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不說唐僧他們在華光行院的破屋中,苦苦忍耐在雨夜中存身。卻說銅台府地靈縣的城內有一夥兇徒,因為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沒有生計過活,於是夥同了十數個人做賊,算道本城中哪家是第一個財主,哪家是第二個財主,好去打劫些金銀來用度。


    其中有一人說道:“也不用去搜尋查訪,也不需要算計,隻那個今日給唐朝和尚送行的寇員外家,就十分富貴豐厚。我們乘著這雨夜,街上的人也不防備,火甲(戶籍製度的單位,這裏指戶甲之長)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資金本錢,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


    眾賊人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著雨前去寇家。他們打開寇家大門,進去呐喊殺人。慌得寇員外家裏的若大若小,不管是男是女,全都躲了個幹淨。那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著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人,拿著刀,點著火把,將他們家的箱籠打開,把那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夥,盡情都搜刮劫走。


    那寇員外割舍不得這些財物,拚了命,就走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夠你們用的便罷了,還留下幾件衣物給我老漢送終。”


    那眾強人哪容他分說,趕上前來,給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上,可憐寇員外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


    眾賊人得了手,走出寇家,順著城腳做了個軟梯,順著城牆一個一個係出城,冒著雨連夜奔向西方而去。那寇家的童仆們,看見賊人們退了,方才出頭。等到去看時,發現老員外已經死在地上了。


    童仆們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經被打死了!”


    眾人都伏屍而哭,個個悲悲啼啼。


    將近四更(夜裏1點到3點)的時候,那媽媽怨恨地想著唐僧他們不受她的齋供,因為花撲撲(形容隆重鋪張,繁華熱鬧)的送他們,才惹出了這場災禍,便生出妒忌陷害的心思,想要陷害唐僧四人。


    就扶著寇梁說道:“兒啊,不需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道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人了!”


    他們兄弟問道:“母親,怎麽是送命的僧人?”


    那媽媽說道:“那夥賊人氣勢兇狠勇猛,殺進房裏來,我就躲在床下麵,戰兢兢的留心向那燈火處看得明白。你們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


    二個兒子聽到這些話,就認定了是真的,說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那就必定是了。他們四人在我們家住了半個月,將我們家的門戶牆垣,窗欞巷道,全都看熟了,財帛動人心,所以趁著這雨夜,又迴到我們家。既劫去了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其毒啊!等到天明到府裏遞傷財害命的狀子我們坐名告他們。”


    寇棟問道:“這狀子如何寫?”


    寇梁說道:“就依照母親的話。”


    寫道:“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們父親。”


    一家子人們吵吵鬧鬧的,不覺間天明了。他們 一邊傳信去請親人,置辦棺木;一邊寇梁兄弟,趕赴府衙遞交訴狀。原來這銅台府的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形容讀書刻苦),早歲在金鑾對策。


    常懷忠義之心,每切(懇切,深切)仁慈之念。


    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西漢循吏龔遂與黃霸的並稱。也泛指循吏)再現;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後漢卓茂、魯恭的並稱。均以循吏見稱,後用來指賢能的官吏)重生。


    他當時就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隨即令抬出放告牌。


    這寇梁兄弟抱牌進入,跪倒在地上高聲叫道:“爺爺,小的們是狀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的重情事。”


    刺史接上狀子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就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們家齋僧圓滿,齋得四位高僧,乃是東土唐朝的羅漢,你們花撲撲的滿街的鼓樂送行,怎麽卻有這般的事情?”


    寇梁兄弟兩磕頭說道:“爺爺,小的們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為這四個僧人遠來,恰好滿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挽留他們住了半個月。他們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城,他們當晚又迴來,乘著黑夜風雨,於是就明火執杖,殺進房裏來,劫去了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我們父親打死在地上。望爺爺給小民們做主!”


    刺史聞言後,立即點起馬步快手(專管緝捕的差役)和民壯人役,共有一百五十人,各個執著鋒利的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追趕唐僧四人。


    卻說唐僧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麵忍耐到了天曉方才出門,走上大路繼續向西行。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用繩子吊著爬出城,也向西方大路上走,一直走到天曉,走過了華光行院往西去,有二十裏遠近,他們就藏在山凹中,分撥那些搶來的金銀等物。


    還沒有分好,忽然看見唐僧四人順著大路而來,眾賊人心還不歇,指定唐僧說道:“那不是昨日被送行的和尚們,他們過來了!”


