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三藏固守住元陽,出離了那煙花苦套,跟隨行者繼續投西前進。不覺間又走進了夏天,正值熏風(和暖的南風)初動。梅雨(春末夏初下的雨)絲絲。好光景:


    冉冉(柔軟下垂的樣子)綠陰密,風輕燕引雛。新荷翻沼麵,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師徒四人,一路上耽(受)炎受熱。正前行的時候,忽然看見那道路旁邊有兩行高大的柳樹,從柳陰中走出來一個老母,她的右手下擼著一個小孩兒。


    那老母對唐僧高聲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點撥轉馬頭往東迴,進西去都是死路。”


    嚇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說道:“老菩薩,古人雲:‘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麽西進就沒有路了?”


    那老母用手朝西指著,說道:“往那裏去,有五六裏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不知道在前生哪世裏結下冤仇,今世裏無端造下罪孽。在兩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續的。已經殺夠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的和尚,隻要再等四個有名的和尚,就湊成一萬個,好做圓滿哩。你們前去,若是到了城中,都是送命給地藏王菩薩!”


    三藏聽後,心中害怕,戰兢兢地說道:“老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隻是請問可有那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過去吧。”


    那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隻除非是會飛的,就能飛過去了。”


    八戒在旁邊賣嘴(吹牛)道:“媽媽兒不要說嚇唬人的話。我們都會飛哩。”


    行者火眼金睛,其實已經認出了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來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


    慌得行者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


    那菩薩足下就有一朵祥雲,輕輕駕起到空中,嚇得個唐長老不敢站立,趕緊跪著隻管磕頭。八戒、沙僧也慌得跪下來,朝天禮拜。一時間,祥雲縹渺,那菩薩徑直迴南海去了。


    行者站起身來,扶著師父說道:“請起來,菩薩已經迴寶山了。”


    三藏起來後說道:“悟空,你既然認出來是菩薩,為什麽不早說?”


    行者笑道:“你還正在那問話時,我就立即下拜了,怎麽還是不早哩?”


    八戒、沙僧對行者說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然是滅法國,要殺和尚,我們該怎麽辦呢?”


    行者說道:“呆子不要怕!我們曾經遭遇了那些毒魔狠怪,虎穴龍潭,更不曾有什麽傷損;到這裏乃是一國的凡人,有什麽可怕的?隻是這裏不是能停留的地方。天色將晚,要是有鄉村人家,上城裏買賣迴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我們的身份,不大妥當。暫且引著師父走下大路,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才好一起商議商議。”


    三藏真個就依言,一行人都閃下路來,到了一個低窪的地方下麵,一一坐定。


    行者說道:“兄弟們,你們兩個好生的保護守著師父,等老孫變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尋找一條僻靜的路,我們連夜過去。”


    三藏叮囑道:“徒弟啊,不要把這當做小可的事情。王法不容。你必須要仔細!”


    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


    好大聖,說完後,將身子一縱,唿哨的跳在空中。真是怪哉啊:


    上麵無繩扯,下頭沒棍撐。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


    行者佇立在雲端裏,往下觀看。隻看見那城中喜氣衝融(充溢彌漫),祥光蕩漾。


    行者說道:“好一個去處!為什麽滅法呢?”


    看一會兒,漸漸天色昏暗,又看見那:


    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靄鍾鳴。七點皎星(北鬥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


    六軍營,隱隱的畫角才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


    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靄靄。兩兩夫妻歸繡幕,一輪明月上東方。


    他想著:“我要下去,到街坊裏打探觀察路徑,這般的一個嘴臉,撞見人,必定會說是和尚;等我變一變後再去。”


    他撚著訣,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一個撲燈蛾兒:


    形細翼磽(qiāo,薄)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麵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應驗)。


    每愛炎光觸焰,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靜。


    隻看見他翩翩翻翻(形容蟲鳥飛的樣子),飛向那六街三市。臨近房簷,靠近屋角。正飛行時,忽然看見那隅頭(角落)拐角上有一灣子的人家,那些人家的門口都掛著個燈籠兒。


    行者說道:“這些人家過元宵哩?怎麽挨排兒都點著燈籠?”


