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安隻淡淡看了周然一眼,神情不動。


    這三個月來對方沒少使些小手段,拉幫結夥、針鋒相對、故意挑撥、跌他麵子,但都在學宮的規矩之下,也沒使什麽陰損手段,更沒戳到他的痛處,陳長安也就一直冷眼旁觀。


    不然的話,學宮裏多的是陰人下手的地方,也多的是意外方法。落水會淹死,走路會跌死,吃飯都會出乎意料的噎死人,周家一個庶出,就算真的死了,也絕不會引起多大波瀾。


    他一直謹小慎微地修行,不願招惹麻煩,害怕被人窺出自身隱秘,活不長久。


    可再怎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真要到了動手的時候,他也有狠辣手段。


    靜坐了會。


    宋青瓷依然沒來,倒是修行方麵教諭陶文景,以及另外兩名學宮教諭,踩著鍾聲,抱著一疊卷宗走了進來。


    大比開始了。


    學宮大比可以分為兩類,偏重筆墨的,諸如修真界曆史典籍,道法分解推衍,都安排在上午考較。等到了下午,才是境界評定和道法切磋的重頭戲。一般等到考核結果出來後,學宮會給出十八個左右的甲字評,與原來的乾榜六人共同進行名號爭奪。


    這樣的大場麵,不光學宮裏向來不見首尾的兩位宮主會親臨主持,青州州牧以及忠武將軍這類青州大佬也會出席觀禮,曆來都是學宮盛事。


    陶文景掃視了眼眾人,接著麵無表情地宣布了考場紀律。


    不許喧嘩、不許翻書、不許夾帶、不許交流……林林總總不少於十幾條的規矩,比之以往要森嚴的太多。


    規矩宣布完後,三人直接開啟神識籠罩住整個教舍,將所有人的動作監察的一清二楚,確保不會發生什麽抄襲舞弊的勾當。


    其實連山道藏傳法三千年,學宮內各項考核早些時候或許還有紕漏可鑽,可經過這麽些年的發展,在種種規矩製度之下,尋常考核都被防的滴水不漏了,更何況這樣的大比。


    再說,這種文試對最終的評等影響並不算大,也就沒多少人願意冒著被學宮驅逐的風險,去做抄襲的事情。真要有那個精力,還不如多研究研究考題內容。三千年來值得大書特書的大因果大事件就那麽多,落在紙上,也不過數百萬字,再加上基礎道法有限,再怎麽分解和推衍也超不出這個範圍。隻要有多看看書,多翻翻曆次考題,總能押中內容,不比冒險抄襲要靠譜的多。


    果然,等到考卷一發到手,甲寅學舍裏就有不少押中題目的,此時都麵露喜色頓時下筆如飛。


    第一場考的是修真界曆史大典籍,十幾道題,給了半個時辰,陳長安過目不忘,不用去辛苦背題押題,也能做到應答如流。


    筆鋒舔了舔墨水,一一答去。


    前麵幾題是讓寫出年份人物以及對應關係就可以了,這樣的事件題迴答輕鬆。


    但到了後麵的因果題就得思忖一二了。


    相對而言,因果題不僅要熟悉當時的曆史背景,還得熟知當事人的境界、閱曆、動機等多方麵因素,再結合起因和最後的結果進行解析,闡述因果是非。往往一個不慎,就算典籍記得再牢,因果迴答不夠圓滿的話,也容易被教諭評為末等。


    好在這些因果公案,曆來是修真界經久不衰的話題,有無數的大佬進行過爭論和解析。陳長安當初靈力被符篆奪取,為了應付學宮的考核曾翻閱過不少,如今迴想起來,那些珠玉在前,迴答的也不會太過吃力。


    花了三刻鍾,終於到了最後一題。


    陳長安看了眼,微微一愣。


    竟然是少見的問心題。


    這種題型他以往並未遇見過,隻聽教諭說過,這種題最是考究心性。隻要直指本心,迴答上百字和隻寫一字,並無多少區別。


    造價昂貴的青白宣花紙上用楷體寫了數十字:


    蠻荒之地妖魔橫行,今有真君,力竭而陷於此。已知此真君活可保人間百年安穩,死則禍亂百代。今設若活命之法,以一城眾生祭之,君當何解?


    陳長安細細看了一遍。


    問題倒不難理解,難的是怎麽選擇。


    是絕情滅性,為活一人而殺百萬眾生,換取人間百年太平?還是執於人世情感,為活一城,而不顧人族大義,將天下置於百代禍亂中?


    手中的筆頓了頓,他自問本心。


    這方世界,九天之上神明端坐,蠻荒之地妖魔橫行。


    修真者得神明庇佑,可斬妖除魔度陰驅邪,超脫於物外,自然性命尊貴,更何況人間百年安穩係於一身,以一城之地換之,怎麽想也是劃算的很。


    可等陳長安打算這麽去寫時,他的眼前好似看見了一座烽火四起,滿是殘埂斷垣的孤城。


    昏黃的落日下,他立於城頭,遠處是妖魔圍繞的修真大佬,城內是仰頭望著自己的芸芸眾生。


    他能清晰地看著這些人裏,有衣衫襤褸的乞者,鎧甲殘缺的將軍,清正儒雅的官吏;有豪氣幹雲的俠客,仗劍人間的小修士,執珠念經的西魏僧人;有風姿妖嬈的美婦,明眸皓齒的姑娘;有白發老人,也有垂髫童子。


    千千萬萬的人站在身前,他們什麽也沒說,就那麽定定地看著他,好似隻要他說出一句話來,就能決定這些人的生死。


    為了一個人,真的就要讓這些人去死麽?


    他輕輕地問自己。


    他對這個世界其實並無多少愛意,一直以來孤苦無依,命如草芥,從不敢踏錯半步,小心謹慎地活著,不搶,不爭。


    可夏妙嫣那席話,多少讓他的心底有了絲戾氣。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不用動手,隻一個眼神就能決定自己的生死。身份高貴的修真者,即使深陷敵營,也會有無數人想方設法地營救他,甚至不惜屠盡一城之人。


    草芥者死?位尊者活?


    果然無論是俗世還是修真界,都脫不離權勢二字啊。


    陳長安自嘲地笑了笑。


    心有不甘。


    種種不甘匯於心頭,筆隨心動,他方方正正地寫道:我當仗劍守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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