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大聖跟著近侍宦官,進入皇宮內院,直接到了寢宮門外站定。


    行者將三條金線給宦官拿進去裏麵,吩咐道:“叫內宮妃後,或者近侍太監,先係在聖躬的左手腕上,按在寸口、關上、尺中三個部位上麵,再將三個線頭從窗欞兒裏穿出來給我。”


    那宦官依照此言,請國王坐在龍床上,按在寸口、關上、尺中上麵,用金線的一頭係住,另一頭理出了窗外。行者接過了線頭,用自己右手大拇指先托著食指,看了寸脈;然後將中指接大拇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拇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調停自己的唿吸,分定四氣、五鬱、七表、八裏、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虛實的底細;又叫國王解下來左手,把金線依照前麵的穴位係在右手手腕下的部位。行者隨即用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後,就將身子抖了一抖,把金線收上了身來。


    行者厲聲高唿道:“陛下左手的寸脈強而緊,關脈澀而緩,尺脈芤(kou,中醫的脈象之一)且沉;右手的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指脈搏跳動快)而牢。左手寸脈強而緊者,是中虛心痛;關脈澀而緩者,會汗出肌麻;尺脈芤而沉者,會小便赤而大便帶血。右手寸脈浮而滑者,會內結經閉;關脈遲而結者,會宿食留飲;尺脈數而牢者,是煩滿虛寒相持。——診斷出陛下的貴恙:乃是一個驚恐憂思,稱號為‘雙鳥失群’的病症。”


    那國王在裏麵聽到這些話,滿心歡喜。


    他打起精神,高聲應和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真是這個疾病!請出去外麵用藥。”


    大聖這才緩步走出皇宮。早就有在旁邊聽見的太監,已經出來先報給眾人知曉了。須臾行者走出來, 唐僧立即問行者情況怎麽樣。


    行者說道:“已經診了脈,如今要去對症製藥哩。”


    眾官上前問道:“神僧長老,剛才你說‘雙鳥失群’的病症,是什麽啊?”


    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鳥,原本在一處同飛,忽然被暴風驟雨驚散,雌不能見到雄,雄不能見到雌,雌於是想雄,雄也想雌,這不是 ‘雙鳥失群’嗎?”


    眾官聽聞這說法,齊聲喝彩道:“真是神僧!真是神醫!”


    眾官都稱讚不已。


    這時有太醫官問道:“病勢已經看出了,隻是不知道要用什麽藥來醫治呢?”


    行者說道:“不必拘泥於藥方,見藥就要。”


    醫官說道:“經上說:‘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個人的身上,那藥豈有全用的道理!怎麽能見藥就要呢?”


    行者說道:“古人雲:‘藥不執方, 合宜而用。’ 因此是征用全部的藥品,而根據實際的情況再加減用藥。”


    那醫官聽他這樣說後就不再言語了。隨即走出朝門之外,差遣本衙門的當值人員,通知滿城的生熟藥鋪,立即將藥品,每味各各置辦三斤,送給行者。


    行者說道:“這裏不是製藥的地方,可以將各種藥品和製藥的一應器皿,都送入會同館,交給我師弟二人收下。”


    醫官聽命,隨即將每味三斤的八百八味的藥品,以及藥碾、藥磨、藥羅、藥乳和乳缽、乳槌之類的全都送到會同館中,一一交付收完。


    行者往殿上請師父一同到會同館中去製藥。那長老正要起身,急見內宮中傳出旨意,叫閣中的人留住法師,讓法師一同宿在文華殿,等明天服藥後,病痊愈了酬謝法師,再倒換關文送行。


    三藏大驚,說道:“徒弟啊,這意思是留下我在這裏做當頭(在當鋪借錢時所用的抵押品)哩。若是醫得好,就歡喜起送;若是醫不好,我就沒命了啊。你必須仔細上心,精誠虔心地去製藥啊!”


    行者笑道:“師父放心在此享用。老孫自然有醫治國王的手段。”


    好大聖,辭別了三藏,也告別了眾臣,徑直迴到會同館中。


    八戒迎著他笑道:“師兄,我已經知道你的心思了。”


    行者問道:“你知道什麽?”


    八戒說道:“知道你看見取經的事情沒有結果,想要做生意又沒有本錢,你今日看見這裏富庶(物產豐富,人口眾多),想辦法要開藥鋪哩。”


    行者喝道:“不要胡說!醫好那國王,在得意的時候辭了江山走路,開什麽藥鋪!”


