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藏四人,躲離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西行。行經了個把月的程途,正是在春深花放的時節,看見了幾處園林皆綠暗,一番風雨又黃昏。
三藏勒馬問道:“徒弟啊,天色晚了,要往哪條路上去求宿?”
行者笑道:“師父放心。若是沒有借宿的地方,我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去砍草,沙和尚去扳鬆,老孫會做木匠,就在這路上搭個蓬庵,好道也能住得了年把的時間。你忙什麽啊!”
八戒說道:“哥呀,這個所在,豈是居住的場所!這裏滿山多虎豹狼蟲,遍地有魑魅魍魎。白日裏尚且難行,黑夜裏又怎麽敢住宿?”
行者說道:“呆子!越發的不長進了!不是老孫誇海口,隻要把這條棒子攥在手裏,就是天塌下來,也撐得住!”
師徒們正在講論, 忽然看見一座山莊離得不遠。
行者說道:“好了!有住宿的地方了!”
長老問道:“在哪裏?”
行者指著說道:“那樹叢裏不是有個人家?我們去借宿一宵,明早再走路。”
長老欣然地催促白馬,到了那莊門外下馬。隻看見那柴門緊緊地關閉著。
長老上前敲門道:“開門。開門。”
裏麵有一個老者,他手裏拖著藜杖,足下踏著蒲草鞋,頭上戴著烏黑的頭巾,身上穿著素服,開了門就問道:“是什麽人在這裏大唿小叫?”
三藏合掌當胸,躬身施禮道:“老施主,貧僧乃是東土差往西天取經的人。正好到了貴地,天色晚了, 特到尊府借宿一宵。萬望方便方便。”
老者說道:“和尚,你要西行,卻是去不得啊。此處乃是小西天。若是要到大西天,路途甚是遙遠。先不說前去的道路艱難,隻說這個地方,就已經是難以過去了。”
三藏問道:“這裏怎麽難以過去?”
老者用手指著說道:“我這村莊往西去三十餘裏,有一條稀柿衕(tong),那山的名字叫作七絕。”
三藏問道:“為什麽叫‘七絕’?”
老者說道:“這山徑直過去有八百裏,滿山全都是柿子樹。古話說了:‘柿樹有七絕:一,益壽; 二,多陰;三,沒有鳥巢;四,沒有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佳美的果實);七,枝葉肥大。’ 因此名稱七絕山。我們這裏地闊人稀,那深山裏亙古以來還沒有人能走到。每年的熟爛柿子掉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的胡同,全都給填滿了;又披雨露雪霜,長時間發黴經過夏天的高溫後,就成了一路的汙穢。這裏的人家,俗稱它為稀屎衕。隻要刮起西風,就會有一股穢氣(臭味)飄過來,就是那淘廁所的臭味也沒有它這般的惡臭。如今正值春深的時候,東南風大作,所以這裏還沒有聞到那臭味。”
三藏心中煩悶,不再言語。
行者忍不住,高聲叫道:“你這老兒甚是不通便宜!我們遠來投宿,你就說出這許多的話來嚇唬人!要是你家十分的狹小沒地方睡,我們在這樹下蹲一蹲,也就能過了這一宵,為什麽這般的嘮叨個不停?”
那老者看見行者相貌醜陋,便也閉嘴不說話了,驚嘬嘬(chuài,驚慌緊張的樣子)的,然後硬著膽子,用藜杖指定行者罵道:“你這廝,骨撾臉(形容瘦削的臉型),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著個嘴,膽敢來衝撞我老人家!”
行者賠笑說道:“老官兒,你原來是有眼無珠,不識得我這癆病鬼哩!相法說:‘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是以言語相貌來看人,徹底是錯了,我雖然醜便醜,卻倒是有些手段。”
老者問道:“你是哪方的人氏?姓甚名誰?有什麽手段?”
行者笑道:“我祖居東勝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行。身拜靈台方寸祖師,學成武藝甚是周全。也能攪海降龍母,善會擔山趕日頭;縛怪擒魔稱第一,移星換鬥鬼神愁。偷天轉地英名大,我是變化無窮美石猴!”
老者聞言後,立馬迴嗔作喜,躬著身就叫道:“請,請進寒舍安置。”
於是就此,三藏四人牽馬挑擔的,一起進了門。隻看見那些荊針棘刺,鋪設在兩邊,二層門那裏是磚石壘成的牆壁,又是被荊棘苫蓋著,進入了裏麵才是三間瓦房。
老者就扯開椅子給他們安坐招待茶水,又叫人置辦齋飯。沒過多久,移過來桌子,擺上許多麵筋、豆腐、芋苗、蘿白、辣芥、蔓菁(mán jing)、香稻米飯,醋燒葵湯,師徒們全都飽餐了一頓。
吃完飯後,八戒扯過來行者背著人問道:“師兄,這老兒剛開始的時候並不肯我們留宿,如今反而擺設了這樣豐盛的齋飯,為什麽啊?”
行者說道:“這個能值多少錢!到明日,還要讓他十果十菜的送我們哩!”
八戒說道:“不羞!憑借你那幾句大話,哄騙他一頓飯吃就不錯了,明日卻要跑路了,他怎麽會又來管待送你呢?”
行者說道:“不要忙,我自有個處治。”
不多時,漸漸黃昏,老者又叫人掌燈。
行者躬身問道:“公公高姓?”
老者說道:“姓李。”
行者說道:“貴地想來就是李家莊?”
老者說道:“不是,這裏喚作駝羅莊,一共有五百多戶人家在這裏居住。別的姓氏都多,隻有我姓李。”
行者說道:“李施主,府上有什麽善意,賜給我們這些豐盛的齋飯?”
那老者站起身說道:“剛才聽到你說你會擒拿妖怪,我們這裏卻有個妖怪,勞煩你替我們拿拿這妖怪,自會有重謝。”
行者就朝上唱了個喏道:“承蒙照顧了!”
八戒在旁邊就說道:“你看他要惹禍了!聽見說要擒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沒有這般的親熱,預先就唱個喏!”
