我每次身處險境,總能化險為夷。”道士笑得開懷,草探花自嘲道:“我大概是過於敬畏鬼神,反而招來了它們的關注。”


    兩人談笑風生,一同登上船隻,拐子老馬也被牽至後甲板。苦浮舟操縱舵輪揚帆,巨船在風中破浪,駛向江河深處。


    船上,墨林與草探花品嚐新釀的酒,草探花仍滿麵憂愁,而墨林卻拋開世俗煩憂,盡情享用,樂在其中。


    “道長,若我能像你一樣淡看人生,該有多好。”草探花真心羨慕墨林的豁達,看似無憂無慮,實則深藏哲理。


    墨林微笑著:“超脫隻在一念之間,我的師父葛行間曾言,往往是這一念,讓無數尋求解脫的凡人困頓不已。因此,一念成仙,一念成凡。”


    草探花:“道長,你從不畏懼鬼神,盡享歡樂,難道不怕遭天譴?”墨林大笑道:“哪裏來的天譴?”


    草探花無言以對,默默飲酒,目光投向江麵:“我已如天涯孤客,早已承受了命運的懲罰。”墨林說道:“那就多燒幾柱香,祈求神靈保佑吧。”


    “道長又在拿老朽開涮。”草探花笑著指了指他。


    青衣道士淡笑不言。


    “道長,你平時敬神嗎?當初為何選擇修道,又是什麽信仰驅使你?”草探花轉換話題,墨林搖了搖頭:“師父硬是將我帶上山,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這道袍一旦穿上,就難以脫下。”


    他站起身,走出船艙,江風勁吹,波濤洶湧,墨林張開雙臂,閉目深唿吸,頓時感到神清氣爽,他放聲大笑,驚飛一群白鷺。


    轉過身,看到草探花正注視著他,墨林輕輕一笑,笑容平靜如水,令人安心。


    “他人膜拜天神,我卻自成神聖,穿梭人間,超凡入聖!”


    草探花聞此言,心潮澎湃,猶如狂風巨浪衝擊:“老朽極欲知曉,你這等人物降臨陵陽,會如何攪動那片早已混沌不清的秋水!”


    墨林淡笑搖頭:“花大師,我如定海神針,不善掀波逐浪。”


    不久船隻靠岸,停在江邊堤壩,一旁樹立著一塊石碑,赫然刻著“洛北”二字。


    草探花下船,對墨林拱手告別:“老朽在此別過,此行送別道長,不知何時能再相見。”墨林迴應:“無妨,離別對我們而言,早已習以為常。”


    “老朽習以為常,道長則是洞悉世事。隻要你不言破,我們依舊是忘年之交。”草探花更正道。


    說完,二人共飲,墨林從懷裏取出一支竹筒,遞給草探花。


    “這是何意?”草探花略一瞥視。


    “怕大師旅途孤單,贈你些許拙字消遣。”墨林微笑,草探花聞言頗為欣喜:“道長墨寶,自當珍視,但金墉城百姓的沉冤,還需仰仗道長你繼續追查。”


    “必不負所托。”


    苦浮舟在船上催促:“江湖廣闊,來日方長,不必過多言語。”墨林轉身登船,轉瞬消失在視線中,隻留下淡淡的白色船帆,不見青衫老者和駿馬。


    草探花整理行囊,打開竹筒,見內裏是一行秀逸的古篆,筆法考究,讀畢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眺望遠處的山鎮,提步前行,步履似乎更加輕盈,心中的迷茫已然消散。


    竹筒上書寫道:


    奧秘之門,深邃而又神秘,奇妙無法言喻,言表非其妙,弦外之音,音內不藏玄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道途孤城:少年將軍與北戎之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並收藏道途孤城:少年將軍與北戎之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