    八戒說道:“終不成,這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共計有二千四百二十四斤,隻醫治一個人,能用多少?不知道要吃多少年方才吃得了呢!”


    行者說道:“哪裏用得了這麽多!他那太醫院的官兒都是些愚蠢無知的人,所以取來這麽多的藥品,好叫他們沒處琢磨,不知道我用的是哪幾味藥,難以辨識我神妙的藥方。”


    正說著,隻看見那兩個館使,過來當麵跪下,說道:“請神僧老爺進晚齋。”


    行者說道:“早前那般的對待我,如今卻跪下來請我,為什麽呢?”


    兩館使叩頭說道:“老爺剛來的時候,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尊顏。如今聽聞老爺大展醫術,來醫治我們的國主,若是主上病愈,老爺江山有份,我們就都是臣子了,禮當拜請老爺。”


    行者聽見他們這樣說,就欣然地登上廳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別坐在行者左右。擺上晚齋來。


    沙僧於是問道:“師兄,師父在哪裏呢?”


    行者笑道:“師父被國王留在宮裏做當頭哩。隻等醫好了病,方才會酬謝送行。”


    沙僧又問道:“師父可有些兒享用嗎?”


    行者說道:“國王那豈會沒有享用的!我迴來的時候,他已經有三個閣老陪侍在左右,請入文華殿去了。”


    八戒說道:“這麽說,還是師父大哩。他倒是有閣老陪待,我們隻得了兩個館使來侍奉。—— 先不管他,讓老豬來吃頓飽飯。”


    行者兄弟們於是就自在地享用了一番。


    天色已晚。


    行者叫館使道:“收了家夥什,多置辦些油燈蠟燭,我們等到夜靜的時候,方才好製藥。”


    兩館使果真送來若幹的油燈蠟燭,然後命人都散了。


    到了半夜,天街人靜,萬籟無聲。


    八戒說道:“哥哥,要製什麽藥?趕早幹完事。我瞌睡了。”


    行者說道:“你去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


    沙僧於是說道:“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yong,堵塞)滯,定禍亂而致太平:給它命名為‘將軍’。這是行藥呀。隻恐怕那國王久病虛弱,不可用這味藥啊。”


    行者笑道:“賢弟不知道。這味藥利痰順氣,能蕩肚中凝滯的寒熱。你不要管我。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捶去油毒,碾為細末來。”


    八戒說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沉寒;通閉塞,利水穀之道路,乃是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易使用。”


    行者說道:“賢弟,你也不知道。這味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去製來。我還有佐使的藥來輔助它。”


    他們二人即時將這兩味藥碾細,又問道:“師兄,還要用哪幾十味藥?”


    行者說道:“不用了。”


    八戒說道:“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隻用了這二兩,實在是耍人了。”


    行者拿著一個花瓷盞子說道:“賢弟不要講了,你拿著這個盞兒,將鍋臍灰(鍋底中間處的灰垢)刮下半盞過來。”


    八戒問道:“要幹什麽?”


    行者說道:“藥內要用。”


    沙僧說道:“小弟不曾見過藥內要用鍋灰。”


    行者說道:“鍋灰名為 ‘百草霜’,能調百病,你不知道。”


    那呆子真個就去刮了半盞,又碾細了。


    行者又把盞子,遞給八戒,說道:“你再去找我們的馬,等半盞馬尿來。”


    八戒問道:“要馬尿幹什麽?”


    行者說道:“要用來團成藥丸。”


    沙僧又笑道:“哥哥,這事可不是能開玩笑的。馬尿腥臊,怎麽能入藥?我隻見過醋糊為丸,陳米糊為丸,煉蜜為丸,或隻是用清水為丸,哪曾見過馬尿為丸的?那東西腥腥臊臊的,脾虛的人,一聞到就會吐;再服用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能開玩笑的?”


    行者說道:“你不知道就裏(內部的情況),我們那馬不是凡馬,他原本是西海的龍身。若是他肯去便溺,得了他的馬尿,任憑你什麽疾病,服了這能立即痊愈。隻是急切間不可得。”


    八戒聞言,真的去到白馬旁邊。那白馬斜伏在地上正睡著哩,呆子一頓腳把他踢起來,然後把盞子襯在馬肚下,等了半會兒,完全不見他撒尿。


    他跑過來對行者說道:“哥啊,先別去醫皇帝,先快去醫醫馬來。那死家夥幹結了,別想尿得出一點兒!”


