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澤默默地蹲坐在地上,眼中紅光時閃時滅,蒼白瘦削的手指慢慢地劃過地麵,指尖留下灰塵細膩的紋路,淡淡的倦意。真的好累。他明白,自己再也迴不去正常的人類世界。他並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人類,本來就是虛偽的,而結束這樣虛偽生物的生命,他不覺得可惜。

    渺小的人類嗬……

    眼眸盈盈地盛上一汪水色,他屈起雙腿,將尖細的下巴抵在膝蓋上,閑著的一隻手從衣兜裏掏出一副眼鏡。手中的力道慢慢加強,黑色的塑料鏡架受不了這樣的大力開始彎曲,但在極限的瞬間,施力的一方頹然地停止了動作。烏澤緩緩地歎氣,這副眼鏡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紀念啊,縱使再恨父親對自己的拋棄,他還是不忍毀壞了這唯一的代表親情的連係。

    ——小澤,戴好這副眼鏡,不要讓別人直視你的眼睛哦。

    那個時候,懷抱慘白色的媽媽的爸爸,將眼鏡塞到了自己小小的手掌中,語調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盡管他的周身染遍了代表殘酷的紅色。小小的烏澤迷茫地眨著眼睛,一隻手指咬在唇瓣間,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軟膩感。

    ——爸爸,媽媽怎麽了?

    他不知道啊,他隻是看見了自家爸爸咬在了媽媽的脖子上,然後媽媽的身體就慘白慘白的了,臉上帶著熟悉的恐怖猙獰。那一段時間,隻要爸爸不在家裏,媽媽都是用這副表情對著他,有時還會拿出長長粗粗的棍子將他按在桌子上打。很疼的,隻不過,無論打出多少傷痕,在爸爸迴來之前,都會消失掉。

    ——媽媽睡著了嗎?

    小烏澤表情開心起來,媽媽隻有在睡著的時候才不會打自己,才會安安靜靜的,不叫他“妖怪”。說起來,妖怪是什麽?小小的烏澤將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妖異的紅眸一眨不眨地盯著神情倦怠的爸爸。爸爸應該會知道吧?

    ——嗯,妖怪啊……爸爸就是啊……

    烏亞的臉上帶著淒絕的笑容,黑色的眼眸在語句結束的瞬間轉變成同烏澤一樣的妖異紅色,白皙的皮膚上慢慢地浮現出黑色的紋路。烏亞收緊了手臂,將妻子慘敗的屍體抱得愈緊,一邊繼續用溫柔的聲音同自己的兒子對著話。

    ——小澤害怕嗎?

    ——不……

    小烏澤很幹脆地搖了頭,一貫溫柔的爸爸,自己為什麽要害怕?說起來,他是害怕媽媽的,害怕那猙獰的表情,害怕殘忍的對待,害怕那尖厲的“妖怪”二字。

    後來的事,他也不是很清楚了,隻知道有一群人稱警察的家夥闖進了家中,烏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房間中心的爸爸,而一貫溫柔的爸爸保持了優雅的風度,淡淡地笑著跟著那些人走了。隻留下了一句話,或者說是一個忠告。

    ——小澤,不要相信人類。但如果可以,你還是忘記這一切,做一個正常的人類吧。

    看似矛盾的話語糾結著烏澤幼小的心靈,忘記?也許忘記會好過一點吧。他在收容所待了三個月,接受了心理治療,迴到家中的烏澤戴著老氣的黑框眼鏡,開始獨自一人的生活。記日記的習慣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也許還要早一點,但他記不清楚了,隻是,日記中一次次反駁,一次次否認,最後,曖昧的記憶隻剩下了,父母出差未歸。

    自欺欺人麽?也許吧,但是他隻是想要忘記而已,那是他最為尊敬的爸爸最後留給他囑托。烏亞消失了,仿佛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一樣。最後,自己還是被拋棄了嗎?正常的人類?嗬嗬,扮演正常的人類的自己,從來都是被欺負的對象啊。