行者說道:“賢弟,你不知道。我唱個喏就是下了個定錢,他再也不能去請別人了。”
三藏聞言後,就說道:“這猴兒凡事就要自專(獨斷獨行,任由自己的心意),倘若那妖精神通廣大,你擒拿不住他,可不是我們出家人打了誑語嗎?”
行者笑道:“師父不要怪責,等我再問問看。”
那老者說道:“還問什麽?”
行者說道:“你們這貴處,地勢清平,又有許多的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的地方,有什麽妖精,膽敢上你這高門大戶?”
老者說道:“實不瞞你說,我們這裏一直都很康寧。隻是在這三年六月間,忽然起了一陣風,那時這裏的人家甚是忙碌,在打麥場上打麥子的,在田地裏插秧的,都著了慌,隻說是變天了。誰知道風過的地方,有個妖精將人家放牧的牛馬給吃了,豬羊也吃了,看見雞鵝囫圇咽,遇到男女夾活吞(生吞)。自從那次以後,這兩年常常過來傷生害命。長老啊,你若是有手段,擒拿了他,掃淨這裏,我們決然會重謝,不敢輕慢(態度傲慢)。”
行者說道:“這個卻是難以擒拿。”
八戒說道:“真的是難以擒拿,難以擒拿!我們乃是行腳僧,隻是借宿一宵,明日就走路,擒拿什麽妖精!”
老者說道:“你們原來是騙飯吃的和尚!初見時你誇口弄舌,說會換鬥移星,降妖縛怪,等到說起這事,你就推脫難以擒拿!”
行者說道:“老兒,妖精好擒拿。隻是你們這裏的人家心不齊,所以說難以擒拿。”
老者問道:“怎麽見得我們人心不齊?”
行者說道:“妖精攪擾了你們三年,也不知道傷害了多少的生靈。我想著你們每家隻出一兩銀子,五百家就可以湊出五百兩銀子,不論到哪裏,也能尋到一個法官(對道士的尊稱)來把妖精給擒拿了,卻怎麽就甘願受那妖精三年的折磨?”
老者說道:“若是論說到使錢,好道也羞死人了!我們哪家沒有花費了三五兩銀子!前年曾經尋訪到山南裏有個和尚,就請他到這裏擒拿妖怪,並沒有得勝。”
行者問道:“那和尚是怎麽樣來擒拿妖怪的?”
老者說道:
“那個僧伽,披領袈裟。先談《孔雀》,後念《法華》,香焚爐內,手把鈴拿。正然念處,驚動妖邪。
風生雲起,徑至莊家。僧和怪鬥,其實堪誇:一遞一拳搗,一遞一把抓。
和尚還相應(相宜),相應沒頭發。須臾妖怪勝,徑直返煙霞,原來曬幹疤。
我們近前看,光頭打的像個爛西瓜!”
行者笑道:“這麽說,吃了虧啊。”
老者說道:“他隻是拚了一條命,還是我們吃虧:給他買了棺木殯葬,又拿了一些銀子給他徒弟。他那徒弟還不歇心思,至今還要告狀,讓我們不得清淨!”
行者說道:“可曾再請了什麽人來擒拿他?”
老者說道:“去年又請了一個道士。”
行者說道:“那道士怎麽擒拿他的?”
老者說道:“那道士:
頭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響,符水施為。驅神使將,拘(逮捕)到妖魑(chi)。
狂風滾滾,黑霧迷迷。即與道士,兩個相持。鬥到天晚,怪返雲霓。
乾坤清朗朗,我們眾人齊。出來尋道士,淹死在山溪。撈得上來大家看,卻如一個落湯雞!”
行者笑道:“這麽說,也吃虧了。”
老者說道:“他也隻是舍得一命,我們又使夠了悶數錢糧(花冤枉錢)。”
行者說道:“不打緊,不打緊,等我替你把他擒拿來。”
老者說道:“你若是果真有手段擒拿住他,我就請幾個本莊的長者與你寫個文書:若是得勝,任憑你要多少銀子的酬謝,半分都不會少;如若有什麽不測,千萬不要和我們耍賴,各自聽從天命。”
行者笑道:“這老兒被人賴怕了。我們不是那樣的人。快請長者去吧。”
那老者滿心歡喜,立即命家僮去請幾個左鄰右舍,表弟姨兄,親家朋友,一共有八九位老者,都來相見。他們會了唐僧,說到擒拿妖怪一事,無不欣然。
眾老問道:“是哪一位高徒前去擒拿?”
行者叉手說道:“是我小和尚。”
眾老悚然道:“不濟(不行)!不濟!那妖精神通廣大,身體笨重。你這個長老,瘦瘦小小的,還不夠他填牙齒縫哩!”
行者笑道:“老官兒,你們估量不出人來。我小自小,但是結實,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氣在內哩!”
眾老聽見他這樣說,隻得依從道:“長老,擒拿住妖精後,你要多少謝禮?”
行者說道:“何必說要什麽謝禮!俗話說:‘說金子晃眼,說銀子傻白,說銅錢腥氣!’我們乃是積德的和尚,決不要錢。”
眾老說道:“既然如此說,你們都是受戒的高僧。 既然不要錢,,豈有空勞的道理!我們各家都是以魚田為活。若是果真降了妖孽,淨了地方,我們每家送你們兩畝良田,共湊上一千畝,坐落到一處,你師徒們在上麵起蓋一座寺院,在裏麵打坐參禪,強過那方上雲遊(出家人要到外麵去交流學習,目的是覺悟和參透佛的博大精深)。”
行者又笑道:“越說越不停當了!隻要說要了田地,就要養馬當差,納糧(舊指交納稅糧)辦草,黃昏不得睡,五鼓(五更,淩晨三點到五點)不得眠。好倒擺弄死人了!”
眾老說道:“諸般都不要,卻用什麽來酬謝呢?”
行者說道:“我們出家人,但凡是一茶一飯,便是謝了。”
眾老歡喜道:“這個容易。隻是不知道你要怎麽擒拿他。”
行者說道:“他隻要過來,我就能擒拿住他。”
眾老說道:“那妖怪大著哩!上拄天,下拄地;來時風,去時霧。你卻怎麽能靠近得了他?”