    眾賊人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沿著大路走過來,他們又在寇家住了許久,不知道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們,奪了盤纏,搶了那白馬過來湊著一起分,卻不是遂心滿意的事情?”


    眾賊人於是手持兵器,大叫一聲,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們!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了你們的性命!牙迸半個‘不’字,就一刀一個,決不留存!”


    嚇得個唐僧在馬上亂打顫,沙僧與八戒心慌慌,對行者說道:“怎麽辦!怎麽辦!苦苦忍耐了半夜的雨天,這又早早遇到強盜們斷路,真是所謂的‘禍不單行’啊!”


    行者笑道:“師父不要怕,兄弟們不用憂慮。等老孫去問他們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強盜們麵前,叉手當胸問道:“列位是做什麽的?”


    賊徒們喝道:“這廝不知道死活,敢來問我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們是大王爺爺?快交出買路錢來,放你過去!”


    行者聽完後,滿麵賠笑地說道:“你們原來是剪徑的強盜!”


    賊徒們發狠叫著:“殺了!”


    行者假假的驚恐叫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衝撞了不要怪罪,不要怪罪!若是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隻需要問我。我是個管賬的,凡是有經錢、襯錢(施舍給僧道的錢物),那些化緣的、布施的錢財,都在包袱中,全都是我來管理支出收入。那個騎馬的,雖然是我的師父,他卻隻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都忘,是一毫也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在半路上收的一個後生,隻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隻會挑擔。你把那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都送給你們。”


    眾賊人聽完後說道:“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然如此,饒了你們的性命,叫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們過去。”


    行者迴頭使了個眼色,沙僧就丟下了行李擔子,給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直接走了。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從地上抓了一把塵土,往上一灑,念了個咒語,乃是一個定身法;喝了一聲“住!”那夥賊人一共有三十來名,就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著,不能言語,也不得動身。


    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迴來!迴來!”


    八戒慌了,說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沒有錢財,包袱裏又沒有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迴去要馬哩。叫我們迴去是剝衣服了。”


    沙僧笑道:“二哥不要亂說!大哥是一個了得的人物,以前那般的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會怕這幾個毛賊?他在那裏招唿,必然是有話說,快迴去看看。”


    長老聽了這些話,欣然轉迴白馬,迴到行者麵前,叫道:“悟空,有什麽事叫我們迴來?”


    行者說道:“你們來看看這些賊人是怎麽說?”


    八戒走近前推著他們,叫道:“強盜,你們怎麽不動彈了?”


    那些賊人渾然沒有知覺,都不言不語。


    八戒說道:“好好的怎麽都癡啞了!”


    行者笑道:“是老孫使了個定身法定住了。”


    八戒說道:“既然是定了身,並沒有定口,怎麽連聲也發不出?”


    行者說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隻有錯拿,沒有錯放。’兄弟們,你們把賊人都扳翻倒,捆了,叫他們供出一個供狀,看看他們是個雛兒強盜,還是個把勢(老手;行家)強盜。”


    沙僧說道:“沒有繩索哩。”


    行者立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做了三十條繩索,他們一起下手,把那些賊人扳翻,都四馬攢蹄地捆住了,行者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人漸漸蘇醒了。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們三人各自手執兵器喝道:“毛賊們!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過人口?是初犯,還是二犯,三犯?”


    眾賊人開口求道:“爺爺們饒命!”


    行者喝道:“不要叫喚!從實招供來!”


    眾賊人說道:“老爺們,我們不是長時間慣於做賊的,本來都是好人家的子弟。隻因為不才,吃酒賭錢,宿娼玩耍,將父祖的家業,全部花費了,一向又沒有才幹,又沒有錢用。打聽得知銅台府城中的寇員外家資財豪富,昨日我們合夥,當晚乘著雨夜昏黑,就去打劫。搶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條路北邊的山凹裏正在那分贓,忽然看見老爺們走過來了。我們中有認得你們是寇員外送行的人,必定身邊有物;又看見那行李沉重,白馬快走,就人心不滿足,因此又來攔路搶劫。豈知道這個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了。萬望老爺們慈悲,收去那劫來的財物,饒了我們的性命!”


    三藏聽說是從寇家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來問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來這場災厄?”


    行者笑道:“隻因為送我們起身,他那等的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的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地痞,無賴)就去他家下手。如今又幸好遇著我們,奪下來他這許多的金銀服飾。”


    三藏說道:“我們攪擾他半個月,感激他的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這些財物護送迴他家,豈不是一件好事?”