    行者笑道:“我和你去看看。”


    沙僧說道:“我也去看看。”


    他們三人都到了白馬旁邊,那馬跳了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會不知道?我本是西海飛龍,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做了馬,馱著師父往西天取經,好將功折罪。我若是過水撒尿,水中遊魚食了能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了味,變做靈芝,仙童采去能長壽;我怎麽肯在這塵俗的地方輕易拋棄?”


    行者說道:“兄弟謹言。這裏乃是西方王國,並不是塵俗,也並非輕易拋棄的。常言道:‘眾毛攢裘。’是要給本國的國王去治病哩。醫得好時,大家都光輝。要不然,恐怕我們全都不能夠善離此地。”


    那馬這才叫了聲:“等著!”


    你看他往前撲了一撲,往後蹲了一蹲,咬得那滿口牙咯吱吱的聲音響亮,僅僅努出了幾點兒,然後將身子立起。


    八戒說道:“這個死家夥!就算是金汁子,再撒些兒也行啊!”


    那行者看見有了少半盞,就說道:“夠了!夠了!拿去吧。”


    沙僧方才歡喜。三人迴到廳上,把前項的藥材都攪和到一處,搓成了三個大丸子。


    行者說道:“兄弟們,忒大了!”


    八戒說道:“隻有核桃大。若是論我吃,還不夠一口哩!”


    於是他們就把這些藥收在了一個小盒兒裏。兄弟們連衣睡下,一夜無話。


    又到了天曉。卻說那國王帶著病上朝,請唐僧相見了,立即命令眾官快往會同館參拜神僧孫長老,去把藥取迴來。


    眾官隨後來到會同館中,對著行者拜伏在地上,說道:“我王特命臣等來拜領妙劑。”


    行者叫八戒去取來藥盒兒,然後揭開蓋子,遞給多官。


    眾官啟問道:“這藥是什麽名字?好迴去見王迴話。”


    行者說道:“這藥的名字是‘烏金丹’。”


    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鍋灰拌的,怎麽不是烏金!”


    眾官又問道:“要用什麽引子?”


    行者說道:“兩種藥引兒都能下得。有一種容易取得的,乃是用六物煎湯送下。”


    眾官問道:“是哪六物?”


    行者說道:


    “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玉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裏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須。


    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立時,立刻)除。”


    眾官聞言道:“這些物品乃是世間所沒有的。請問另外那一種引子是什麽?”


    行者說道:“用無根水送服下。”


    眾官笑道:“這個容易獲取。


    行者問道:“怎麽見得容易獲取?”


    眾官說道:“我們這裏的人家俗論:若是要用無根水,拿著一個碗盞,到井邊,或者到河流下遊舀了水,急急轉步迴身,碗盞更不能落地,人也不能迴頭,迴到家給病人吃藥就是了。”


    行者說道:“井中水跟河內的水,全都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不是這樣說的,乃是天上落下來的水,不沾地就得吃,這才叫做‘無根水’。”


    眾官又說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吃藥就是了。”


    於是就拜謝了行者,手中持拿著藥迴去獻上。國王大喜,立即命近侍將藥接上來。


    國王看了看藥後,問道:“這是什麽丸子?”


    眾官說道:“神僧說是‘烏金丹’,要用無根水送服下。”


    國王便叫宮人去取無根水。


    眾官又說道:“神僧說,無根水並不是井中河中的水,而是從天上落下來不沾地的水。”


    國王立即喚當駕官傳旨,叫去請法官(對道士的尊稱)求雨。眾官遵依旨意出榜去請法官。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對豬八戒說道:“剛才允許他們用天落之水,才可以服藥,此刻匆忙間,怎麽能得個雨水呢?我看這國王,倒也是一個大賢大德的君王,我和你幫助他得些兒雨下藥,怎麽樣?”


    八戒問道:“怎麽幫助他?”


    行者說道:“你在我左邊站著,做個輔星(助手)。”


    又叫沙僧道:“你在我右邊站著,做個弼宿(助手),等老孫幫助他得些無根水兒。”


    好大聖,腳踏著罡訣,念聲咒語,就看見那正東方上空,有一朵烏雲,漸漸靠近到他們頭頂上空。


    裏麵有人叫道:“大聖,東海龍王敖廣來見。”


    行者說道:“無事不敢打擾,請你來助些無根水給國王服藥。”


    敖廣龍王說道:“大聖唿喚時,不曾說要用水,小龍隻身前來,不曾帶著雨器,也沒有風雲雷電,怎麽降雨啊?”