行者笑道:“若是論起唿風駕霧的妖精,我把他當孫子罷了;若是說到身體長大,有那手段去打他!”
正講著的時候,隻聽到有唿唿的風聲響起,慌得那八九個老者,戰戰兢兢地說道:“這和尚是個鹽醬口(意思是指說不吉利的話且得到應驗)!說到妖精,妖精就來了!”
那老李趕緊開了腰門(矮門,避竊門,是大門前麵的兩扇小門),對著幾個親戚連帶著唐僧都叫道:“進來!進來!妖怪過來了!”
嚇得那八戒也要跟著進去,沙僧也要進去。
行者兩隻手扯住他們兩個,說道:“你們忒不通情理!身為出家人,怎麽不分內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裏,看看是個什麽妖精。”
八戒說道:“哥啊,他們都是經過帳(親身經曆過)的,風聲響起的時候便是妖怪來了。他們都去躲起來了,我們又不與那妖怪有親,又不是相識,又不是有交情的故人,看他做什麽?”
原來行者力量大,不容他分說,把他們一把拉到了天井裏站下。那陣風越發的大了。好風:
倒樹推林狼虎憂,播江攪海鬼神愁。掀翻華嶽(高大的山)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閉戶,滿莊兒女盡藏頭。黑雲漠漠遮星漢,燈火無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戰戰兢兢,趴在地上,用嘴拱開土,把頭埋在地上,那嘴卻如釘子一般釘在地裏。沙僧蒙著頭臉,眼睛也難以睜開。行者聞風認怪,一霎時風頭吹過的地方,隻看見那半空中隱隱的有兩盞燈過來。
行者立即低頭叫道:“兄弟們!風過去了!起來看!”
那呆子扯出嘴來,抖抖灰士,仰著臉朝天上一望,看見有兩盞燈光,忽然失聲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來是一個有品行的妖精!應該和他做朋友!”
沙僧說道:“這般的黑夜,又不曾迎麵相逢,怎麽就知道他是好是歹?”
八戒說道:“古人雲: ‘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你看他打著一對燈籠引路,必定是個好的。”
沙僧說道:“你看錯了。那不是一對燈籠,是妖精的兩隻亮眼睛。”
這呆子就被嚇矮了三寸,說道:“爺爺呀!眼睛就有這般的大啊,那不知道口有多麽大哩!”
行者說道:“賢弟不要怕。你們兩個護持著師父,等老孫上去討他個口風,看看他是個什麽妖精。”
八戒說道:“哥哥,不要供出我們來。”
好行者,縱身打個唿哨,跳到了空中。
行者手執鐵棒厲聲高叫道:“慢來!慢來!有我在此!”
那怪物看見了,挺住身軀,將一根長槍亂舞。
行者擺好棍勢,問道:“你是哪方的妖怪?何處的精靈?”
那怪物更是不答應,隻是在那舞槍。行者又問了一遍,那怪物又不迴答,還隻是舞槍。
行者暗笑道:“好像是個耳聾口啞的!不要走!看棍!”
那怪物更是不怕,亂舞著槍遮攔。他們在那半空中,一來一往, 一上一下,一直鬥到了三更時分,未見勝敗。八戒、沙僧在李家的天井裏看得明白,原來那怪物隻是舞槍遮架,更是沒有半分兒的攻殺。行者一條鐵棒不離那怪物的頭上。
八戒笑著說道:“沙僧,你在這裏護持,讓老豬去幫打幫打,別叫那猴子獨占了這功勞,領那頭一盅酒。”
好呆子,就跳起雲頭,趕上前舉起釘鈀就築。那怪物又使了一條槍來抵擋住。兩條槍,就如飛蛇掣電。
八戒誇獎道:“這妖精好槍法!不是山後槍,乃是纏絲槍;也不是馬家槍,卻叫做個軟柄槍!”
行者說道:“呆子不要胡談!哪裏有個什麽軟柄槍!”
八戒說道:“你看他使出槍尖來架住我們,並不見槍柄,不知道收在了什麽地方。”
行者說道:“或者是個軟柄槍。但是這怪物還不會說話,想來是還未歸人道,陰氣還重,隻怕天明時陽氣勝,他必然要逃走。隻要他逃走時,一定要趕上,不可放跑了他。”
八戒說道:“正是!正是!”
又鬥了多時,不知不覺間東方發白,那怪物不敢戀戰,迴頭就走。行者與八戒一齊追趕上來,忽然聞到汙穢之氣熏人,乃是那七絕山的稀柿衕傳出的味道。
八戒說道:“是哪家在淘毛廁哩!哏!臭氣難聞!”
行者捂著鼻子隻管叫道:“快快趕妖精!快快趕妖精!”
那怪物攛過山去,現出了本相,乃是一條紅鱗大蟒。你看他:
眼射曉星,鼻噴朝霧。密密牙排鋼劍,彎彎爪曲金鉤。
頭戴一條肉角,好便似千千塊瑪瑙攢成;身披一派紅鱗砌就。
盤地隻疑為錦被,飛空錯認做虹霓。歇臥處有腥氣衝天,行動時有赤雲罩體。
大不大,兩邊人不見東西;長不長,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說道:“原來是這般的一個長蛇!若是要吃人啊,一頓也得五百個,還不能吃飽!”
行者說道:“那軟柄槍乃是兩條信?(tiàn,蛇的舌頭)。我們追趕他軟了,從後打出去!”
這八戒縱身趕上,使釘鈀就築。那怪物一頭鑽進洞窟裏,還有七八尺長尾巴丟在外邊。
八戒放下釘鈀,一把抓住這尾巴,叫道:“抓到了!抓到了!”
八戒盡力地往外亂扯,別想能扯得動一毫。
行者笑道:“呆子!放他進去,我自有處置,不要這等的倒扯蛇。”
八戒真個撒了手,那怪物就縮進去了。
八戒抱怨道:“剛才不放手時,半截子已經是我們的了!這般地縮了進去,卻怎麽能讓他出來?這不是叫做沒蛇弄了?”