    他硬硬翅,飛到近前來,仔細觀看。正當中一家子的方燈籠上,寫著“安歇往來商賈”六個字,下麵又寫著“王小二店”四個字。行者才知道這是開飯店的。又伸頭看了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過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手洗了腳,各個上床去睡了。


    行者暗中歡喜地想道:“師父能夠過去了。”


    你說他怎麽就知道能夠過去呢?原來行者要起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著後,要偷他們的衣服、頭巾,自己四人裝扮成俗人進城。


    噫,有這般不稱心的事!


    行者正思量的時候,隻看見那小二走向前,吩咐著:“列位官人,都仔細些。我這裏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著。”


    你想那些出門在外做買賣的人,哪樣不仔細?又聽到這店家的吩咐,越發的謹慎了。


    他們都爬起來說道:“主人家說得有道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隻怕睡著後,急忙間醒不過來,一時失當,怎麽辦啊?主人家將這些衣服、頭巾、褡褳(長方形口袋,中間開口,兩頭縫合,一般掛在腰帶上或者搭在肩上)都收進去,等到天將明的時候,再交付給我們起身。”


    那王小二真個把這些衣物等物品,隻管都搬進他的屋裏去了。行者性子急,展開翅,就飛入裏麵,釘在一個頭巾架子上。又看見王小二去門口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了門窗,這才進了房,脫衣睡下。那王小二有個妻子,帶著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哇哇聒噪(吵鬧),急忙間就是不睡。王小二妻子又拿了一件破衣,在那裏補補納納,也不見去睡。


    行者暗想道:“若是等這婆子睡了再下手,豈不是會耽誤了師父?”


    又恐怕更深,城門關閉了,他就忍不住,飛了下去,朝燈火上一撲。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就熄滅了。他又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老鼠,嘰嘰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著衣服、頭巾,往外就走。


    王小二妻子慌慌張張的叫道:“老頭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了!”


    行者聞言,又耍弄手段,攔著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不要聽你婆子胡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是齊天大聖臨凡,保著唐僧往西天取經。你這裏國王無道,特來借這些衣冠,裝扮我師父。暫用一時,等過了這城去,就會送還迴來。”


    那王小二聽到這些話,一骨碌起來,黑天摸地的,又是著急忙慌的人,撈著褲子當衫子,在那裏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聖使了個攝法,早已經駕雲出去了。又一翻身,徑直迴到道路下麵那低窪的地方旁邊。


    三藏見星光月皎,探身凝望,看見是行者,來到了近前,立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了這滅法國嗎?”


    行者走上前放下那些衣物,說道:“師父,要過這滅法國,和尚就做不成。”


    八戒說道:“哥,你勒掯(lēi kèn,刁難)哪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隻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了。”


    行者說道:“哪裏等得了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


    那呆子慌了,說道:“隻要你說話,通常不體察道理。我們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卻怎麽戴得了頭巾?就是把邊兒勒住了,也沒有收頂繩的地方呀。”


    三藏喝道:“不要打花(閑談,說笑),先幹正事!到底怎麽樣?”


    行者說道:“師父,他這城池,我已經看了。雖然是那國王無道殺僧,卻也倒是一個真天子,城頭上有祥光喜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裏的鄉談(方言),我也省得,會說。剛才在飯店內借了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暫且扮作俗人,進城去借了宿,到四更天就起來,叫店家安排了齋飯吃;挨到五更天的時候,換城門離開,奔上大路西行。就算有人撞見我們拉扯住,也好爭辯:隻說我們是上邦欽差的,滅法國國王不敢阻滯,放我們過來的。”


    沙僧說道:“師兄處治的最妥當。暫且依著他行事。”


    長老無奈,真個就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上了俗人的衣服,戴上了頭巾。沙僧也換了。八戒的頭大,戴不了頭巾,被行者取了一些針線,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頂,給他搭在頭上;挑揀出一件寬大的衣服,給他穿了。


    行者隨後自己也換上一套,說道:“列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暫且收起來。”


    八戒問道:“除去了這四個字,那怎麽稱唿?”