    行者依言,立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了那些贓物,收拾好了,馱在馬上。又叫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他們自己的行李。行者想要將這夥強盜一棍子盡情打死,又恐怕唐僧怪罪他傷人性命,隻得將身子一抖,收上來那些毫毛。那夥賊人鬆開了手腳,趕緊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去了。


    這唐僧轉步迴身,要將那些財物送還給寇員外。這一去,卻像是飛蛾撲火,反而遭受這事帶來的災禍。有詩為證: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做仇。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這些金銀服飾拿迴轉,正行走時,他們忽然看見那對麵有一群人槍刀簇簇地過來了。


    三藏大驚地說道:“徒弟們,你們看那些人兵器簇擁地接近過來,是什麽好歹?”


    八戒說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些放跑的強盜,他們取了兵器,又夥同了一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呢!”


    沙僧說道:“二哥,那過來的不是賊人的氣勢。大哥,你仔細看看他們。”


    行者悄悄的對沙僧說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這必然是官兵過來抓捕賊人的。”


    話音未落,眾兵卒到了他們麵前,撒開一個圈子陣,把他們師徒圍住,叫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的東西,還在這裏大搖大擺地走哩!”


    眾兵卒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索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起給捆了;把他們穿上扛子,兩個人抬著一個,趕著白馬,奪了行李擔,徑直轉迴去府城。隻看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簇擁著扛抬,不一會兒,捉拿到了城裏。


    把他們徑自押解上黃堂,通報道:“老爺,民快(捕快等人)人們,捕獲那些強盜迴來了。”


    那刺史端坐在堂上,賞勞了民快們,撿看了那些賊贓,當時就叫寇家領迴去了。


    然後卻將三藏他們提拿近廳前,問道:“你們這起和尚,口中說是從東土遠來的,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一些設法踩點看門路,打家劫舍的賊人!”


    三藏說道:“大人容稟告:貧僧實在不是賊,決不敢作假,隨身現帶著通關文牒可以驗看。隻因為寇員外家齋了我們半個月,情意深重,我們路上遇到那些強盜,奪迴來被打劫的寇家財物,因為要送還給寇家報恩,沒想到被民快人們捉獲,以為是賊,我們實在不是賊。望大人詳察。”


    刺史說道:“你這廝看見被官兵們捕獲,卻巧言說要報恩。既然是路上遇到了強盜們,為什麽不連他們一起捉迴,來報官報恩?怎麽隻是你們四人!你們看!寇梁已經遞上來失狀,坐名狀告你們,你們還敢爭辯抵賴?”


    三藏聞言,一下子像是大海烹舟,嚇得魂飛魄散,叫道:“悟空,你怎麽不上來辯解?”


    行者說道:“有贓物是事實,辯解什麽!”


    刺史說道:“正是啊!現存著贓證,還敢抵賴?”


    叫手下道:“拿腦箍過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上他一箍,然後再打!”


    行者聽到這慌了,心中暗想道:“雖然是我師父該有這劫難,還不可以叫他十分的受苦。”


    他看見那些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立即便開口說道:“大人暫且不要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隻打我,與他們無幹。但隻是不放我就是了。”


    刺史聞言後,就叫:“先箍起這個來。”


    皂隸們一起來上手,給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索子一勒,扡撲(gē pu,象聲詞)的一聲把索子勒斷了。又結腦箍又箍上,又勒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行者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


    卻又換索子再結腦箍時,隻聽到有人來通報道:“老爺,都下的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城迎接。”


    那刺史立即命令刑房的官吏們:“把賊人們收監,好生看轄。等我接過了上司,再行刑拷問。”


    刑房官吏們於是將唐僧四人,推進了監門。八戒、沙僧將他們自己的行李擔進監牢裏隨身。


    三藏問道:“徒弟,這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行者笑道:“師爺,進去!進去!這裏邊沒有狗叫,倒好玩耍!”


    可憐把唐僧四人捉了進去,一個個都推入了轄床(刑具,將囚犯固定在裏麵,使囚犯無法移動),給他們扣上拽住了滾肚、敵腦、攀胸(三種刑具),獄卒們又過來對他們亂打。


    三藏苦痛難以忍耐,隻是叫著:“悟空!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


    行者說道:“他們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給他們一些錢,就行了。”


    三藏說道:“我的錢從哪裏來?”


