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丈看著麵前安安靜靜的,乖巧得有點讓人意外的張月,有些哭笑不得。方才,他還以為犯人打算逃獄,可下一刻犯人就放棄了所有抵抗,乖乖地便被逮了迴來,這反差實在有些大。


    “你是打算做什麽?”老方丈捏了捏自己白花花的胡子,問道。


    張月有些狼狽,身上的衣服被缽盂的力量消融了大半,光著上半個身子,癱坐在地上,“上來服刑。”


    “那你的方式還真的有點奇特,不過,你可知道,登佛門是服刑的第一關。”老方丈微眯著的眼睛突然睜開,露出兩道逼人的精光。與人對視,是張月最不怕的,他的眼睛從來不會被人看穿,但對方的靈魂,他卻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即便麵對著一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歲的老妖怪,他依舊不會被對方的氣勢輕易嚇到。“那我是過關了嗎?”張月問道,臉上沒有表情,看上去還真像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但老方丈收到的對張月的評價,絕對沒有懵懂無知這個詞,倒是狡猾,看不透之類的形容居多。


    老方丈扔下一套灰撲撲的僧衣,笑道:“你倒是機靈,不過,你來這裏是服刑的,可別想得太輕鬆,登佛門隻是一次小考驗,接下來的日子會更難過。”


    “哦?要對我用刑嗎?”張月也不管旁邊那些冷麵金剛,大刺刺地便在廳堂裏換好了衣服,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問道:“我是不是還要剃度?還是說,我可以選擇帶發修行?”


    老方丈說道:“你想象力有點豐富啊,小夥子,你還真以為來到這裏做和尚的嗎?我們少林寺不收罪人,等你將自己的罪孽贖清,再來和我談皈依佛門的事情吧。”


    張月笑道:“方丈您也想多了,我不信佛,也無心向佛,而且我覺得我剃光頭的話,挺難看的。”


    “哼,牙尖嘴利。武倥,帶他下去,安頓好之後,就送去念經。”老方丈揮了揮袖袍,便將張月給扇了出去。門外,一個光頭大漢,生的牛高馬大,一身橫練的肌肉鐵水澆築一般,站在門口如同一尊門神。


    張月整個人撞在大漢身上,撞得七葷八素的,腦瓜子裏浮滿了星星,這不僅僅是因為老方丈那一揮手力度極大,也因為這個大漢的身體實在太堅硬了。張月覺得自己撞在了一座大山上。


    大漢拎起張月,直接將他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裂開嘴笑了笑,“我是武倥,你叫啥?”


    張月晃了晃頭,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坐在這個大漢的肩膀上,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額……你好,我是張月,過來服刑的。”


    武倥在兜裏摸了摸,摸出一個粉嫩嫩的水蜜桃,遞給肩膀上的張月,說道:“來,我身邊現在沒有帶什麽手信,隻有這一個桃子,給你吃,就當見麵禮了。”張月也不客氣,道了聲謝便接過了,他現在真的很餓很渴。桃子很好吃,一口咬下去,口齒生津,張月三兩下便吃了下肚,砸吧砸吧嘴,表示很想再來一個,舌尖泛起的酸甜在刺激這他的味蕾,讓他胃裏發癢。


    武倥似乎察覺到了張月的心思,笑道:“這桃子,我今兒就吃剩這一個了,下次我帶你去桃林摘,現在你得先去住的地方,你放心,少林寺服刑雖然有點無聊,但條件還是不錯的。無怪乎就是每天吃齋念佛,然後把自己負責的工作做完就可以了。”


    “你也是?”張月試探地問道。


    武倥聽到這話,有些無奈地抓了抓光禿禿的腦袋,歎道:“欸,每個來到這裏的人,都會這麽問我,我看起來就這麽想犯法的嗎?我可是少林寺的正派弟子,雖然是個掃地僧。不是你們傳說那種掃地僧,是真的掃地僧……就是……”


    武倥想要解釋清楚這個掃地僧的身份,卻發現自己有些詞窮,根本沒辦法清楚表達,張月見他這樣子,覺得很是有趣,他突然感覺這次說不定不是牢獄之災,而會是一場不錯的人生體驗,這麽想來,他不免有些愧疚了,畢竟他的確錯了。


    張月從武倥的肩膀跳下來,那種怪異的感覺更深了,他抬頭看了看身後比自己高出半個身體武倥,仿佛在仰望一座鐵塔,陽光都被這龐大的身體擋住了大半,陰影中,張月笑著向武倥伸出了手,武倥也露出一口大白牙,一隻大手緊緊地握住了張月的手。張月感覺自己的手仿佛是被包裹住。溫暖和厚實的掌心,有一道道好似被刀刻似的掌紋,摩挲著張月的手掌。