    行者說道:“都要做弟兄稱唿: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官兒,沙僧叫做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隻是到了店中,你們千萬不要言語,隻讓我一個人開口答話。等他問我們做什麽買賣,隻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們是十弟兄,我們四個先過來租賃店房賣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我們享用了,臨行的時候,等我拾一塊瓦碴兒(碎瓦片),變成一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


    長老無奈,隻得曲從(委曲順從)。


    四人忙忙的牽馬挑擔,跑到那城池邊。此地方是一個太平地界,入更時分,尚未關上城門。他們徑直進去,走到王小二店門口,隻聽到裏邊的人還在叫著哩。


    有的說:“我不見了頭巾!”


    有的說:“我不見了衣服!”


    行者隻假裝不知道,引著三藏他們,往斜對門的一家店去安歇。


    那家子還沒有收燈籠,行者隨即走近門口,叫道:“店家,可有閑房兒,我們來安歇?”


    那裏邊有個婦人答應道:“有,有,有。請官人們上樓。”


    話音未落,就有一個漢子過來牽馬。行者把馬兒遞與他,讓他牽了進去。行者引著師父,從燈影兒後麵,徑直走上樓門。那樓上有方便使用的桌椅,推開窗格,映著月光他們齊齊地坐下。隻看見有人點上燈端了過來。


    行者攔住樓門,一口吹熄滅燈火,說道:“這般明亮的月色不用燈火。”


    那人才下去,又有一個丫鬟端來四碗清茶。行者接住了,從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有五十七八歲的模樣,一直走上樓,站在他們旁邊。


    老婦人問道:“列位客官,哪裏來的?有什麽寶貨?”


    行者說道:“我們從是北方來的,有幾匹粗馬要販賣。”


    那老婦人說道:“販馬的客人尚且還小。”


    行者說道:“這一位是唐大官,這一位是朱三官,這一位是沙四官,我學生是孫二官。”


    老婦人笑道:“異姓。”


    行者說道:“正是異姓同居。我們一共有十個弟兄,我們四個先過來租賃店房打夥;還有六個在城外借宿,領著一群馬,因為天晚不好進城。等我們租賃了房子,明早都進來。隻等賣了馬後才迴去。”


    那老婦人問道:“一群有多少馬?”


    行者說道:“大小有百十匹兒,都像我這個馬的身子,卻隻是毛色不一。”


    老婦人笑道:“孫二官人誠然是一個客綱客紀(出門人應遵守的規矩)的人。幸好是來到了舍下,第二個人家也不敢留你。我這舍下院落寬闊,槽劄齊全完備,又有草料,任憑你們幾百匹馬都養得下。卻是有一件:我舍下在這裏開店多年,也有一個賤名。先夫姓趙,不幸去世多年了。我這裏喚做趙寡婦店。我店裏有三樣兒來招待客人。如今先小人,後君子,先把房錢講定後,好算賬。”


    行者說道:“說得是。你府上是哪三樣來招待客人?常言道:‘貨有高低三等價,客無遠近一般看。’你怎麽說是有三樣招待客人?你可以試著說說給我聽。”


    趙寡婦說道:“我這裏是上、中、下三樣。上樣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獅仙鬥糖的桌麵,兩個人一張桌,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每位客人該五錢銀子,連房錢也包含在內。”


    行者笑著說道:“相應啊!我們那裏五錢銀子還不夠請小娘兒哩。”


    趙寡婦又說道:“中樣者:合盤桌兒,隻是有水果、熱酒,篩來任憑你們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兒,每位隻該二錢銀子。”


    行者說道:“越發地相應了!下樣兒怎麽說?”


    老婦人說道:“不敢在尊客麵前說。”


    行者說道:“也說說無妨。我們好揀相應的幹。”


    老婦人說道:“下樣者:沒有人服侍,鍋裏有方便的飯,任憑他怎麽吃,吃飽了,拿些草兒,打個地鋪,在方便的地方睡覺,天亮的時候,任憑賜幾文飯錢,決不計較。”


    八戒聽說後,說道:“造化,造化!老朱的買賣到了!等我看著鍋吃飽了飯,在灶門前睡他娘的!”


    行者說道:“兄弟,說的哪裏話!你我在江湖上,哪裏不賺幾兩銀子!把上樣的安排過來。”


    那老婦人滿心歡喜,立即叫人:“看好茶來,廚下快整治東西。”


    於是就下樓去,忙叫著:“宰雞宰鵝,煮醃下飯。”


    又叫著:“殺豬殺羊,今日用不完,明日也可以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飯,白麵擀餅。”


    三藏在樓上聽見了,說道:“孫二官,怎麽好?她去宰雞鵝,殺豬羊,倘若送了過來,我們都是長齋(常年吃素)的,哪個敢吃?”


