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大聖牽著馬,挑著擔,滿山頭的叫喊尋找師父。


    忽然看見豬八戒氣唿唿地跑過來問道:“哥哥,你怎麽叫喊師父呢?”


    行者說道:“師父不見了,你可曾看見?”


    八戒說道:“我原來隻是跟著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叫我做什麽將軍!我舍者命,與那妖精戰了一會兒,現在得命迴來。師父是你與沙僧看著的,反而來問我?”


    行者說道:“兄弟,我不是怪你。你不知道怎麽眼花了,把那妖精放迴來捉拿師父。我去打那妖精,叫沙和尚看著師父的,如今連沙和尚也不見了。”


    八戒笑道:“想來是沙和尚帶師父到哪裏出恭去了。”


    正說著,隻看見沙僧過來了。


    行者問道:“沙僧,師父哪裏去了?”


    沙僧說道:“你們兩個眼都昏了,把那妖精放過來捉拿師父,老沙是去打那妖精的,師父自己在馬上坐著來。”


    行者氣得暴跳道:“中了他的計了!中了他的計了!”


    沙僧問道:“中了他什麽計?”


    行者說道:“這是‘分瓣梅花計’,把我們弟兄分別調開,他劈心(對準心口)裏撈到師父去了。天啊!天啊!天啊!卻該怎麽好!”


    行者止不住地腮邊滴淚。


    八戒說道:“不要哭!一哭就膿包了!橫豎不遠,隻在這座山上,我們尋找那妖精去。”


    三人無計可施,隻得進入山中找尋。行了有二十裏遠近,隻看見在那懸崖下麵,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cuo é,山勢高峻)。奇花瑤草馨香,紅杏碧桃豔麗。


    崖前古樹,霜皮溜雨四十圍;門外蒼鬆,黛色參天二千尺(與“霜皮”那句同出杜甫的《古柏行》)。


    雙雙野鶴,常來洞口舞清風;對對山禽,每向枝頭啼白晝。


    簇簇黃藤如掛索,行行煙柳似垂金。


    方塘積水,深穴依山。方塘積水,隱窮鱗未變的蛟龍;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


    果然不亞神仙境,真是藏風聚氣巢。


    行者看見了,兩三步跳到那門前去看,那裏石門緊緊關閉著,門上橫安著一塊石板,石板上有八個大字,乃是“隱霧山折嶽連環洞”。


    行者叫道:“八戒,動手啊!這裏乃是妖精的住處,師父必定在他家裏。”


    那呆子仗勢行兇,舉起釘鈀使盡力氣地築過去,把那石頭門築了一個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我師父出來,免得釘鈀築倒了門,一家子都是了賬!”


    守門的小妖急急跑入裏麵報告道:“大王,闖出禍事來了!”


    老妖怪問道:“有什麽禍事?”


    小妖說道:“門前有人把門打破了,叫嚷著要師父哩!”


    老妖怪大驚地說道:“不知道是哪個尋了過來?”


    那先鋒說道:“不要怕!等我出去看看。”


    那先鋒小妖就奔到前門,從那打破的窟窿處,歪著頭往外張望,看見是一個長嘴大耳朵的,立即迴頭高聲叫道:“大王不要怕他!這個是豬八戒,沒有什麽本事,他不敢無理。他若是無理,就開了門,捉拿他進來湊著一塊蒸了吃。怕便隻怕那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


    八戒在外邊聽見了,說道:“哥啊,他們不怕我,隻怕你哩。師父肯定在他們家了。你快上前。”


    行者就上前罵道:“潑孽畜!你孫外公在這裏!送我師父出來,饒你們的性命罷了!”


    那先鋒說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也尋過來了!”


    老妖怪抱怨道:“都是你定的什麽分瓣分瓣,卻惹得禍事臨門!該怎麽結果?”


    那先鋒說道:“大王放心,先不要埋怨。我記得孫行者是一個寬洪海量的猴頭,雖然他的神通廣大,卻是好奉承。我們拿一個假人頭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幾句,隻說他師父已經被我們吃了。若是還能哄得他離開了,唐僧還是我們來享用,哄不過的話再作理會。”


    老妖怪問道:“哪裏能得一個假人頭?”