行者說道:“這廝的身體笨重, 那窟穴窄小,他斷然轉不得身,一定是個照直躥的,肯定會有個後門出頭。你快去後門外麵攔住他,等我在這前門外打他。”
那呆子真個一溜煙的,跑過山去。果然看見有一個孔窟,他就在孔窟邊紮定腳。還沒有站穩呢,沒想到行者在前門外使棍子往蛇窟裏一搗,那怪物怕疼,徑直往後門躥了出來。八戒未曾防備,被那怪物一尾巴打了一跌,不能掙脫得起來,忍著疼躺在地上。
行者看見蛇窟中沒有怪物了,就提著鐵棍,闖進蛇窟叫喊著去追趕怪物。那八戒聽見行者的吆喝聲,自己害羞,忍著疼爬起來,使釘鈀亂撲亂打。
行者看見了就笑道:“妖怪已經走了,你還在那撲什麽呢?”
八戒說道:“老豬在這裏打草驚蛇哩!”
行者說道:“活呆子!快趕上!”
二人追趕過山澗去,看見那怪物盤做了一團,豎起頭來,張開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後便退。這行者反而迎上前,被怪物一口給吞了。
八戒捶胸跺腳,大叫道:“哥耶!你死了呀!”
行者在妖精肚子裏,支起鐵棒,說道:“八戒不要愁,我叫他搭個橋兒給你看!”
那怪物就躬起腰來,就像是一道路東虹。
八戒說道:“雖然是像橋,隻是沒有人敢走。”
行者說道:“我再叫他變做一個船兒給你看!”
行者在肚子裏用鐵棒撐著肚皮。那怪物肚皮貼地,翹起頭來,就像似一隻贛保船(有說是官保船)。
八戒說道:“雖然是像船,隻是沒有桅杆和船帆,不好使風。”
行者說道:“你讓開路,等我叫他使個風給你看。”
行者又在裏麵盡著力把鐵棒從怪物的脊背上一下子捅了出去,約有五七丈長,就像是一根桅杆。那廝忍著疼掙命,往前一躥,比使風還要更快,躥迴舊路,下了山跑了有二十餘裏,這才倒在了塵埃裏,動彈不得,嗚唿喪命了。
八戒隨後追趕上來,又舉釘鈀亂築。
行者把那怪物穿了一個大洞,鑽了出來說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還築他幹什麽?”
八戒說道:“哥啊,你不知道我老豬一生好打死蛇?”
八戒於是就此收了兵器,抓著那尾巴,倒拉著怪物往迴走。
卻說那駝羅莊上李老兒與眾人對唐僧說道:“你那兩個徒弟,一夜不迴,斷然是丟了命了。”
三藏說道:“決不妨事,我們出去看看。”
須臾間,隻看見行者與八戒拖著一條大蟒,吆吆喝喝地前來,眾人這才歡喜。
滿莊上的老幼男女,都來跪拜道:“爺爺!正是這個妖精,在這裏傷人!今日幸得老爺施法,斬怪除邪,我輩庶人各各得以安生了!”
眾人家都是感激,東家請西家邀,各各來酬謝。師徒們被挽留住了五七日,苦苦辭別無奈了,方才肯放行。各家又看見他們不要錢物,都辦了些幹糧果品,騎著騾壓著馬,拿著花紅彩旗,全都來給師徒們餞行。這裏有五百戶人家,倒是有七八百人來相送。
一路上歡歡喜喜的,沒多久就到了七絕山稀柿衕路口。
三藏聞到那般的惡穢,又看見那道路被填塞住了,問道:“悟空,像這樣怎麽度過去啊?”
行者捂著鼻子說道:“這個卻難了。”
三藏聽見行者說難,於是就眼中垂淚。
李老兒與眾人上前說道:“老爺不要心焦。我們送到這裏,都已經事先商定好了。你的高徒給我們降了妖精,除了一莊的禍害,我們各自表示虔心,另開一條好路,送老爺過去。”
行者笑道:“你們這些老兒,都說話有欠妥當。你當初說這座山徑直過去有八百裏,你們又不是大禹的神兵,哪裏會開山鑿路!若要我師父過去,還得我們費力操辦,你們都成不得。”
三藏下馬問道:“悟空,怎麽去費力操辦呢!”
行者笑道:“眼下就要過山,卻也是難;若說再開一條路,卻又難了。還得是從舊胡同過去。隻恐怕無人管飯。”
李老兒說道:“長老說的哪裏話!任憑你們四位耽擱多少時日,我們都養得起,怎麽說無人管飯!”
行者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去置辦來兩石米的幹飯,再做些蒸餅饃饃來。等我那長嘴和尚吃飽了,變成了大豬,拱開那舊路,我師父騎在馬上,我們在旁邊扶持著,包管能過去了。”
八戒聞言,說道:“哥哥,你們都要圖個幹淨,怎麽獨獨叫老豬出臭?”