    行者說道:“我有主張。”


    行者去到那樓門邊跺跺腳,說道:“趙媽媽,你上來。”


    那趙媽媽上來問道:“二官人有什麽吩咐?”


    行者說道:“今日暫且不要殺生,我們今日齋戒。”


    趙寡婦驚訝地問道:“官人們是長齋,還是月齋?”


    行者說道:“都不是,我們喚做‘庚申齋’。今天乃是庚申日,正當齋戒,隻要過了三更後,就是辛酉日,便開齋了。你明日殺生吧。如今先去安排一些素的來,肯定照上樣的價錢奉上。”


    那婦人越發地歡喜,跑下去叫道:“不要宰!不要宰!取一些木耳、閩筍、豆腐、麵筋,去園子裏拔一些青菜,做粉湯,發麵蒸卷子,再煮些白米飯,燒些香茶。”


    咦!那些當廚的庖丁,都是每日裏做習慣的手段,霎時間就安排停當了,擺列在樓上。又有現成的獅仙糖果,三藏四人任情地享用。


    趙寡婦又問道:“官人們可吃素酒?”


    行者說道:“隻有唐大官不用,我們也吃幾杯。”


    趙寡婦又取來了一壺暖酒。他們三個方才斟上素酒,忽然聽到乒乓的樓板響聲。


    行者問道:“趙媽媽,底下倒了什麽家夥了?”


    趙寡婦說道:“不是倒了東西,是我小莊子上有幾個客子送租米來晚了,叫他們在樓底下睡。因為客官到來,沒人使用,就叫他們抬著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來陪你們。想來是那轎杠撞得樓板響。”


    行者說道:“幸好說了。快不要去請。一則是齋戒的日期,二則兄弟們還沒有到齊。索性等明日兄弟們進來,一家請一個婊子,在府上耍耍時,等賣了馬再起身。”


    趙寡婦說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氣,又養了精神。”


    立即下去叫:“抬進轎子來,不要去請了。”


    四人吃過了酒飯。夥計們收了家夥,都散去了。


    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問道:“在哪裏睡?”


    行者說道:“就在樓上睡。”


    三藏說道:“不妥當。我們行了一路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著了,這家子一時間要是再有人過來收拾,看見我們或許滾了帽子,露出光頭,認出來我們是和尚,嚷了起來,卻怎麽好?”


    行者說道:“是啊!”


    行者就又去樓門前跌跌腳。


    趙寡婦又上來問道:“孫官人又有什麽吩咐?”


    行者問道:“我們在哪裏睡?”


    老婦人說道:“這樓上就好睡。又沒有蚊子,又是南風。大開著窗子,忒好睡覺。”


    行者說道:“睡不得啊。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唐大哥隻要在黑暗的地方睡,我也有些兒怕見光亮。這裏不是睡覺的地方。”


    那趙媽媽走下樓去,倚著櫃欄在那裏歎氣。


    她有個女兒,抱著個孩子走近跟前問道:“母親,常言道:‘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如今是夏日炎天,雖然沒有什麽買賣,到了交秋的時候,還做不完的生意哩。你嗟歎什麽?”


    老婦人說道:“兒啊,我不是發愁沒有買賣。今日晚間,已經是將要收鋪子,入更時分,有這四個馬販子來租賃店房,他們要了上樣管待。實指望賺他們幾錢銀子,他們卻吃齋,又賺不了他們的錢了,因此才嗟歎。”


    那女兒說道:“他們既然吃了飯,不好往別人家去了。明日還可以安排葷酒,怎麽賺不了他們的錢了?”


    老婦人又說道:“他們都有病,怕風,怕見光亮,都要在黑暗處睡覺。你想我們家中都是些單浪瓦兒(隻鋪一層瓦,易透光漏雨)的房子,哪裏去尋黑暗處?不如舍一頓飯給他們吃了,叫他們往別家去吧。”


    那女兒說道:“母親,我家有一個黑暗處,又沒有風色,甚好,甚好。”


    老婦人問道:“是哪裏?”