    那先鋒說道:“等我做一個兒看看。”


    好妖怪,用一把純鋼刀斧,把一根柳樹根砍成一個人頭的模樣,噴上些人血,糊糊塗塗的,派遣一個小怪,用一個漆盤兒端到了前門下。


    小怪叫道:“大聖爺爺,請息怒容我稟告。”


    孫行者果然好奉承,聽見裏麵叫了一聲大聖爺爺,於是就製止住八戒,說道:“暫且不要動手,看看他有什麽話說。”


    拿盤的小怪說道:“你師父被我們大王拿進洞來,洞裏的小妖們粗野愚蠢,不識好歹,這個來吞,那個來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師父給吃了,隻剩了一個頭在這裏。”


    行者說道:“既然吃了便罷了,隻是拿出人頭來,我看看是真是假。”


    那小怪就從石門窟窿裏拋出那個頭來。


    豬八戒看見了就哭道:“可憐啊!那麽個師父進去,弄做這麽個師父出來!”


    行者說道:“呆子,你先認認是真是假。怎麽直接就哭!”


    八戒說道:“不羞!人頭還有個真假的?”


    行者說道:“這是一個假人頭。”


    八戒問道:“怎麽認出來是假的?”


    行者說道:“真人頭拋出來,撲搭的聲音並不響,假人頭就拋得像梆子聲。你不信的話,等我拋了給你聽。”


    行者把那個假人頭拿起來,往石頭上一摔,當的一聲響亮。


    沙和尚說道:“哥哥,它響哩!”


    行者說道:“響就是一個假的。我叫它現出本相來給你們看看。”


    他急急抽出金箍棒,撲的一下,把那個假人頭給打破了。八戒去看時,發現乃是一個柳樹根。


    呆子忍不住罵起來道:“我把你們這夥毛團!你們將我師父藏在洞裏,卻拿一個柳樹根來哄騙你豬祖宗,難不成我師父是柳樹精變的!”


    慌得那拿漆盤的小怪,戰兢兢地跑迴去報告道:“難,難,難!難,難,難!”


    老妖怪問道:“怎麽有這麽多的難?”


    小怪說道:“豬八戒與沙和尚倒是哄騙過去了,孫行者卻是個販古董的,——識貨!識貨!他就認出來是一個假人頭。如今得有個真人頭給他,或許他就離去了。”


    老妖怪說道:“怎麽得一個真人頭呢?我們那剝皮亭內有吃不了的人頭,去選出一個來。”


    眾妖立即到剝皮亭內揀了一個新鮮的人頭,叫啃幹淨頭皮,滑塔塔的,還使那個漆盤兒端過去,叫道:“大聖爺爺,先前確實是一個假頭。這個真正是唐老爺的頭,我們大王留了鎮宅子的,如今特意獻出來了。”


    然後,撲通的把一個人頭又從石門窟窿裏拋出來,在地上血滴滴的亂滾。孫行者認得這是一個真人頭,沒奈何就哭了。八戒、沙僧也一齊放聲大哭。


    八戒眼中噙著淚,說道:“哥哥,暫且不要哭。這天氣不是好天氣,恐怕一時間弄臭了。等我拿了去,趁著生氣埋下後再哭。”


    行者說道:“也說得是。”


    那呆子不嫌棄汙穢(髒),把那個人頭抱在懷裏,跑上山崖。在向陽的地方尋找了一個藏風聚氣的所在,取釘鈀築了一個坑,把那人頭埋了進去,又築起一個墳墓。


    他這時才叫沙僧道:“你與哥哥哭著,等我去尋找一些什麽來供養供養。”


    他就走向澗水邊,攀扯了幾根大柳枝,拾了幾塊鵝卵石,迴到墳墓前,把那些柳枝兒插在墳墓的左右,鵝卵石堆在墳前。


    行者問道:“這是怎麽說?”