三藏說道:“悟能,你果真有本事拱開胡同,領我過山,就記載上你這場頭功。”
八戒笑道:“師父在上,列位施主們都在這裏,不要笑話,我老豬本來有三十六般變化,若說變成輕巧華麗飛騰之物,確實是不能;若是說到變山,變樹,變石塊,變土墩,變大象、科豬、水牛、駱駝,真個是全會。隻是身體變得大了,肚腸就越發的大。必須是吃飽了,才好幹事。”
眾人說道:“有東西!有東西!我們都帶得有幹糧、果品、燒餅、餶飿(gu duo,古代的一種麵食,有餡)在這裏。原本是要給開山的人送的。先都拿出來,任憑你享用。等你變化了,行動的時候,我們再讓人迴去做飯送過來。”
八戒滿心歡喜,脫了黑色的直裰,丟了九齒釘鈀,對眾人說道:“不要笑話,看老豬來幹這場臭功。”
好呆子,撚著訣,搖身一變,果然變成了一個大豬。真個是:
嘴長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藥苗。
黑麵環睛如日月,圓頭大耳似芭蕉。
修成堅骨同天壽,煉就粗皮比鐵牢。
齆齆(wèng,鼻孔堵塞時的發音)鼻音呱詁(gu gu,象聲詞)叫,喳喳喉響噴喁(yu,低聲)哮。
白蹄四隻高千尺,劍鬣(liè,頸上的長毛)長身百丈饒。
從見人間肥豕彘(shi zhi,豬),未觀今日老豬魈(xiāo,傳說山裏的鬼怪)。
唐僧等眾齊稱讚,羨美天蓬法力高。
孫行者看見八戒變成這樣,立即命那些相送的人們,快將幹糧等物推著攢到一處,叫八戒享用。那呆子也不分生熟,一並都給吃了,然後上前去拱路。行者叫沙僧脫了腳,好生挑著行李擔,請師父穩坐在雕鞍上。
行者也脫了長筒靴,吩咐眾人迴去並說道:“若是有情,就快早點送些飯來給我師弟接力。”
那些相送隨行的人有七八百個,其中多一半的人有驟馬,他們就飛星(迅速)迴莊去做飯;還有三百步行的人,立在山下遙遙望著他們前行。
原來那陀羅莊到七絕山,有三十餘裏;等迴去做飯,又是三十餘裏;取飯再往迴送,往返耽擱,就約有百裏之遙,他師徒們已經就此去得遠了。
眾人不舍,就催促趕著騾馬進了胡同,連夜不斷追趕,次日方才趕上,叫道:“取經的老爺,慢行,慢行!我們送飯來了!”
長老聞言,不住的感謝他們,說道:“真是善信(十分信守承諾,很講信用)的人啊!”
叫八戒先停住了,再吃些飯食來壯神。那呆子連著拱了兩日,正是在饑餓的時候。那許多人帶來的何止有七八石的飯食,他也不論米飯、麵飯,收集起來還是一並給吃光了,飽餐一頓後,卻又上前拱路。三藏與行者、沙僧感謝了眾人,和眾人分手兩別。正是:
駝羅莊客迴家去,八戒開山過衕來。三藏心誠神力擁,悟空法顯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淨,七絕胡同此日開。六欲塵情皆剪絕,平安無阻拜蓮台。
三藏勒馬問道:“徒弟啊,天色晚了,要往哪條路上去求宿?”
行者笑道:“師父放心。若是沒有借宿的地方,我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去砍草,沙和尚去扳鬆,老孫會做木匠,就在這路上搭個蓬庵,好道也能住得了年把的時間。你忙什麽啊!”
八戒說道:“哥呀,這個所在,豈是居住的場所!這裏滿山多虎豹狼蟲,遍地有魑魅魍魎。白日裏尚且難行,黑夜裏又怎麽敢住宿?”
行者說道:“呆子!越發的不長進了!不是老孫誇海口,隻要把這條棒子攥在手裏,就是天塌下來,也撐得住!”
師徒們正在講論, 忽然看見一座山莊離得不遠。
行者說道:“好了!有住宿的地方了!”
長老問道:“在哪裏?”
行者指著說道:“那樹叢裏不是有個人家?我們去借宿一宵,明早再走路。”
長老欣然地催促白馬,到了那莊門外下馬。隻看見那柴門緊緊地關閉著。
長老上前敲門道:“開門。開門。”
裏麵有一個老者,他手裏拖著藜杖,足下踏著蒲草鞋,頭上戴著烏黑的頭巾,身上穿著素服,開了門就問道:“是什麽人在這裏大唿小叫?”
三藏合掌當胸,躬身施禮道:“老施主,貧僧乃是東土差往西天取經的人。正好到了貴地,天色晚了, 特到尊府借宿一宵。萬望方便方便。”
老者說道:“和尚,你要西行,卻是去不得啊。此處乃是小西天。若是要到大西天,路途甚是遙遠。先不說前去的道路艱難,隻說這個地方,就已經是難以過去了。”
三藏問道:“這裏怎麽難以過去?”
老者用手指著說道:“我這村莊往西去三十餘裏,有一條稀柿衕(tong),那山的名字叫作七絕。”
三藏問道:“為什麽叫‘七絕’?”
老者說道:“這山徑直過去有八百裏,滿山全都是柿子樹。古話說了:‘柿樹有七絕:一,益壽; 二,多陰;三,沒有鳥巢;四,沒有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佳美的果實);七,枝葉肥大。’ 因此名稱七絕山。我們這裏地闊人稀,那深山裏亙古以來還沒有人能走到。每年的熟爛柿子掉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的胡同,全都給填滿了;又披雨露雪霜,長時間發黴經過夏天的高溫後,就成了一路的汙穢。這裏的人家,俗稱它為稀屎衕。隻要刮起西風,就會有一股穢氣(臭味)飄過來,就是那淘廁所的臭味也沒有它這般的惡臭。如今正值春深的時候,東南風大作,所以這裏還沒有聞到那臭味。”
三藏心中煩悶,不再言語。
行者忍不住,高聲叫道:“你這老兒甚是不通便宜!我們遠來投宿,你就說出這許多的話來嚇唬人!要是你家十分的狹小沒地方睡,我們在這樹下蹲一蹲,也就能過了這一宵,為什麽這般的嘮叨個不停?”
那老者看見行者相貌醜陋,便也閉嘴不說話了,驚嘬嘬(chuài,驚慌緊張的樣子)的,然後硬著膽子,用藜杖指定行者罵道:“你這廝,骨撾臉(形容瘦削的臉型),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著個嘴,膽敢來衝撞我老人家!”
行者賠笑說道:“老官兒,你原來是有眼無珠,不識得我這癆病鬼哩!相法說:‘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是以言語相貌來看人,徹底是錯了,我雖然醜便醜,卻倒是有些手段。”
老者問道:“你是哪方的人氏?姓甚名誰?有什麽手段?”
行者笑道:“我祖居東勝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行。身拜靈台方寸祖師,學成武藝甚是周全。也能攪海降龍母,善會擔山趕日頭;縛怪擒魔稱第一,移星換鬥鬼神愁。偷天轉地英名大,我是變化無窮美石猴!”