    人類不可信,對人類抱有感情更是愚蠢。好比說,他身為妖怪的爸爸烏亞。

    烏澤將頭埋在雙膝之間,嘴角的慢慢地上揚至嘲諷的弧度,很難理解麽,那種愚蠢?他父母的“羅曼史”,很好地闡述著這一切啊。不要問他是怎麽知道的,總之,他就是知道了父母之間發生的故事,知道了一個妖怪愚蠢的愛情。

    烏亞,曾經也不相信愛情的。作為一個生活在人類世界的妖怪,他已經很努力地偽裝了,妖力不甚強大的他,從來沒犯過事兒,因此躲過了妖魔獵人等以除妖為生的家夥的肅清。他隻是想好好地做個人類,妖境太單調了,遠沒有人間界的色彩多姿,因此盡管是假的,他還是想讓自己的人類身份得以保全下去。可是,妖怪在某些方麵終究強過人類啊,比如說外貌,比如說能力。

    有誰不愛英俊瀟灑、功課一流、體育萬能的人?想要低調過活的烏亞顯然小看了人類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滿抽屜的情書讓他不知所措。他是不相信愛情的,因為自卑。在人間界生活的妖怪主要分兩類:一是將人類視為食物絕不給予一丁點兒憐憫的類型,一是羨慕人類能夠在陽光下自由生活渴望融入人類社會的類型。很不幸,烏亞屬於第二類,他自卑,自己一個汙穢的妖怪怎麽能夠接受人類的愛情,因為不能,所以幹脆不信。

    就這樣好好地度過漫長生命也不錯,即使是一個人,也還會有人間界溫暖的陽光陪伴。但是,還是有個女生闖入了他的心,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也許也能夠擁有愛情。

    那絕對是個平凡的女生,但是卻擁有決不放棄的精神勁兒,烏澤從厭煩到驚訝,從驚訝到欣賞,他覺得,自己也許愛上了這個人類女孩,但是他的自卑讓他不敢接受這份感情,最終,在女孩的一再逼問下,他說出了自己妖怪的身份。霎時間,萬籟俱寂。

    ——妖……妖怪?

    ——對,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愛。

    烏亞神情淡漠地吐出這幾個字,然後看著女孩明顯不相信的表情苦笑,從幾十米高的天台跳下再跳上。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妖怪的身份。女孩呆愣住了,幾十秒鍾迴過神來,竟是驚喜地大叫。

    ——烏亞你好厲害哎!我更加喜歡你了!

    烏亞覺得自己很幸運,竟然遇見了一個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類女孩,她不懼怕自己妖怪的身份,還說他厲害,那麽,這是不是代表自己也可以愛?於是愛了,義無反顧。他為女孩付出了一切,隻要是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為她弄到手,他甚至很多次地幹擾了同類的獵食,隻因為自己的愛人是人類。一向低調處事的妖怪,竟然會為了人類攻擊同類,這樣的事情若是放在以前,他根本無法想象。這也許就是愛情的魔力?烏亞覺得自己很幸福。

    可是,這樣的幸福隻不過是一個幻象,而且是如同夢境一樣短暫的幻象。鏡中月,水中花,海市蜃樓,終在現實麵前,崩潰成荒。

    他們結婚了,一年後,女孩誕下一個孩子。他忘記不了女孩恐懼的表情,嗬,是啊,那樣的孩子,是個母親見了都會害怕的吧?渾身黑紋,合著的眼皮遮擋不住妖異的紅光,黑色的指甲刀般尖利,即使是個嬰兒,身上的暗黑氣息也是強烈得熄滅了滿屋的燈光。盡管他一遍一遍地安慰,孩子稍大一點就會變得像一個正常的人類,就可以控製住自己的妖力,女孩還是堅決不看這個孩子,哪怕一眼。烏亞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他柔聲安慰妻子,一個人照看他們的孩子,那時的他天真的以為,隻要孩子變得正常了,一切都會迴到原來的軌道。