    八戒說道:“這些柳枝權且當做鬆柏,給師父遮遮墳頂;這些石子權且當做點心,給師父供養供養。”


    行者喝道:“笨貨!人已經死了,你還用石子兒供他!”


    八戒說道:“表表生人意,權為孝道心。”


    行者說道:“暫且不要胡弄!叫沙僧在這裏,一則在這裏給師父守喪,二則看守行李、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捉拿住妖魔,把他碎屍萬段,給師父報仇去。”


    沙和尚滴淚說道:“大哥說得極其妥當。你們兩個注意,我在這裏看守。”


    好八戒,立即脫了黑色錦布直裰,束一束著體的小衣,舉著釘鈀跟隨著行者。


    他們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妖怪們分辯,徑自把他們的石門打破,喊聲震天地叫道:“還我們的活唐僧來!”


    那洞裏的大小群妖,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都抱怨那先鋒的不是。


    老妖怪問那先鋒道:“這些和尚打進門來,卻該怎麽處治?”


    那先鋒說道:“古人說得好:‘手插魚籃,避不得鯹(xing,魚腥味)。’一不做,二不休;左右率領家兵們殺那些和尚去!”


    老妖怪聞言,無計可施,真個就傳令,叫:“小的們,各個要齊心,拿著精銳器械跟我去出征。”


    他們果然一齊呐喊,殺出了洞門。


    這大聖與八戒,急忙退了幾步,到那山場的平坦處,抵擋住群妖,喝道:“哪個是出名的頭兒?哪個是捉拿我師父的妖怪?”


    那群妖紮下營盤,將一麵錦繡花旗閃了一閃,老妖怪手持鐵杵,應聲高唿道:“那潑和尚,你認不得我?我乃是南山大王,數百年來在這裏縱橫無忌。你們的唐僧已經被我捉拿吃了,你敢怎麽樣?”


    行者罵道:“你這個大膽的毛團!你能有多少的年紀,膽敢稱‘南山’二字?李老君乃是開天辟地之祖,尚且坐於太清之右;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於大鵬之下;孔聖人是儒教之尊,也僅僅稱唿為‘夫子’。你這個孽畜,膽敢稱什麽南山大王,數百年間縱橫無忌!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爺一棒!”


    那妖精側身閃過,使鐵杵抵住鐵棒,睜圓眼問道:“你這嘴臉像一個猴兒的模樣,敢用這許多的言語來壓我!你有什麽手段,在吾門下猖狂?”


    行者笑道:“我把你這個無名的孽畜!是也不知道老孫!你站住,硬著膽,且聽我說:


    祖居東勝大神洲,天地包含幾萬秋。花果山頭仙石卵,卵開產化我根苗。


    生來不比凡胎類,聖體原從日月儔(chou,伴侶)。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穎悟大丹頭。


    官封大聖居雲府,倚勢行兇鬥鬥牛。十萬神兵難近我,滿天星宿易為收。


    名揚宇宙方方曉,智貫乾坤處處留。今幸皈依從釋教,扶持長老向西遊。


    逢山開路無人阻,遇水支橋有怪愁。林內施威擒虎豹,崖前複手捉貔貅。


    東方果正來西域,哪個妖邪敢出頭!孽畜傷師真可恨,管教時下命將休!”


    那妖怪聞言,又驚又恨。咬著牙,跳近前來,使鐵杵望著行者就打。行者輕輕的用鐵棒架住,還要與他講話,那八戒忍不住,舉起釘鈀亂築那妖怪的先鋒。那先鋒率領眾妖一起齊來。這一場在山中平坦地上的混戰,真是好殺:


    東土天邦上國僧,西方極樂取真經。南山大豹噴風霧,路阻深山獨顯能。


    施巧計,弄乖伶,無知誤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廣,更遭八戒有聲名。


    群妖混戰山平處,塵土紛飛天不清。


    那陣上小妖唿哮,槍刀亂舉;這壁廂神僧叱喝,鈀棒齊興。


    大聖英雄無敵手,悟能精壯喜神生。


    南禺(yu,區域)老怪,部下先鋒,都為唐僧一塊肉,致令舍死又忘生。


    這兩個因師性命成仇隙,那兩個為要唐僧忒惡情。往來鬥經多半會,衝衝撞撞沒輸贏。


    孫大聖看見那些小妖勇猛,連著打鬥也不後退。立即使了個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噴出去,叫聲“變!”就都變做了本身的模樣,一個使一條金箍棒,從前邊往裏麵打進去。那一二百個小妖,顧前不能顧後,遮左不能遮右,一個個各自逃生,敗陣跑迴洞中。


    這行者與八戒,從陣裏往外殺來。可憐那些不識相的妖精,搪著釘鈀,九孔血出;挽著鐵棒,骨肉如泥!嚇得那南山大王滾風生霧的,得命逃迴了洞中。那先鋒不能變化,早被行者一鐵棒打倒,現出了本相,乃是一個鐵背蒼狼怪。


    八戒上前扯著狼腳,翻過來看了看,說道:“這廝從小兒也不知道偷了人家多少豬伢子、羊羔兒吃了!”


    行者將身子一抖,收上毫毛後,說道:“呆子!不可遲慢!快追趕老妖怪,討師父的命去!”


    八戒迴頭看了看,就不見了那些小行者,問道:“哥哥的法相兒都去了!”


    行者說道:“我已經收迴來了。”


    八戒說道:“妙啊!妙啊!”


    他們兩個喜喜歡歡的,得勝後前往妖怪的洞府。


    卻說那老妖怪逃了命迴到洞府,吩咐眾小妖搬石塊,挑土,把前門給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個個戰兢兢的,把前門都堵住了,再也不敢出頭。這行者引著八戒,追趕到門口吆喝,洞內沒有人應答。八戒使釘鈀去築時,不要想築得動。


    行者知道了,說道:“八戒,別費力氣,他把這門已經堵住了。”


    八戒問道:“堵住了門,師父的仇怎麽報?”


    行者說道:“暫且迴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又迴到墳墓處,看見沙僧還在哭哩。八戒越發的傷悲,丟了釘鈀,趴伏在墳上,手撲著土哭道:“苦命的師父啊!遠鄉的師父啊!哪裏再能見到你耶!”


    行者說道:“兄弟,暫且不要悲切。這妖精把前門堵住了,一定有個後門出人。你們兩個隻在這裏,等我再去尋找看看。”


    八戒滴淚說道:“哥啊!仔細著!不要連你也給撈去了,那時候我們就不好哭了,哭一聲師父,哭一聲師兄,就要哭得亂了。”


    行者說道:“沒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聖,收起了鐵棒,束束虎皮裙,拽開步,轉過山坡,忽然聽到潺潺的水響聲。就迴頭去看,原來是山澗中的水響,從上溜頭衝泄下來。又看見澗水那邊有一座門兒,門左邊有一個出水的暗溝,從溝中流出紅水來。


    行者就說道:“不消講了!那裏就是後門了。若還是原來的嘴臉,恐怕有小妖來開門看見我後認出來,等我變做一個水蛇兒過去,先打住!變成水蛇恐怕師父的陰靈兒知道了,會怪我出家人變成蛇纏長。就變做一個小螃蟹兒過去吧,也不好,恐怕師父會怪我出家人腳多。”


    他隨即變做一個水老鼠,嗖的一聲躥了過去,從那出水的暗溝中,鑽到了裏麵的天井裏。探著頭兒觀看,隻看見那向陽處有幾個小妖,拿了一些人肉巴子,一塊塊的整理著翻曬哩。


    行者說道:“我的兒啊!那些想來是師父的肉,吃不完,在曬幹巴子防天陰的。我要現出本相,趕上前,一棍子打死他們,顯得我有勇無謀,暫且再變化了進去,尋到那老妖怪,看看是什麽情況。”


    行者跳出暗溝,搖身又一變,變做一個有翅的螞蟻兒。真個是:


    力微身小號玄駒(蟻的別稱),日久藏修有翅飛。閑渡橋邊排陣勢,喜來床下鬥仙機。


    善知雨至常封穴,壘積塵多遂作灰。巧巧輕輕能爽利,幾番不覺過柴扉。


    行者展開翅,無聲無影的,一直飛進了中堂。


    隻看見那老妖怪煩煩惱惱正坐著,有一個小妖,從後麵跳過來報告道:“大王萬千之喜!”