老者聞言後,立馬迴嗔作喜,躬著身就叫道:“請,請進寒舍安置。”
於是就此,三藏四人牽馬挑擔的,一起進了門。隻看見那些荊針棘刺,鋪設在兩邊,二層門那裏是磚石壘成的牆壁,又是被荊棘苫蓋著,進入了裏麵才是三間瓦房。
老者就扯開椅子給他們安坐招待茶水,又叫人置辦齋飯。沒過多久,移過來桌子,擺上許多麵筋、豆腐、芋苗、蘿白、辣芥、蔓菁(mán jing)、香稻米飯,醋燒葵湯,師徒們全都飽餐了一頓。
吃完飯後,八戒扯過來行者背著人問道:“師兄,這老兒剛開始的時候並不肯我們留宿,如今反而擺設了這樣豐盛的齋飯,為什麽啊?”
行者說道:“這個能值多少錢!到明日,還要讓他十果十菜的送我們哩!”
八戒說道:“不羞!憑借你那幾句大話,哄騙他一頓飯吃就不錯了,明日卻要跑路了,他怎麽會又來管待送你呢?”
行者說道:“不要忙,我自有個處治。”
不多時,漸漸黃昏,老者又叫人掌燈。
行者躬身問道:“公公高姓?”
老者說道:“姓李。”
行者說道:“貴地想來就是李家莊?”
老者說道:“不是,這裏喚作駝羅莊,一共有五百多戶人家在這裏居住。別的姓氏都多,隻有我姓李。”
行者說道:“李施主,府上有什麽善意,賜給我們這些豐盛的齋飯?”
那老者站起身說道:“剛才聽到你說你會擒拿妖怪,我們這裏卻有個妖怪,勞煩你替我們拿拿這妖怪,自會有重謝。”
行者就朝上唱了個喏道:“承蒙照顧了!”
八戒在旁邊就說道:“你看他要惹禍了!聽見說要擒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沒有這般的親熱,預先就唱個喏!”
行者說道:“賢弟,你不知道。我唱個喏就是下了個定錢,他再也不能去請別人了。”
三藏聞言後,就說道:“這猴兒凡事就要自專(獨斷獨行,任由自己的心意),倘若那妖精神通廣大,你擒拿不住他,可不是我們出家人打了誑語嗎?”
行者笑道:“師父不要怪責,等我再問問看。”
那老者說道:“還問什麽?”
行者說道:“你們這貴處,地勢清平,又有許多的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的地方,有什麽妖精,膽敢上你這高門大戶?”
老者說道:“實不瞞你說,我們這裏一直都很康寧。隻是在這三年六月間,忽然起了一陣風,那時這裏的人家甚是忙碌,在打麥場上打麥子的,在田地裏插秧的,都著了慌,隻說是變天了。誰知道風過的地方,有個妖精將人家放牧的牛馬給吃了,豬羊也吃了,看見雞鵝囫圇咽,遇到男女夾活吞(生吞)。自從那次以後,這兩年常常過來傷生害命。長老啊,你若是有手段,擒拿了他,掃淨這裏,我們決然會重謝,不敢輕慢(態度傲慢)。”
行者說道:“這個卻是難以擒拿。”
八戒說道:“真的是難以擒拿,難以擒拿!我們乃是行腳僧,隻是借宿一宵,明日就走路,擒拿什麽妖精!”
老者說道:“你們原來是騙飯吃的和尚!初見時你誇口弄舌,說會換鬥移星,降妖縛怪,等到說起這事,你就推脫難以擒拿!”
行者說道:“老兒,妖精好擒拿。隻是你們這裏的人家心不齊,所以說難以擒拿。”
老者問道:“怎麽見得我們人心不齊?”
行者說道:“妖精攪擾了你們三年,也不知道傷害了多少的生靈。我想著你們每家隻出一兩銀子,五百家就可以湊出五百兩銀子,不論到哪裏,也能尋到一個法官(對道士的尊稱)來把妖精給擒拿了,卻怎麽就甘願受那妖精三年的折磨?”
老者說道:“若是論說到使錢,好道也羞死人了!我們哪家沒有花費了三五兩銀子!前年曾經尋訪到山南裏有個和尚,就請他到這裏擒拿妖怪,並沒有得勝。”
行者問道:“那和尚是怎麽樣來擒拿妖怪的?”
老者說道:
“那個僧伽,披領袈裟。先談《孔雀》,後念《法華》,香焚爐內,手把鈴拿。正然念處,驚動妖邪。
風生雲起,徑至莊家。僧和怪鬥,其實堪誇:一遞一拳搗,一遞一把抓。
和尚還相應(相宜),相應沒頭發。須臾妖怪勝,徑直返煙霞,原來曬幹疤。
我們近前看,光頭打的像個爛西瓜!”
行者笑道:“這麽說,吃了虧啊。”
老者說道:“他隻是拚了一條命,還是我們吃虧:給他買了棺木殯葬,又拿了一些銀子給他徒弟。他那徒弟還不歇心思,至今還要告狀,讓我們不得清淨!”
行者說道:“可曾再請了什麽人來擒拿他?”
老者說道:“去年又請了一個道士。”
行者說道:“那道士怎麽擒拿他的?”
老者說道:“那道士:
頭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響,符水施為。驅神使將,拘(逮捕)到妖魑(chi)。
狂風滾滾,黑霧迷迷。即與道士,兩個相持。鬥到天晚,怪返雲霓。
乾坤清朗朗,我們眾人齊。出來尋道士,淹死在山溪。撈得上來大家看,卻如一個落湯雞!”
行者笑道:“這麽說,也吃虧了。”
老者說道:“他也隻是舍得一命,我們又使夠了悶數錢糧(花冤枉錢)。”
行者說道:“不打緊,不打緊,等我替你把他擒拿來。”
老者說道:“你若是果真有手段擒拿住他,我就請幾個本莊的長者與你寫個文書:若是得勝,任憑你要多少銀子的酬謝,半分都不會少;如若有什麽不測,千萬不要和我們耍賴,各自聽從天命。”
行者笑道:“這老兒被人賴怕了。我們不是那樣的人。快請長者去吧。”
那老者滿心歡喜,立即命家僮去請幾個左鄰右舍,表弟姨兄,親家朋友,一共有八九位老者,都來相見。他們會了唐僧,說到擒拿妖怪一事,無不欣然。
眾老問道:“是哪一位高徒前去擒拿?”
