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大暑,腐草化螢。


    京都西門的官道上行人如織,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走了過來。


    馬夫是名小廝打扮的柔媚女子,眉目俏麗,坐在馬車前頭,也不用照看,頗為消瘦的馬匹是上等好馬,在行人如織的官道上行走自如,倒也沒有衝撞到他人。


    車廂內坐著一對男女,年紀都不大,相較馬車,這兩人就顯得尤為出彩。


    女子一身紅衣,眉目如畫,氣質清冷,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裏滿是淡薄,看人的時候總無過多表情。


    男子麵容則更為俊美些,隻可惜年紀輕輕,就白了頭。


    未老頭先白的,自然是陳長安。


    當初以九品境界強殺大圓滿的五品,橫跨幾個大境界,尋常人根本不敢作此觀想,也唯有他,體內存在一枚古怪的符篆,靠著吐出的氣機,才能做出此等駭人之舉。


    隻是得失相伴,要不是朱厭趕迴及時,用十二朵青蓮渡迴氣機給他,以及赤葫裏那一枚蛟龍神魂用以填補,陳長安別說恢複原先境界,就是能不能活下來都未可知。


    雖活了下來,他也因此青絲轉白發,虧損大半壽元。


    大紅衣對此事頗為介懷,陳長安卻覺著,像他這種福淺緣薄的,能活著已是不易,就不能奢求太多。


    市井出身的他,覺著一個饅頭就能飽肚,對於知足兩個字,最是體悟深刻。


    京都,大景三十六州的中樞之地,三院六部、中宮王族,以及連山道藏,都座落於此,自是大景最繁華的地方。


    僅戶部度支司的賬目上,每日四門往來的,合計該有數萬人規模,由此可見一般。


    西門入關處,來往的多是行腳商販以及市井小民,近些時日因著三十六州的道學宮乾榜匯聚京都,生意往來比尋常都多上許多,因此入關處早早就排起了長隊。


    朱厭自覺勒了勒韁繩,跟在隊伍後麵,不動聲色地等了起來。


    車內人陳長安調息結束後,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眼,一座氣勢恢宏的城門屹立身前。


    大景京都被譽為當世第一,五百年未經刀兵,自是有著繁華盡於此,坐擁盛世的煌煌貴氣。


    白發黑衣的陳長安打量了眼,隨即放下車簾,重新坐定,看向身側的大紅衣,問道:“師姐,這便是世間第一雄城了嗎?”


    大紅衣把玩著手中赤葫,說是賠給陳長安,可自從裝上春歸之後,大半時間都在她手裏。


    她眉眼落在葫蘆上,看不出過多神色,聲音淡淡,“即使是離州洛城,也不敢稱第一雄城,京都,隔著多遠,都能聞到一股子胭脂氣,還真是敢說啊。”


    一路走來,陳長安或多或少也能覺察到,離州大紅衣對大景朝的敵意,這種敵意到了禹州尤為明顯。


    趕忙撇開話題,陳長安笑道:“師姐,洛城我是沒去過,可當初我翻過大宮主的藏書,書中批注尤為精彩,我雖眼界不行,但大致也能想象出,洛城的恢弘大氣來。”


    離州中樞洛城,拒千萬裏蠻荒,妖邪皆不得入。


    僅以一城而守天下平穩,由此可見其雄壯。


    大紅衣輕聲道:“是麽?”聽不出過多心思,她便是如此,心思總是無處可猜,大紅衣也沒讓陳長安去猜,飲了一口春歸,話便多了幾分,“三十多年來,縱使再怎麽休養生息,洛城也極少被人稱為天下雄城了。”


    陳長安聞言,識趣地沒有作聲。


    大宮主的批注上,曾寫下森冷八字。


    淋漓鮮血,陰鬼之地。


    大紅衣說著,又低低一笑,如畫的眉眼裏斂著些許陳長安看不透的神色,她複飲一口春歸,喃喃道:“我極小的時候夫人就跟我說過,守闕是守洛城的,可這把劍,我已經弄丟二十年了啊。”


    陳長安雙手按劍,坐直了身子,看向離州大紅衣,目光澄澈。


    “師姐,你是知道我的,我這個人沒什麽大的誌向,最是怕死。一直以來最大的野望,不過就是活得長久些罷了。既然取不迴守闕會死,那怎麽樣,我也得拚盡全力才行。”


    大紅衣抬起眸子,看了看,隨即垂下目光,低聲道:“陳長安,要是取不迴守闕,總不會你一個人死的。”


    陳長安從她手裏搶過赤葫,喝了一口,苦笑道:“師姐啊,咱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行不,我可是還沒活夠呢。”


    大紅衣輕輕嗯了聲,也不去看他,伸出柔夷,淡淡道:“拿來。”


    陳長安趕緊又喝了口春歸,再將酒葫遞給她,換了個話題:“師姐,我前些時日跟你說過,提純酒釀做法,你有沒有興致?保證比春歸酒要好喝不少。”


    極喜好錢財的大紅衣,對此興致缺缺,她搖晃著葫中春歸,說道:“春歸是夫人釀出來的。”


    陳長安訕訕一笑,他隻知道這酒的名頭極大,為無數人所喜愛,卻原來是那位離州主人釀出來的啊,難怪陳太平那般嗜酒了。也難怪她不願改進春歸,去賺那筆銀子了。


    他如今囊中尚餘三萬兩白銀,到了居不易的京都,還得有大把花銷,既然大紅衣不願釀酒,那就得想個其他法子了。


    陳長安心中一番思索。


    大紅衣握著赤葫,春歸入喉,酒意延綿,一時無話。


    車外入城隊伍極長,都不過是販夫走卒出身,麵對著城門守備,自然得老老實實排隊,等待戶牒檢查後、登記入城。


    四品境的朱厭也不著急,隻安心跟在隊伍後麵。


    陳長安閉目盤坐,正默想今日入城前,大紅衣那別開生麵的一劍時,忽聽得她開口道:“先前你那手劍勢倒有幾分意思。”


    行走六千裏路,觀山遇水,每日同大紅衣問劍修行,再加上曾憑借氣機劍斬五品,陳長安於四手劍後,終是再悟出一手煌煌劍勢。


    先前四手劍勢,在大紅衣看來,也就炸雷能入得眼去,真正值得她正麵應對,使出八九分劍意的,唯有陳長安最後使出的這一手。


    劍勢,當歸。


    世間不平事,當歸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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