    老妖怪問道:“喜從哪裏來?”


    小妖說道:“我剛才在後門外澗頭上探查觀看,忽然聽到有人大哭。立即跳上峰頭去望望,原來是豬八戒、孫行者、沙和尚在那裏拜墳痛哭呢。想來是把那個人頭認做是唐僧的頭給葬下,?(gāng)作墳墓哭哩。”


    行者在暗中聽見小妖這麽說,心內歡喜地想道:“若是說出這些話,那就是我師父還被藏在那裏,未曾被吃哩。等我再去尋尋,看看師父到底是死是活,然後再與這妖怪說話。”


    好大聖,飛在中堂裏麵,東張西看,看見旁邊有一個小門兒,關得甚是緊密,他立即從門縫兒裏鑽進去觀看,裏麵原來是一個大園子,隱隱的聽到有人悲聲哭泣。徑直飛入深處,隻看見一叢大樹,那樹底下綁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唐僧。


    行者看見了,心癢難撓,忍不住,現了出本相,近前叫聲:“師父。”


    那長老認了出來,滴淚說道:“悟空,你來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


    行者說道:“師父不要隻管叫名字,麵前有人,怕走了風聲。你既然性命還在,我可以救得了你。那妖怪隻說已經把你吃了,拿了個假人頭哄騙我,我們與他恨苦相爭持。師父放心,暫且再熬熬兒,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才好來解救你。”


    大聖念聲咒語,卻又搖身還變做一個螞蟻兒,又飛入中堂,釘在那正梁上麵。隻看見那些沒有傷命的小妖們,在那裏攢攢簇簇(擁擠),紛紛攘攘。


    其中忽然跳出一個小妖,報告道:“大王,他們看見堵了門,攻打不開,會死心蹋(tà)地,舍了唐僧,將假人頭弄做一個墳墓。今日哭上一日,明日再哭上一日,後日就複了三,好道該迴去了。打聽到他們散了啊,就把唐僧拿出來,碎碎地剁了,用些大料煎了,香噴噴的大家都吃上一塊兒,也都得個延年長壽。”


    又有一個小妖拍著手說道:“不要說!不要說!還是蒸了吃的有味兒!”


    又一個小妖出來說:“煮了吃,還省柴。”


    又一個說道:“他本就是一個稀奇之物,還是用些鹽兒醃醃,能吃得長久。”


    行者在那梁上聽見了,心中大怒道:“我師父與你們有什麽冤仇,這般算計著吃他!”


    隨即將身上的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輕輕地吹出,暗中念了咒語,都叫變成了瞌睡蟲兒,然後往那眾妖的臉上拋去。那些瞌睡蟲兒一個個鑽入妖怪們鼻子中,他們漸漸開始打盹。不一時,就都睡倒了。隻有那個老妖怪睡得不穩,他兩隻手揉頭搓臉的,不住的打噴嚏,捏鼻子。


    行者心中說道:“不會是他曉得了?給他來個雙掭(tiàn,撥動)燈!”


    又拔下一根毫毛,依著原來的樣子做了,又把一個瞌睡蟲兒拋在老妖怪臉上,鑽在他鼻孔內。兩個瞌睡蟲兒,一個從左進,一個從右入。那老妖怪跳起身來,伸伸腰,打了兩個嗬欠,唿唿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自歡喜,這才跳下來,現出了本相。從耳朵裏取出金箍棒來,晃一晃,有鴨蛋粗細,當的一聲,把那旁邊的小門打破。


    他跑進後園,高聲叫道:“師父!”


    長老叫道:“徒弟,快來解解繩兒,綁壞我了!”