    行者說道:“若是沒有錢,衣服也可以。把那袈裟給了他們吧。”


    三藏聽說後,就如同刀刺他的心一般。


    一時間看見挨不過他們的打,隻得開言說道:“悟空,隨你吧。”


    行者就叫道:“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布袈裟,它價值千金。你們解開包袱拿了去吧。”


    眾獄卒聽到後,一起動手,把兩個包袱解開來看。雖然有幾件布衣,雖然有一個引袋,全都不值錢。隻看見有幾層油紙包裹著一件物品,它霞光焰焰,就知道是好物件。抖開來看時,隻看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


    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獄卒都爭著觀看,又驚動了本司的獄官。


    獄官走過來喝道:“你們在這裏嚷什麽呢?”


    獄卒們跪下說道:“老爹,剛才卻提控,送下來四個和尚,乃是大夥的強盜。他們見我們打了他們幾下,就把這兩個包袱給了我們。我們打開看時,看見有這件物品,沒有辦法處置。若是眾人把它扯破分了,實在是可惜;若是獨歸一個人,眾人沒有利。幸好老爹來了,任憑老爹做個決斷。”


    獄官看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的衣服,和引袋兒通通檢看了。


    又打開引袋內的關文一看,看見上麵有各國的寶印花押,說道:“幸好是我過來看了呀!要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些和尚不是強盜,千萬不要動他們的衣服物品。等明日太爺再次審問,方才知道底細。”


    眾獄卒聽話,將包袱還給他們,照舊包裹好,交給獄官收了起來。


    漸漸天晚了,聽到城樓頭起鼓,火甲開始巡更。等到了四更三點,行者見唐僧他們都不呻吟,全都睡著了。


    他暗自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的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辯解,不使用法力的行為,都是因為這。如今四更將過去,災將要滿了,我需要去打點打點,天明後好出牢門。”


    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子小一小,脫出了轄床,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蜢蟲兒,從牢房的房簷瓦縫裏飛了出來。看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的天,他認了認方向,徑直飛向寇家門口。隻看見那街西邊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去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看見一個老頭兒在燒火,媽媽兒擠著漿。


    那老兒忽然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的,隻是沒有壽數。我和他小時候,同在學堂裏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他家也就不到千畝的田地,放了些租賬,也討不迴來。寇大官到二十歲的時候,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了,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子是那張旺的女兒,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是旺夫。自從進了他家門,種田又收成好,放賬又能收迴來;買著的有利潤,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迴心向善,齋了一萬僧人。沒料到昨夜被強盜踢死了。可憐啊!他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呢,沒想到他這等的向善,卻是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歎!可歎!”


    行者一一聽了,卻在五更初點。他就飛進了寇家,隻看見那堂屋裏已經停著棺材,棺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那媽媽在旁邊啼哭;又看見他那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兒媳婦拿了兩盞飯兒來供獻。行者就釘在棺材頭上,咳嗽了一聲。


    嚇得那兩個兒媳婦查(zhā)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上,不敢動彈,隻是叫著:“爹爹!爹!爹!爹!······”


    那媽媽膽子大,把棺材頭撲了一把,問道:“老員外,你活了?”


    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說道:“我沒有活。”


    那兩個兒子越發地慌了,不住的叩頭流淚,還隻是叫著:“爹爹!爹!爹!爹!”


    那媽媽硬著膽子,又問道:“員外,你沒有活,怎麽說話了?”


    行者說道:“我是閻王差遣鬼使押著來家跟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肆意亂說),陷害無辜。’”


    那媽媽聽見叫她的小名,慌得跪倒在地上磕頭,說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了還叫我的小名兒!我有哪些枉口誑舌,陷害什麽無辜?”


    行者喝道:“哪裏有個什麽‘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隻因為你誑言,讓那好人受難:那唐朝的四位老師,路上遇到強徒們,奪了財物,送迴來謝我,是何等的好意!你卻假捏失狀,讓兒子們向官府告發,官府又沒有詳細審問;如今又把他們監禁了,那些獄神、土地、城隍都慌了,坐立不寧,報給了閻王。閻王轉而差遣鬼使押解我來家,叫你們趁早解放他們去;要不然,叫我在家攪鬧一個月,將全家的老幼和雞狗之類的,一個也不存留!”


    寇梁兩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迴吧,千萬不要傷殘了老幼。等天明我們就去本府投遞解狀(撤銷訴訟的狀子),願意認領招迴,隻求活著的,死了的都安寧。”


    行者聽了後,立即叫聲:“燒紙,我去呀!”