行者叉手說道:“是我小和尚。”
眾老悚然道:“不濟(不行)!不濟!那妖精神通廣大,身體笨重。你這個長老,瘦瘦小小的,還不夠他填牙齒縫哩!”
行者笑道:“老官兒,你們估量不出人來。我小自小,但是結實,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氣在內哩!”
眾老聽見他這樣說,隻得依從道:“長老,擒拿住妖精後,你要多少謝禮?”
行者說道:“何必說要什麽謝禮!俗話說:‘說金子晃眼,說銀子傻白,說銅錢腥氣!’我們乃是積德的和尚,決不要錢。”
眾老說道:“既然如此說,你們都是受戒的高僧。 既然不要錢,,豈有空勞的道理!我們各家都是以魚田為活。若是果真降了妖孽,淨了地方,我們每家送你們兩畝良田,共湊上一千畝,坐落到一處,你師徒們在上麵起蓋一座寺院,在裏麵打坐參禪,強過那方上雲遊(出家人要到外麵去交流學習,目的是覺悟和參透佛的博大精深)。”
行者又笑道:“越說越不停當了!隻要說要了田地,就要養馬當差,納糧(舊指交納稅糧)辦草,黃昏不得睡,五鼓(五更,淩晨三點到五點)不得眠。好倒擺弄死人了!”
眾老說道:“諸般都不要,卻用什麽來酬謝呢?”
行者說道:“我們出家人,但凡是一茶一飯,便是謝了。”
眾老歡喜道:“這個容易。隻是不知道你要怎麽擒拿他。”
行者說道:“他隻要過來,我就能擒拿住他。”
眾老說道:“那妖怪大著哩!上拄天,下拄地;來時風,去時霧。你卻怎麽能靠近得了他?”
行者笑道:“若是論起唿風駕霧的妖精,我把他當孫子罷了;若是說到身體長大,有那手段去打他!”
正講著的時候,隻聽到有唿唿的風聲響起,慌得那八九個老者,戰戰兢兢地說道:“這和尚是個鹽醬口(意思是指說不吉利的話且得到應驗)!說到妖精,妖精就來了!”
那老李趕緊開了腰門(矮門,避竊門,是大門前麵的兩扇小門),對著幾個親戚連帶著唐僧都叫道:“進來!進來!妖怪過來了!”
嚇得那八戒也要跟著進去,沙僧也要進去。
行者兩隻手扯住他們兩個,說道:“你們忒不通情理!身為出家人,怎麽不分內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裏,看看是個什麽妖精。”
八戒說道:“哥啊,他們都是經過帳(親身經曆過)的,風聲響起的時候便是妖怪來了。他們都去躲起來了,我們又不與那妖怪有親,又不是相識,又不是有交情的故人,看他做什麽?”
原來行者力量大,不容他分說,把他們一把拉到了天井裏站下。那陣風越發的大了。好風:
倒樹推林狼虎憂,播江攪海鬼神愁。掀翻華嶽(高大的山)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閉戶,滿莊兒女盡藏頭。黑雲漠漠遮星漢,燈火無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戰戰兢兢,趴在地上,用嘴拱開土,把頭埋在地上,那嘴卻如釘子一般釘在地裏。沙僧蒙著頭臉,眼睛也難以睜開。行者聞風認怪,一霎時風頭吹過的地方,隻看見那半空中隱隱的有兩盞燈過來。
行者立即低頭叫道:“兄弟們!風過去了!起來看!”
那呆子扯出嘴來,抖抖灰士,仰著臉朝天上一望,看見有兩盞燈光,忽然失聲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來是一個有品行的妖精!應該和他做朋友!”
沙僧說道:“這般的黑夜,又不曾迎麵相逢,怎麽就知道他是好是歹?”
八戒說道:“古人雲: ‘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你看他打著一對燈籠引路,必定是個好的。”
沙僧說道:“你看錯了。那不是一對燈籠,是妖精的兩隻亮眼睛。”
這呆子就被嚇矮了三寸,說道:“爺爺呀!眼睛就有這般的大啊,那不知道口有多麽大哩!”
行者說道:“賢弟不要怕。你們兩個護持著師父,等老孫上去討他個口風,看看他是個什麽妖精。”
八戒說道:“哥哥,不要供出我們來。”
好行者,縱身打個唿哨,跳到了空中。
行者手執鐵棒厲聲高叫道:“慢來!慢來!有我在此!”
那怪物看見了,挺住身軀,將一根長槍亂舞。
行者擺好棍勢,問道:“你是哪方的妖怪?何處的精靈?”
那怪物更是不答應,隻是在那舞槍。行者又問了一遍,那怪物又不迴答,還隻是舞槍。
行者暗笑道:“好像是個耳聾口啞的!不要走!看棍!”
那怪物更是不怕,亂舞著槍遮攔。他們在那半空中,一來一往, 一上一下,一直鬥到了三更時分,未見勝敗。八戒、沙僧在李家的天井裏看得明白,原來那怪物隻是舞槍遮架,更是沒有半分兒的攻殺。行者一條鐵棒不離那怪物的頭上。
八戒笑著說道:“沙僧,你在這裏護持,讓老豬去幫打幫打,別叫那猴子獨占了這功勞,領那頭一盅酒。”
好呆子,就跳起雲頭,趕上前舉起釘鈀就築。那怪物又使了一條槍來抵擋住。兩條槍,就如飛蛇掣電。
八戒誇獎道:“這妖精好槍法!不是山後槍,乃是纏絲槍;也不是馬家槍,卻叫做個軟柄槍!”
行者說道:“呆子不要胡談!哪裏有個什麽軟柄槍!”