    行者喊道:“師父不要忙,等我打殺了妖精,再來解你。”


    急忙抽身跑到中堂。


    行者正舉起鐵棍要打妖精,又停住手說道:“不好!等解了師父再來打。”


    重去到後園中,又思量道:“等打了妖精再來救師父。”


    如此這般地來迴跑了兩三迴,行者這才跳跳舞舞的到了後園裏。


    長老看見了,悲中作喜的說道:“猴兒,想來是看見我不曾傷了性命,所以歡喜得沒地方放,因此這等地化作又跳又舞了?”


    行者這才跳跳舞舞到長老跟前,將繩子解了,挽著師父就走。


    又聽到對麵樹上被綁著的人叫道:“老爺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


    長老站住身,叫道:“悟空,把那個人也解他一解。”


    行者問道:“他是什麽人?”


    長老說道:“他比我先一日被捉拿進來。他是一個樵子,說有母親年老,甚是思念,倒是個盡孝的。連他一起都救了吧。”


    行者依言,也解了樵子的繩索,一同帶出後門,跳上了石崖,走過了陡峭的山澗。


    長老感謝行者,說道:“賢徒,幸虧你救了他與我的性命!悟能、悟淨都在什麽地方?”


    行者說道:“他們兩個都在那裏哭你哩。你可以叫他們一聲。”


    長老果真厲聲高叫道:“八戒!八戒!”


    那呆子哭得昏頭昏腦的,揩揩鼻涕眼淚,說道:“沙和尚,師父迴家來顯魂哩!在那裏叫我們的不是?”


    行者上前喝了一聲,說道:“笨貨!顯什麽魂?這不是師父來了?”


    那沙僧抬頭看見了,忙忙地跪在長老麵前,說道:“師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是怎麽救得你來的?”


    行者就把上項的事情說了一遍。八戒聽完後,咬牙切齒的,忍不住舉起釘鈀把那個墳墓,一頓亂築就築倒了,掘出那人頭,又是一頓築,就築得稀爛。


    唐僧問道:“你築他幹什麽?”


    八戒說道:“師父啊,不知道他是哪家的死人,叫我朝著他哭!”


    長老說道:“得虧他救了我的命哩。你們兄弟打上妖精的門,嚷著要我,想來是拿他來應付你們,要不然啊,就會殺了我了。還是把他埋一埋,可見我們出家人之意。”


    那呆子聽了長老這些話,於是就將這一包稀爛的骨肉埋下去,也?(gāng)起了一個墳墓。


    行者卻笑道:“師父,你請略微坐坐,等我去剿除妖怪。”


    他隨即又跳下石崖,過山澗進入洞中。行者把那綁唐僧與樵子的繩索拿到中堂,那老妖怪還是睡著的,於是就將他四馬攢蹄地捆倒,再使金箍棒把他撅起來,用手握住金箍棒另一頭扛在肩上,徑直走出後門。


    豬八戒遠遠的望見了,就說道:“哥哥就好幹這握頭事(惡作劇)!再尋一個兒妖怪趁頭挑著不好?”


    行者走到他們跟前放下,八戒舉釘鈀就要築。


    行者說道:“暫且打住!那洞裏還有小妖怪們,沒有捉拿哩。”


    八戒說道:“哥啊,有就帶我進去打他們。”


    行者說道:“打又要費工夫了,不如尋些幹柴,叫他們斷根吧。”


    那樵子聽到後,立即引著八戒去東邊山凹裏尋了些破梢竹、敗葉鬆、空心柳、斷根藤、黃嵩(hāo)、老荻(di)、蘆葦、幹桑,挑了若幹,送進後門裏。行者點起土火,八戒用兩耳扇起風。那大聖將身子跳上石崖,抖一抖,收了變成瞌睡蟲兒的那些毫毛。那些小妖們就醒了過來,結果裏麵煙火齊著。可憐啊!不要想有半個能逃得了性命。連洞府都燒得精空,行者他們卻迴去見師父。


    師父聽見老妖怪剛剛醒來的叫喚聲,便叫道:“徒弟,妖精醒了。”


    八戒上前就是一釘鈀,把老妖怪築死了,現出那本相,原來是一個艾葉花皮豹子精。


    行者說道:“花皮會吃老虎,如今又會變人,這頓打死了,才絕了後患!”