    他們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來,徑直又飛到刺史的住宅裏麵。他低頭觀看,那房間裏已經有了燈光,看見刺史已經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去看,隻看見中間後壁上掛著一軸畫兒,上麵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跟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舉著一張交床(胡床,一種有靠背、能折疊的坐具),更是不認識畫上是什麽故事,行者就釘在了畫中間。忽然那刺史從房裏走出來,在那裏彎著腰梳洗。


    行者猛地咳嗽了一聲,把刺史嚇得慌慌張張,走進房內梳洗完畢,穿了大衣,隨即出來對著那軸畫兒焚香禱告,說道:“伯考薑公乾一神位。孝侄薑坤三蒙祖上德蔭,忝(tiǎn,謙辭)中甲科,如今叨受銅台府刺史,早晚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千萬不要為邪為祟,恐嚇家人。”


    行者暗自笑道:“這是他大爺的神子!”


    他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侄,你做官雖然承了祖蔭,一向清廉,昨日怎麽就無知,把四個聖僧當做賊人,不審問過來的原因,就囚禁在了監牢內!那些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給了閻君,閻君差遣鬼使押我來對你說,叫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們;要不然,就叫你去陰司對證了。”


    刺史聽說後,心中驚悚恐懼地說道:“大爺請迴吧,小侄升堂,當堂就釋放。”


    行者說道:“既然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迴話。”


    刺史又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經發白。等飛到地靈縣,又看見那合縣的官員卻都在堂上。


    他思量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


    他就在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半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整個縣堂踩滿了。


    他口中叫道:“眾官聽著:吾乃是玉帝差遣來的浪蕩遊神。說你們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的諸神不安,叫吾來傳話,趁早放了他們;若是有差錯,叫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的縣官,後踩死四境的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粉末!”


    全縣的官吏人們,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說道:“上聖請迴。我們如今進府,稟告給府尊,立即叫放出他們。千萬不要動腳,驚嚇死下官們。”


    行者這才收了法身,仍然變做一個蜢蟲兒,從監房的瓦縫兒飛進去,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了。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早就有寇梁兩兄弟,抱牌跪在門口叫喊。刺史令他們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了上去。


    刺史看完後,發怒說道:“你們昨日遞了失狀,就給你們捉拿了賊來,你們又領走了賊贓,怎麽今日又來遞上解狀?”


    寇梁二人滴淚說道:“老爺,昨夜小的們父親顯魂說道:‘唐朝聖僧們,原本將賊徒們捉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人離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麽反而將他們當成賊,捉拿在獄中受苦!獄中的土地城隍都不安,報給了閻王,閻王差遣鬼使押解我來叫你們趕赴府衙再告,釋放唐僧他們,或許能免除災難。要不然,全家老幼都亡。’因此,我們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


    刺史聽他們說了這些話,卻暗自想道:“他們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還可以;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麽昨夜也來顯魂,叫我審問放了他們?······看起來必定是冤枉了。”


    正在那思忖揣度的時候,隻看見那地靈縣的知縣等官,急急地跑上堂,亂說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剛才玉帝差遣浪蕩遊神下界,叫你快快放了獄中的好人。昨日捉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是稍稍遲延,就要踢殺我們官員,還要把城池連著百姓全都踏為粉末。”


    刺史又大驚失色,立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把唐僧他們提出來。當時就開了監門提了出來。


    八戒發愁地說道:“今日又不知道要怎麽打哩。”


    行者笑道:“保管他們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全都已經辦事停當了。上堂時千萬不可下脆,他們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呢。卻等著我問他們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們給你看。”


    話音未落,已經走到了堂口。那刺史、知縣和府縣的大小官員,一看見他們就都下來迎接,說道:“聖僧們昨日來時,一則去迎接上司急忙緊迫,二則又看見了所獲的贓物,沒有來得及細問到底是什麽情況。”


    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細陳述了一遍。


    眾官滿口認了唐僧的說法,都說道:“錯了,錯了!別怪罪,別怪罪!”


    又詢問獄中可曾有什麽疏忽失誤。


    行者走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們的白馬是堂上的人得了,行李是獄中的人得了,快快還我們!今日卻該我來拷問你們了!冤枉捉拿平人(無罪之人,良民)做賊,你們該得個什麽罪名?”