    行者說道:“如今用不著風雲雷電,也不需要太多的雨水,隻需要些許引藥的水就行了。”


    敖廣龍王說道:“既然如此,等我打兩個噴嚏,吐些兒涎津溢(口水,唾液),給他吃藥吧。”


    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


    那老龍在空中,漸漸地低下烏雲,直接到皇宮上空,隱身潛像,噀(xun,含在口中而噴出)一口津唾,於是就化作了甘霖(久旱後下的雨,及時雨)。


    那滿朝官員齊聲喝彩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了!”


    國王立即傳旨,叫道:“拿器皿盛著。不拘皇宮內外以及官職大小,都要去等著接仙水,拯救寡人。”


    你看那些文武眾官並那些三宮六院的妃嬪與三千彩女,八百嬌娥, 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的,等著接甘雨。那老龍在半空中,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的前後。持續了快有一個時辰,敖廣龍王辭別了大聖迴歸海裏。眾臣將杯盂碗盞等容器都收上來,也有等著接到一點兩點的,也有等著接到三點五點的,也有等著一點也不曾接到的,全部合到一處,約有三盞的甘雨,一總地獻到禦案上。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去了法師,帶著“烏金丹”和三盞甘雨迴到宮中,先吞了一丸“烏金丹”,吃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連吃了三次,三丸藥全都吞下了,三盞甘雨也全都送下。不多時,他的腹中開始作響,就像是從井中打水時的咕嚕之聲不絕。近侍的宮人立即取來淨桶,國王連著行(大小便)了三五次,然後服了一些米湯,歪斜著翻倒在龍床上。


    有兩個妃子,讓人撿來淨桶看了,看見那裏麵有說不盡的穢汙痰涎,裏麵有一團糯米飯塊。


    兩妃子來到龍床近前報告道:“病根都行下來了!”


    國王聽聞此言甚是歡喜,又進了一次米飯。少頃,漸漸感覺心腦寬泰(寬舒,安秦),氣血調和,然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


    國王下了龍床,穿上朝服,隨即登上寶殿,見了唐僧後,就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


    拜完後,國王用禦手攙著長老,便叫內閣官員:“快快寫好簡帖, 帖上寫下朕‘再拜頓首’的字樣,差遣官員去奉請法師的三位高徒。一邊去大開東閣,光祿寺安排宴席來酬謝。”


    眾官領旨,準備簡帖的準備簡帖,安排宴席的安排宴席,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間就全都準備好了。


    卻說八戒看見官員過來投簡帖,喜不自勝地說道:“哥啊,果然是好妙藥啊!現今要來酬謝,乃是兄長的功勞。”


    沙僧說道:“二哥說的哪裏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 我們在這裏合藥,全都是有功的人。隻管享用去,再不要多話。”


    咦!你看他弟兄們全都歡歡喜喜的,徑直入朝來。眾官接引著,上了東閣,看見唐僧、國王、閣老,都已經早早的在那裏安排宴席呢。


    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眾官都到了。隻看見那上麵有四張素桌麵,都是吃一看十的宴席;前麵有一張葷桌麵,上麵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珍奇名貴的食物)。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麵,真個是排得齊整:


    古語雲:“珍饈百味,美祿千鍾。瓊膏酥酪(su lào),錦縷肥紅。”


    寶妝花彩豔,果品味香濃。鬥糖龍纏列獅仙(獅子、八角形的糖果),餅錠拖爐擺鳳侶。


    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肴筍芽木耳並蘑菇。


    幾樣香湯餅,數次透酥糖。滑軟黃粱飯,清新菇米糊。


    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各分品級慢傳壺。


    那國王禦手擎舉酒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說道:“貧僧不會飲酒。”


    國王說道:“這是素酒。法師飲這一杯,如何?”


    三藏說道:“酒乃是僧家第一戒。”


    國王甚是過意不去,就說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呢?”