    長老感謝行者不盡,然後攀鞍上馬。


    那樵子說道:“老爺,向西南過去不遠,就是舍下。請老爺到寒舍,見見家母,叩謝老爺的活命之恩,再送老爺上路。”


    長老欣然同意,於是就不騎馬,與樵子和行者他們一同行走,向西南迤邐(yi li,緩行)前來,走了不多路,果然看見那:


    石徑重漫苔蘚,柴門篷絡藤花。四麵山光連接,一林鳥雀喧嘩。


    密密鬆篁交翠,紛紛異卉奇葩。地僻雲深之處,竹籬茅舍人家。


    遠遠看見一個老婦人,倚著柴門,眼淚汪汪的,兒天兒地的痛哭。


    這樵子看見是他的母親,丟下了長老,急忙忙先跑到柴門前,跪下叫道:“母親!兒子迴來了!”


    老婦人一把抱住他,說道:“兒啊!你這幾日不迴來家,我隻說是山主把你捉拿去,害了性命,我心疼難忍啊。你既然不曾被害,為什麽今日才迴來?你的繩子擔子,柯斧(裝柄的斧)都在哪裏?”


    樵子磕頭說道:“母親,兒子已經被山主捉拿去,綁在樹上,實在是難以得活性命。幸好虧了這幾位老爺!這位老爺是東士唐朝往西天取經的羅漢。他倒也被山主捉拿去綁在了樹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爺,神通廣大,把山主一頓打死了,卻是一個艾葉花皮的豹子精,那些眾小妖,全都燒死。卻將那老老爺解下救了出來,連孩兒都解救出來了。這誠然是天高地厚的恩情!如果不是他們,孩兒也定死無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子就是徹夜行走,也無事呢。”


    那老婦人聽完這些話,就一步一拜,前去拜接長老四人,都進入柴門茅舍中坐下。樵夫娘兒兩個又磕頭稱謝不盡,慌慌忙忙的去安排些素齋來報答他們。


    八戒說道:“樵哥,我見你府上也貧寒,隻可將就一頓飯,千萬不要費心大擺布。”


    樵子說道:“不瞞老爺說,我這山間實在是寒薄,沒有什麽香蕈(xun)、蘑菇、川椒、大料,隻是有幾品野菜奉獻給老爺,權且表表寸心(微小的心意)。”


    八戒笑道:“打擾,打擾。放快些兒就是了。我們肚中饑了。”


    樵子說道:“馬上就有!馬上就有!”


    果然過了不多時,樵夫就來擦幹淨桌凳,飯菜擺了上來。果真是幾盤野菜。師徒們飽餐一頓,收拾收拾就起程了。那樵夫不敢久留他們,請母親出來,再次拜謝。樵夫隻是磕頭,然後取了一條棗木棍,裝束了衣服,出門來相送。


    沙曾牽著馬,八戒挑行李,行者緊隨在左右,長老在馬上拱手說道:“樵哥,煩請前麵引路,到大路上相別。”


    他們一起登高崖下山坡,轉山澗尋道路。


    長老在馬上思量後,說道:“徒弟啊!


    自從別主來西域,遞遞迢迢去路遙。水水山山災不脫,妖妖怪怪命難逃。


    心心隻為經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碌碌勞勞何日了,幾時行滿轉唐朝!”


    樵夫聽完,說道:“老爺千萬不要憂思。這條大路,向西方不滿千裏,就是天竺國極樂之鄉了。”


    長老聽到這話,翻身下馬說道:“有勞遠涉。既然是大路,請樵哥迴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對婦人的尊稱)。方才厚擾了盛齋,貧僧沒有什麽相謝,隻是早晚誦經,保佑你們母子平安,百年長壽。”


    那樵夫連聲喏喏跟他們辭別,又走上本路迴去了。唐僧師徒們於是就一直投西行走。


    正是:降怪解冤離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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