    可是,正如脫軌的火車最終的下場是滅亡一樣,他們的生活再也迴不到從前了,前路隻是黑暗,足以吞噬一切的玄色。烏澤慢慢長大,明顯表現出異於常人的智慧,但是,他的母親卻不會因為這讚賞他,她當他是個異類,她當他是個恥辱。她,最後還是有了外遇。舒適華美的生活已經不夠,她想擁有“正常”的愛人。烏亞隻是忍耐,因為很明顯嘛,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有罪,因此他沒有生氣的權利。這樣的婚姻繼續維持著,他依舊會為女孩取得她想要的一切,而她的淡漠厭煩逐漸發酵,酵成一窖慘色的酒,最終還是摧毀了妖怪的理智。

    烏亞看見自己的孩子被孩子的母親以及那個男人淩辱,理智的弦繃斷,憤怒的妖怪直接殺掉了那個狂妄的人類男人,沒有維持優雅英俊的表相,烏亞徹徹底底地恢複了妖怪的本來麵貌。

    霎時,滿地的血染紅了視野,人類的女子驚恐地後退,嘶啞的嗓子顫抖出了兩個字——

    妖怪!!

    烏亞苦笑,慢慢地抱起失去知覺的孩子,看著他身上的傷口自動愈合。他可以想象,這具幼小的身軀已經不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對待。也許他早有察覺,隻是名為愛情的幕布遮擋住了視線,蒙蔽住了原本敏感的心。此刻,幕布撕碎,片片成飛。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妖怪了嗎?

    烏亞的聲音有著難以想象的平靜,他等待著女人的迴答,這是他愛過的妻子,也應該是愛他的妻子,可是女人臉上此刻所寫,盡是憎恨無情。他恍惚間明白了。

    之所以愛,那是因為隻看見了妖怪完美溫柔的表相,這樣的愛情太虛偽,太單薄,承受不了所謂的真相。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妖怪的本相,所謂人類,到底是會害怕的啊。幻身的妖怪注定擁有幻象的愛情,因為醜陋的本相還是在黑暗中掙紮,與愛絕緣。

    自己,是不是明白得晚了點?烏亞自嘲地笑著,無力變迴女人曾經“愛過”的那個“烏亞”,妖怪可怖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癱軟在地上,不住顫抖的女人,眼神依稀可見溫柔,但在女人眼中,卻是死亡的預告。

    ——不要過來!有妖怪,救命啊!!

    女人猛地站起,抓起一邊茶幾上的水果刀,向妖怪撲來。

    ——去死吧!!

    刀子正中左胸,可是並沒有傷到妖怪的致命處。烏亞還是微笑,眼神淒絕,這樣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愛人?那麽,自己也應該貫徹妖怪的愛情吧。

    有一種蜘蛛,會吃掉自己的愛人;有一個妖怪,飲盡了愛人的血液。

    這樣就不會分離了吧?這樣就不會背叛了吧?將她化為自己的骨血,永生永世地纏綿。

    ——小澤,不要相信人類……

    人類善於用美好的謊言,囚禁孤單的靈魂。愛上人類絕對是妖怪的悲哀。

    那麽,愛上靈術師的妖怪呢?

    ————————————————————

    纖羽停住了腳步,用心感受自己妖力的波動。奇怪的感覺,似乎有很強大的絕望氣息。她迴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女孩,有些期待地揚起了唇角。呐,讓我看看奇跡。

    怎樣讓絕望的異靈變迴人類?這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但是心裏莫名地相信,如果是她的話,應該可以實現。

    黑發藍眸的少女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她感覺到的是……痛苦的靈魂。

    如果可以,我希望大家都能夠幸福,哪怕要犧牲自己。這是自己說過的話吧?在那個白雪紛飛的靈崖。無關催眠,無關封印,如果是自己,那麽……這就是最真的心聲了吧。

    一定,要救迴他!異靈……又何嚐不是,被拋棄了的、可憐的靈魂?不是純種的妖怪,亦不是純種的人類,夾雜在兩個相對的種族之間,在縫隙中艱難唿吸。不為兩邊所容,被拋棄了的靈魂啊……真是讓自己放心不下呢。因為能夠感受到那種痛苦嗎?

    如果能夠感受的話……幽朔想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隻屬於她的具有安撫人心作用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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