    那女兒說道:“父親在的時候曾經做了一張大櫃子。那櫃子有四尺寬,七尺長,三尺高,裏麵可以睡下六七個人。叫他們往櫃子裏去睡吧。”


    老婦人說道:“不知道好不好,等我去問他們一聲。——孫官人,舍下蝸居,更是沒有黑暗處,隻有一張大櫃子,不透風,又不透亮,往櫃子裏去睡怎麽樣?”


    行者說道:“好!好!好!”


    老婦人立即派幾個客子把那個大櫃子抬出來,打開櫃子蓋兒,請行者他們下樓。行者引著師父,沙僧拿著行李擔,順著燈影後麵直接到了櫃子旁邊。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跳進了櫃子裏。沙僧把行李遞進去,攙扶著唐僧進去,沙僧也進到了裏邊。


    行者問道:“我的馬在哪裏?”


    旁邊有服侍的迴答道:“馬在後屋拴著吃草料哩。”


    行者說道:“牽過來。也把槽抬來,緊挨著這櫃兒拴住。”


    行者剛剛進到櫃子裏,就叫:“趙媽媽,蓋上蓋兒,插上鎖釘,鎖上鎖子,還替我們看看,哪裏透亮,使些紙兒給糊糊,明日早些兒過來打開櫃子。”


    趙寡婦說道:“忒小心了!”


    於是就此各各都關門去睡了。


    卻說他們四個到了櫃子裏。可憐啊!一則乍然戴著個頭巾,二來天氣炎熱,在櫃子裏又悶住了氣,一點都不透風,他們都摘了頭巾,脫了衣服;又沒有把扇子,隻得將僧帽撲撲地扇扇兒。你挨著我,我擠著你,一直到了有二更時分,三藏他們卻都睡著了。隻有行者有心闖禍,偏偏他睡不著,伸過手,在八戒的腿上一撚。


    那呆子就縮了腳,口裏哼哼地說道:“睡了吧!辛辛苦苦的,有什麽心腸還撚手撚腳的耍子?”


    行者搗鬼說道:“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褡褳裏現在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有一本一利。夠了!夠了!”


    八戒是要睡的人,哪裏會答對他。


    豈會知道她這店裏走堂的,挑水的,燒火的,素來與強盜一夥。聽見行者說有這許麽多的銀子,他們就派遣幾個溜出去,夥同了二十多個賊,明火執仗的過來打劫馬販子。眾賊衝開店門進來,嚇得那趙寡婦母女戰戰兢兢地關了房門,不管那些賊人在外邊怎麽收拾。原來那些賊人不要店中的家夥,隻去尋找客人。到樓上並不見客人的形跡,打著火把,四下裏照著查看,隻看見天井中有一張大櫃子,櫃腳上拴著一匹白馬,櫃蓋緊鎖著,掀翻不動。


    眾賊人說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待人處事的手段、謀略),看這櫃子勢重,必定是行囊財帛在裏麵。我們偷了這匹馬,把這櫃子抬出城,再打開分了,卻不是好?”


    那些賊人果真找到繩子來扛抬,把這櫃子抬著就走,一路走動那櫃子就晃啊晃的。


    八戒被晃醒了,就問道:“哥哥,睡吧。搖什麽呢?”


    行者悄悄地說道:“不要言語!沒有人搖。”


    三藏與沙僧也忽然醒了,問道:“是什麽人抬著我們呢!”


    行者說道:“不要嚷,不要嚷!等他們抬!抬到西天,也省得我們走路。”


    那些賊人得了手,並不往西去,倒是抬向城東,殺了守門的軍兵,打開城門出去了。當時就驚動了六街三市,各鋪上的火甲人夫(城市民眾負擔的負責消防和治安的差役),都去通報給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那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事當幹己(事情與自己有關係),就立即點起人馬弓兵,出城追趕賊人。那些賊人看見官軍勢大,不敢去抵敵,就放下大櫃子,丟了白馬,各自落草(逃入山林做強盜)逃走了。眾官軍不曾捉拿到半個強盜,隻是奪下了大櫃子,捉住了白馬,得勝後要迴城中。那巡城總兵官在燈光下,看見那白馬,真是好馬:


    鬃(馬頸上的長毛)分銀線,尾軃(duo,下垂)玉條。


    說什麽八駿龍駒,賽過了驌驦(su shuāng,良馬名)款段(行走遲緩從容)。


    千金市骨,萬裏追風。登山每與青雲合,嘯月渾如白雪勻。


    真是蛟龍離海島,人間喜有玉麒麟。


    那巡城總兵官不騎自己的馬兒,就騎上這個白馬,率領眾軍兵進城,把櫃子抬在了巡城總兵府衙,同東城兵馬司官一起寫了個封皮給封了,令人巡邏守護,等到天明後啟奏,請旨意來定奪。眾官軍都散去了。


    卻說唐長老在櫃子裏埋怨行者,說道:“你這個猴頭,害死我了!若是在外邊,被人捉拿住了,送給滅法國國王,還好爭辯爭辯;如今鎖在櫃子裏,被賊人搶劫去,又被官軍奪迴來,明日見了國王,現現成成的開刀請殺,卻不是湊夠了他的一萬之數?”


    行者說道:“外麵有人!打開櫃子,被捉拿出來不是捆著,便是吊著。暫且忍耐些兒,免了被捆被吊。明日見到那昏君,老孫自然有對答,保管你一毫兒也不傷,先放下心去睡睡。”


    挨到了三更時分,行者弄了個手段,順出鐵棒來,吹口仙氣,叫聲“變!”就變做一個三尖頭的鑽兒,行者在挨著櫃腳那鑽了兩三鑽,鑽出了一個眼子。收起了鑽兒,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螻蟻兒,從眼子裏跳了出去,然後現出原身,踏起雲頭,徑直來到皇宮門外。這時候那國王正在酣睡。


    行者使了個“大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的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聲“變!”一根根都變做了小行者;右臂上的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聲“變!”一根根都變做了瞌睡蟲;念一聲“唵”字真言,叫當坊的土地,領著眾陰兵布散往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的住宅內,隻要是有品職的,都給他一個瞌睡蟲,讓他們人人穩睡,不許翻身。


    行者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晃一晃,叫了聲“寶貝!變!”立即變成了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了一把,吩咐眾小行者各自拿了一把,都去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官員睡覺的地方去剃頭。


    在這半夜裏給所有身上有官職的人都剃頭成功後,行者念動咒語,喝退了土地神祗。將身子一抖,兩臂上的毫毛都收迴來了。再將所有的剃頭刀一總撚成真,依然認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把金箍棒收成微小的形狀,繼續藏在耳朵裏。


    行者又翻身還變做螻蟻,鑽迴到櫃子裏。現出了本相,與唐僧他們一起打瞌睡睡覺。


    卻說那皇宮內院裏的宮娥彩女,天不亮就起來梳洗,發現一個個都沒有了頭發。穿宮行走的大小太監,也都沒有了頭發。他們全都一齊擁來,到了寢宮外麵,奏響樂器驚寢,個個眼裏噙著眼淚,不敢進去傳話。


    不一會兒,那三宮皇後醒來了,也發現自己沒有了頭發。慌忙移燈到龍床上去看,發現錦被窩中,睡著一個和尚,皇後忍不住嚇出聲來,驚醒了國王。


    那國王急忙睜開眼睛,看見了皇後的頭光,他連忙爬起來問道:“梓童(皇帝對皇後的稱唿),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樣子?”


    皇後說道:“主公也是這個樣子啊。”


    那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頭,嚇得三屍呻咋(zhā),七魄升空(形容極度驚恐),說道:“朕怎麽變成這樣了?”


    正在那慌忙的時候,隻看見那六院妃嬪,宮娥彩女,大小太監,全都光著頭跪下,說道:“主公,我們做了和尚了!”


    國王看見了,眼中流淚地說道:“想來是因為寡人殺害和尚?”


    立即傳旨吩咐道:“你們不得說出落發的事情,恐怕文武群臣,褒貶國家不正。暫且都上殿設朝。”


    卻說那五府六部,滿衙門的大小官員,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來這半夜裏一個個也都沒有了頭發。每個人都寫表啟奏這事。


    隻聽到那:靜鞭三響朝皇帝,表奏當今剃發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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