    “以後多多指教。”


    “好,沒問題,佛課上完之後,我帶你去桃林摘桃子。”


    張月迴房收拾收拾東西,便準備去念經了,長這麽大,他隻聽過自己的母親在拜神念一些神神道道的經文,他一直表示很不理解,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念了,而且還是在監牢。張月一直在心理這樣提醒自己,他可是來服刑的。


    宿舍很大,足夠睡幾十號人,張月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鋪,便推門準備離開,卻發現剛才才告別過的武倥還站在門口。他尷尬地看著自己,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剛才忘了,我好像要送你去念經來著。”


    張月對於這傻愣傻愣的大個子,忍俊不禁,“你真是。”


    “和你聊著聊著我就給忘了,真是尷尬,本來我還想著直接進去找你的,但是就是有點不好意思……你知道吧……”武倥解釋道。


    “懂懂……那我們走吧。”張月正準備要邁步跨過門檻,卻被武倥攔住了。張月有些驚疑,問道:“武倥,你這是?”


    “佛曾經說過,四大皆空,所謂四大便是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而四大皆空見得就是道空,天空,地空,人亦空。”武倥突然擺出一張嚴肅的表情,認真地看著張月。


    這讓張月更加雲裏霧裏的,這突如其來的嚴肅是怎麽迴事?他茫然地看著武倥,奢望著能從那雙閃亮的瞳孔裏看出什麽,但結果,他隻能在瞳孔找到自己的眯眯眼。在這麽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有黑白瞳。


    武倥突然又笑了起來,“沒事沒事,祝你好運。”


    張月雖然心有疑惑,但對這個念佛經的事情,在心裏留下了一個底。佛堂離宿舍並不遠,就在斜拐角,但才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了那一聲接一聲的木魚敲擊聲,他突然感到心有餘悸,下反應地悄悄地在眼瞼下睜開了黑白瞳,靈魂裏釋放,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剛一接觸到那扇緊鎖的大門,便聽到那放大版的敲擊聲,咚咚咚,聽上去更像是心髒跳動的聲音,仿佛在這佛堂裏棲息著一個生命。


    漫天金色的文字符號在天穹之下飄飛,看似毫無規則,但其實有跡可循,遠遠望去,整體的文字組成一個巨大的佛祖形狀。看到這虛幻的佛祖,張月感到了莫大的壓力。他連忙收迴了靈魂力,在佛堂門前停了下來,他似乎有點理解武倥方才所說的話了。


    “四大皆空嗎?”張月喃喃道。


    武倥點了點頭,說道:“對啊,四大皆空,一切都是假的,虛幻的,空虛的,所謂的真實,隻有自己知道。”


    張月略有深意地看了武倥的一眼,雖然在武倥看來,這隻是一雙看了許多次的眯眯眼,不要說瞳孔裏那深意的色彩,就連瞳孔他都看不見。不過,武倥還是裝出一副我懂你,你懂我,我倆好兄弟的表情。


    在武倥的目送下,張月推開了佛堂的大門,一個老和尚穿著一身金光閃閃的袈裟,機械而僵硬地敲著木魚,噠噠噠的聲響傳開,一眼望不盡的方形人海,規整,有序,每個人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的,宛如一一複製而來。門的背後,竟然是一個空間,有多大,張月黑白瞳的一眼都望不到邊。當然,張月不敢凝聚靈魂裏,隻能粗略地一掃,但就是這一掃,讓他感到窒息。


    誰也不會想到,僅僅是一個念經,會有這麽大的場麵,其恢弘大氣甚至不輸於那些久經沙場的軍隊。張月有種感覺,少林寺根本不是在修心向佛,而是在訓練軍隊。


    張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向前去,在方陣的背後盤腿坐了下來。剛落坐,屁股下邊突然升起一個蒲團托著他。張月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直竄入心髒,幾乎讓他心跳停止。不知不覺中,他捏起了手中的佛珠,也跟著敲起了木魚,嘴唇嗡嗡嗡地上下開合,不明不白地咒語自唇齒間飄出來,形成實質性的文字,在天空飄著。


    張月的靈魂好似被抽離了出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身體,突然感到有些心悸,他伸出手抱住了身體,卻抱了個空。對了,靈魂沒有實體,我和身體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這……到底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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