    府縣的官員們看見他惱怒了,沒有一個不怕的,立即就叫收走馬的牽馬來,收著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交付明白。你看行者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隻是用寇家來遮掩修飾。


    三藏勸解了他們,說道:“徒弟們,這樣也不得明白。我們暫且到寇家去,一則吊祭死者,慰問他的家屬,二來與他們對證對證,看看是什麽人看見我們做賊。”


    行者說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看是哪個打他。”


    沙僧就直接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的,他們一擁而出。那些府縣的多位官員,也一一都到了寇家。嚇得那寇梁兄弟兩個在門前不住的磕頭,迎接進了廳堂裏。隻看見他們那孝堂中,一家兒人都在孝幔裏麵啼哭。


    行者叫道:“那打誑語陷害平人的媽媽,暫且不要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看他說是被哪個打死的,來羞他一羞!”


    眾官員隻說孫行者說的是笑話。


    行者繼續說道:“列位大人,你們略微陪著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師父,等我去了就來。”


    好大聖,跳出門,就起在了空中。隻看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人方才認出來行者是一個騰雲駕霧的仙人,起死迴生的神聖。他們在寇府一一焚香禮拜。


    那大聖一路筋鬥雲,一直到了幽冥地界,徑直撞進了森羅殿上,慌得那:


    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攲側(qi cè,傾斜),萬迭刀山盡坦平。


    枉死城中魑魅(chi mèi,鬼怪)化,奈何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代閻王迎接住大聖,互相見禮了,詢問行者為什麽過來要做什麽事情。


    行者說道:“銅台府地靈縣那齋僧的寇洪之鬼魂,是被哪個收來了?快點查出來給我。”


    十代閻王說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去勾他,他自己到了這裏,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被引著去見地藏王了。”


    行者隨即別了十代閻君,徑直去到翠雲宮,見了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與行者相互見禮後,行者詳細說了前事。


    地藏王菩薩喜悅地說道:“寇洪的陽壽,止於卦數,命終時,不沾染床席,就棄世而來,我因為他齋僧,是一個善士,就收他做了一個掌管善緣簿子的案長。既然大聖過來要取走他,我就再延長他的陽壽一紀(十二年為一紀),叫他跟著大聖離去。”


    金衣童子於是就領出了寇洪。


    寇洪看見了行者,聲聲地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


    行者說道:“你被強盜踢死了。這裏乃是陰司地藏王菩薩的地方。我老孫特意過來取你迴到陽世間,對證明白這件事情。既然承蒙地藏王菩薩放你迴去,又把你陽壽延長了一紀,等到十二年後,你再過來。”


    那寇員外頂禮(跪下,兩手伏地,以頭頂著所尊敬的人的腳,是佛教徒最高的敬禮)不盡。


    行者感謝後辭別了地藏王菩薩,將寇員外吹化為氣,掉在衣袖中,一同離開幽府,又返迴了陽間。駕著雲頭,迴到了寇家,行者立即使喚八戒撬開棺材蓋子,把寇員外的魂靈兒推到他本體中。須臾間,寇員外就透出氣,活了過來。


    寇員外爬出棺材來,對唐僧四人磕頭,說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承蒙師父到陰司救活我,乃是再造(重新給予生命)之恩啊!”


    他稱謝不已。


    等到迴過頭來,他看見各個官員羅列在堂上,立即又磕頭,問道:“列位老爹怎麽都在舍下?”


    那刺史說道:“你的兒子們剛開始遞上來失狀,坐名狀告了聖僧們,我立即差人去捕獲;沒想到聖僧們路上遇到了殺劫你家的賊人們,奪迴財物,送還給你家;我下人們誤捉了聖僧們,還沒有詳細審查,當時就送去監禁了。昨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也來家中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間就有這許多的顯靈,所以放出了聖僧們,這位聖僧卻又去把你救活了。”


    寇員外跪著說道:“老爹,其實冤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天夜裏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地進到我家中,劫去我的家私,是我難以割舍,向賊人們說理,沒料到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聖僧有什麽關係!”


    他叫過妻子來,當場說道:“是什麽人踢死我,你們就敢妄自狀告?請老爹定罪。”


    這時一家的老小,隻是不斷磕頭。那刺史寬恩,免了他們的罪過。寇洪叫人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大人們的厚恩,官員們個個沒有坐席迴了本衙門。到了次日,再次掛起了齋僧牌子,又款待挽留三藏他們;三藏決不肯住。寇員外卻又請來親友們,置辦旌旗幢幡,像先前一樣給他們送行。


    咦!這正是:


    地辟(寬廣)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隻到靈山極樂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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