    三藏說道:“頑徒三人代替我飲吧。”


    國王這才歡喜,轉過金卮(zhi,古代盛酒的器皿),遞給行者。行者接了酒杯,對眾人行酒禮後,就吃了一杯。國王看見他吃得爽快,又奉了一杯酒。行者也不推辭,又吃了。


    國王笑道:“吃個三寶鍾兒。”


    行者還不推辭,又吃了。


    國王又叫人給行者斟上酒,說道:“吃個四季杯兒。”


    八戒在旁邊看見酒還不到他,忍得他啯啯(guo,擬聲詞)地吞咽口水,又看見國王在那裏苦勸行者飲酒,他就叫了起來,喊道:“陛下,你吃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裏有馬——”


    行者聽見八戒這樣說,恐怕呆子走漏了消息,就將手中的酒杯隨手遞給了八戒,八戒接著酒杯就去吃酒,卻不再言語了。


    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裏有馬,是什麽馬?”


    行者接過口來說道:“我這兄弟,就是這般的口敞,隻要是有個經驗(臨床證明有效的)的好藥方兒,他就要說給人聽。陛下早間吃的藥,裏麵有馬兜鈴(多年生的纏繞性草本植物,因為其成熟的果實如同掛在馬頸下的響鈴而得名,是一種中藥)。”


    國王對眾官問道:“馬兜鈴是什麽品味的藥?能醫治什麽病症?”


    這時有太醫院的官員在旁邊說道:“主公: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


    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停止咳嗽)又寬中。”


    國王笑道:“用得妥當!用得妥當!豬長老再飲一杯。”


    呆子也不言語,卻也吃了個三寶鍾。國王又遞了沙僧的酒,也吃了三杯,然後全都敘坐席上。


    飲宴了多時,國王又擎舉大爵(jué,古代酒器,三足,以不同的形狀顯示使用者的身份),奉給行者。


    行者說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決不敢推辭。”


    國王說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了這一巨觥(gong,古代酒器,腹部橢圓,上麵有提梁,底下有圈足,獸頭形狀的蓋子),朕有話要說。”


    行者問道:“有什麽話說了,老孫好飲了這酒。”


    國王說道:“寡人有數年的憂疑病,被神僧一帖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


    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經知道是憂疑的疾病,但是不知道陛下憂驚的是什麽事?”


    國王說道:“古人雲:‘家醜不可外談。’奈何神僧是朕恩主——隻有不笑話朕,方才可以告訴給你們。”


    行者說道:“怎麽敢笑話陛下,請說無妨。”


    國王說道:“神僧從東土過來,不知道經過了幾個邦國?”


    行者說道:“經過有五六處邦國。”


    國王又問道:“其他邦國的皇後,不知是什麽稱唿。”


    行者說道:“國王的皇後,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


    國王說道:“寡人這裏不是這等的稱唿,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隻有銀聖宮和玉聖宮二後在宮中。”


    行者問道:“金聖宮因為什麽不在宮中?”


    國王滴下眼淚,說道:“不在宮中已經有三年了。”


    行者又問道:“往哪裏去了?”


    國王說道:“三年前,正值端陽節,朕與妃嬪皇後們都在禦花園的海榴亭下插艾草剝粽子吃,飲菖蒲雄黃酒,觀看鬥龍舟。忽然一陣風刮過,半空中現出來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 洞中少了個夫人,尋訪到我的金聖宮生得貌美姿嬌,要金聖宮去做個夫人,叫朕快早點送出來。如若數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了寡人,然後吃眾臣,會將滿城的黎民,全部都吃絕。那時候,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就將金聖宮推出了海榴亭外,金聖宮被那妖精一聲響給攝了去。寡人為此受到了驚嚇,把那粽子就凝滯在了體內;況且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得了這苦疾三年。如今服了神僧的靈丹後,行(方便)了數次,都是那三年前積滯的東西,所以這會兒朕體健身輕,精神如歸。今日的性命,都是神僧所賜予的,這恩情比泰山都要重啊!”


    行者聽到這些話,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中的酒,兩口吞咽了,笑著問國王道:“陛下原來是這樣的驚憂啊!如今遇到老孫,幸好得到治愈。隻是不知道陛下要不要金聖宮迴國?”


    那國王滴下眼淚道:“朕切切地思念,沒日沒夜的,但隻是沒有一個能獲得那妖精的。豈有不要她迴國的道理!”


    行者說道:“我老孫給你去製服那妖邪,到那時你會怎麽樣?”


