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都明白,又何苦待她這般。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攥了攥,心裏頗為後悔,喉頭卻又堵得生疼,以至於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句軟話來。


    就見那人眸子暗了一暗,大步向他走過來。


    他瞧著她緊繃的臉,心裏道,她大約是要生氣了,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腕,也不作掙紮。橫豎是他做錯了,在外言行無狀,她責他就是了。


    然而下一刻,身子卻被她一帶,護進了懷裏。


    她左右看看,見無人經過,緊摟著他,飛快地就閃身進了一條小巷。


    小巷極狹,寂靜得很,應當是輕易沒有人走。兩邊的宮牆卻高,遮擋了大半天光,也遮得她眸子半明半暗。


    她將他擁在身前,低聲道:「冉冉。」


    他狠狠一怔,十分不敢信自己聽見的。


    「你說什麽?」


    她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雙眸裏竟是他從未見過的溫和。


    從前她有些許多時候,是與他好聲好氣,與他婉轉纏綿的,但卻是頭一次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鄭重,溫柔,且眼底裏藏著幾分小心翼翼。


    他一時看失了神,隻覺得今日的她,好像格外地不像她。


    赫連姝環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緊了一緊,「是我做錯了。」


    他這才被她牽迴了神,眼底忍不住泛起酸意來。


    「別……」她見他眼眶泛紅,就要抬手替他擦。


    崔冉往後避了避,匆忙道:「我沒事。」


    然而話說出口的一剎那,淚卻像失了控似的落下來。他分明沒想哭的,卻不知怎麽的,就淌了滿臉,順著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眼前人注視著他,神色難言。


    他被她擁得緊,也騰不出手來抹,隻吸了吸鼻子,覺得很是丟臉。


    她領兵出征,是君命難違,他在這裏哭哭啼啼的,活像是不懂事的小家子氣,還成什麽樣子了,沒得讓她看輕了他。


    然而越是這樣想,心裏卻越發的苦。他不願意哭得難看,讓她皺眉頭,就用牙齒緊緊地抵住了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味。


    「別這樣。」


    眼前人輕輕撫了撫他的臉,拇指在他煞白的嘴唇上磨蹭著,逼迫他鬆開。


    「我會盡快料理了這件事,爭取速戰速決,早日迴來。」她道。


    他卻隻默默搖頭,眼尾通紅一片,淚水仍像無知無覺一樣,徑直往外溢。


    她看起來極無措,手竟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才重新將他攬緊,目光落在他臉上,頗為遊移了一番,好像想從他的表現裏找到她該做什麽的指引來。


    大約是此生也沒有同誰這樣說過話,她幹咳了兩聲,聲音十分生澀,道:「在想什麽,告訴我。」


    崔冉閉了閉眼,小心地靠近那個懷抱,輕聲道:「我怕。」


    他怕她騎上戰馬,一去經年。


    他的哥哥已經死了,她好像是這個世上,唯一還能稱得上是他的親人的人了。


    其實,他好像從來沒有認真地分辨過,她在他心裏到底是什麽位置。從到她身邊起,他從沒有喊過她「殿下」,起初是倔強,後來是習慣了。仔細想來,他隻有在做小伏低,或有事相求時,才肯軟聲喚她一句「妻主」,好像很是對她不起。


    但她於他,卻是他哭得天旋地轉時,能投入的那個懷抱,是北地寒冷的深夜裏,能夠相交的體溫。


    哪怕這一路過來,她斥過他,罰過他,令他幾度以為這一次她會真的丟開他,但每一次,就算是咬牙切齒也好,她最終仍然護了他周全。


    她是陳國俘虜傳說中的惡鬼,卻畢竟沒有傷過他分毫。


    如果說他沒骨氣,那就沒骨氣到底吧。他不想再被她孤零零地拋下,守在她大得冷清的王府裏,想著她在戰場上情勢如何,有沒有受傷,盼著她滅了別人的國,凱旋歸來。


    那是他隻想一想,就覺得無法忍受的日子。


    他還怕,怕她真的如大可汗所計劃的那樣,被冊為儲君,有朝一日登基,坐擁天下。她會接過許多她本沒有興趣的責任,她會有三宮六院,君侍眾多。


    他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有的近在眼前,有的遠得沒有邊界。哪一件,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與她說。


    他要怎麽告訴她呢,他是一個自私得可怕的人,他心底裏希望她不是皇女,不是主帥,也不是君王,隻是迴到王府裏關起門來,會和他鬥嘴耍橫,會和他抵死纏綿的那個人。


    哪怕他明知,絕不可能。


    赫連姝目光沉沉地望著他,仿佛極為隱忍。


    他以為,她多少要問他幾句,為什麽怕,或是再寬慰些許,承諾會盡早迴來。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


    她卻忽地將他身子一擁,閉了雙眼,傾身吻過來。


    她的手扣在他腦後,指尖輕輕地,摩挲著他柔軟的黑髮。她額上戴的珠飾垂落下來,掃在他的臉上,微微的涼,又帶過一陣令人心悸的癢。


    唇齒交纏著唇齒,氣息攀繞著氣息。


    像要把他吻進她的骨血裏去。


    他方才強忍哭聲時,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此刻被她有意吻舐著傷處,將那一縷血腥氣和著淚水的微鹹,全都化進這片溫軟裏。


    他隻覺得自己的氣息漸漸難以為繼,從剛才起就一直顫抖不止的身子,卻無端地慢慢平靜下來。


    好像受傷顫抖的白鴿的羽翼,也會在南風裏被安撫合攏,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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