    國王跪下說道:“若是能夠救得了朕的皇後,朕願意領著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的江山全都交付給神僧,讓你做帝王。”


    八戒在旁邊看見那國王說出此言行此大禮,忍不住嗬嗬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麽為老婆就不要江山了,還去跪著和尚?”


    行者急忙上前,將國王攙起來說道:“陛下,那妖精自從得了金聖宮離去後,這一向可曾再迴來過?”


    國王說道:“他前年五月節那天攝走了金聖官,到了十月間又過來,要帶走兩個宮娥,說是去服侍金聖宮娘娘,朕立即獻出了兩個,到了去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裏,又要去了兩個;不知會到什麽時候又要過來了。”


    行者說道:“像他這樣的頻繁過來,你們可是害怕他嗎?”


    國王說道:“寡人看見他來了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怕他有傷害之意,去年四月間,朕命工匠們起了一座避妖樓,隻要聽到風聲響起,就知道是他過來了,立即與二後、九嬪進入避妖樓裏躲避。”


    行者說道:“陛下不嫌棄的話,可攜著老孫去觀看那避妖樓一番,怎麽樣?”


    那國王立即用左手攜著行者走出了宴席。眾官也全都起身跟隨。


    豬八戒說道:“哥哥,你不通達情理!這般的禦酒不吃,搖席破坐(飲宴中中途離席)的,且去看什麽哩?”


    國王聽到八戒這樣說,情知他是為嘴,立即命當駕官抬著兩張素桌麵,讓看酒的在避妖樓外伺候。


    呆子這才不嚷鬧了,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嘍。”


    一行文武官在前麵引導著,那國王跟行者相互攙著手,穿過皇宮到了禦花園後麵,更是看不見有樓台殿閣。


    行者說道:“避妖樓在哪裏呢?”


    正說著,隻看見兩個太監,拿著兩根紅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拱起一塊四方的石板。


    國王說道:“這裏就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建造成了九間朝殿。裏麵有四個大缸,缸裏麵注滿了清油,點著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到風聲響起,就進入裏邊躲避,外麵讓人蓋上石板。”


    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是要害你,這裏怎麽能躲得了?”


    正說話間,隻看見那正南方上唿唿的,風聲吹響,播土揚塵的,嚇得那眾官齊聲報怨道:“這和尚是個鹽醬口(指說不吉利的話且得到應驗),講起什麽妖精,妖精就來了!”


    慌得那國王丟開了行者,立即鑽入地穴中。唐僧也就跟著進入了裏麵。眾官也躲了個幹淨。


    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起來,行者卻用左右手扯住他們兩個,說道:“兄弟們,不要害怕他。我和你們去認一認他,看看是個什麽妖精。”


    八戒說道:“可真是扯淡!認他幹什麽?眾官都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躲避也就罷了,去炫耀什麽家世!”


    那呆子左掙掙右掙掙,掙不脫手,被行者拿住多時,隻看見那半空裏閃出來一個妖精。你看他是怎生的模樣:


    九尺長身多惡獰, 一雙環眼閃金燈。兩輪查耳如撐扇,四個鋼牙似插釘。


    鬢繞紅毛眉豎焰,鼻垂糟準孔開明。


    髭髯(zi rán,胡須)幾縷朱砂線,顴(quán)骨崚嶒(léng céng,高聳的樣子)滿麵青。


    兩臂紅筋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豹皮裙子腰間係,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看見後說道:“沙僧,你可認得他嗎?”


    沙僧說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哪裏認得!”


    行者又問道:“八戒,你可認得他嗎?”


    八戒說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他的賓朋鄰裏,我怎麽認得他!”


    行者說道:“他卻像是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jiào)麵金睛鬼。”


    八戒說道:“不是!不是!”


    行者說道:“你怎麽知道他不是?”


    八戒說道:“我豈會不知道,鬼乃是陰靈,一天到晚,到了申酉戌亥(指下午三點到半夜十一點之間)時方才出來。現在還在巳時呢,哪裏有鬼敢出來?就算是鬼,那也不會駕雲。縱然會弄風,也隻是一陣旋風而已,哪有這等的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


    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說法!既然是這麽說,你們兩個護持在這裏,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給國王救那金聖宮迴來朝中。”


    八戒說道:“你要去自己去,千萬不要供出我們來。”


    行者昂然離開並不答話,急急縱起祥光,跳了上去。


    咦!正是: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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