八戒說道:“你看他使出槍尖來架住我們,並不見槍柄,不知道收在了什麽地方。”
行者說道:“或者是個軟柄槍。但是這怪物還不會說話,想來是還未歸人道,陰氣還重,隻怕天明時陽氣勝,他必然要逃走。隻要他逃走時,一定要趕上,不可放跑了他。”
八戒說道:“正是!正是!”
又鬥了多時,不知不覺間東方發白,那怪物不敢戀戰,迴頭就走。行者與八戒一齊追趕上來,忽然聞到汙穢之氣熏人,乃是那七絕山的稀柿衕傳出的味道。
八戒說道:“是哪家在淘毛廁哩!哏!臭氣難聞!”
行者捂著鼻子隻管叫道:“快快趕妖精!快快趕妖精!”
那怪物攛過山去,現出了本相,乃是一條紅鱗大蟒。你看他:
眼射曉星,鼻噴朝霧。密密牙排鋼劍,彎彎爪曲金鉤。
頭戴一條肉角,好便似千千塊瑪瑙攢成;身披一派紅鱗砌就。
盤地隻疑為錦被,飛空錯認做虹霓。歇臥處有腥氣衝天,行動時有赤雲罩體。
大不大,兩邊人不見東西;長不長,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說道:“原來是這般的一個長蛇!若是要吃人啊,一頓也得五百個,還不能吃飽!”
行者說道:“那軟柄槍乃是兩條信?(tiàn,蛇的舌頭)。我們追趕他軟了,從後打出去!”
這八戒縱身趕上,使釘鈀就築。那怪物一頭鑽進洞窟裏,還有七八尺長尾巴丟在外邊。
八戒放下釘鈀,一把抓住這尾巴,叫道:“抓到了!抓到了!”
八戒盡力地往外亂扯,別想能扯得動一毫。
行者笑道:“呆子!放他進去,我自有處置,不要這等的倒扯蛇。”
八戒真個撒了手,那怪物就縮進去了。
八戒抱怨道:“剛才不放手時,半截子已經是我們的了!這般地縮了進去,卻怎麽能讓他出來?這不是叫做沒蛇弄了?”
行者說道:“這廝的身體笨重, 那窟穴窄小,他斷然轉不得身,一定是個照直躥的,肯定會有個後門出頭。你快去後門外麵攔住他,等我在這前門外打他。”
那呆子真個一溜煙的,跑過山去。果然看見有一個孔窟,他就在孔窟邊紮定腳。還沒有站穩呢,沒想到行者在前門外使棍子往蛇窟裏一搗,那怪物怕疼,徑直往後門躥了出來。八戒未曾防備,被那怪物一尾巴打了一跌,不能掙脫得起來,忍著疼躺在地上。
行者看見蛇窟中沒有怪物了,就提著鐵棍,闖進蛇窟叫喊著去追趕怪物。那八戒聽見行者的吆喝聲,自己害羞,忍著疼爬起來,使釘鈀亂撲亂打。
行者看見了就笑道:“妖怪已經走了,你還在那撲什麽呢?”
八戒說道:“老豬在這裏打草驚蛇哩!”
行者說道:“活呆子!快趕上!”
二人追趕過山澗去,看見那怪物盤做了一團,豎起頭來,張開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後便退。這行者反而迎上前,被怪物一口給吞了。
八戒捶胸跺腳,大叫道:“哥耶!你死了呀!”
行者在妖精肚子裏,支起鐵棒,說道:“八戒不要愁,我叫他搭個橋兒給你看!”
那怪物就躬起腰來,就像是一道路東虹。
八戒說道:“雖然是像橋,隻是沒有人敢走。”
行者說道:“我再叫他變做一個船兒給你看!”
行者在肚子裏用鐵棒撐著肚皮。那怪物肚皮貼地,翹起頭來,就像似一隻贛保船(有說是官保船)。
八戒說道:“雖然是像船,隻是沒有桅杆和船帆,不好使風。”
行者說道:“你讓開路,等我叫他使個風給你看。”
行者又在裏麵盡著力把鐵棒從怪物的脊背上一下子捅了出去,約有五七丈長,就像是一根桅杆。那廝忍著疼掙命,往前一躥,比使風還要更快,躥迴舊路,下了山跑了有二十餘裏,這才倒在了塵埃裏,動彈不得,嗚唿喪命了。
八戒隨後追趕上來,又舉釘鈀亂築。
行者把那怪物穿了一個大洞,鑽了出來說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還築他幹什麽?”
八戒說道:“哥啊,你不知道我老豬一生好打死蛇?”
八戒於是就此收了兵器,抓著那尾巴,倒拉著怪物往迴走。
卻說那駝羅莊上李老兒與眾人對唐僧說道:“你那兩個徒弟,一夜不迴,斷然是丟了命了。”
三藏說道:“決不妨事,我們出去看看。”
須臾間,隻看見行者與八戒拖著一條大蟒,吆吆喝喝地前來,眾人這才歡喜。
滿莊上的老幼男女,都來跪拜道:“爺爺!正是這個妖精,在這裏傷人!今日幸得老爺施法,斬怪除邪,我輩庶人各各得以安生了!”
眾人家都是感激,東家請西家邀,各各來酬謝。師徒們被挽留住了五七日,苦苦辭別無奈了,方才肯放行。各家又看見他們不要錢物,都辦了些幹糧果品,騎著騾壓著馬,拿著花紅彩旗,全都來給師徒們餞行。這裏有五百戶人家,倒是有七八百人來相送。
一路上歡歡喜喜的,沒多久就到了七絕山稀柿衕路口。
三藏聞到那般的惡穢,又看見那道路被填塞住了,問道:“悟空,像這樣怎麽度過去啊?”
行者捂著鼻子說道:“這個卻難了。”
三藏聽見行者說難,於是就眼中垂淚。
李老兒與眾人上前說道:“老爺不要心焦。我們送到這裏,都已經事先商定好了。你的高徒給我們降了妖精,除了一莊的禍害,我們各自表示虔心,另開一條好路,送老爺過去。”
行者笑道:“你們這些老兒,都說話有欠妥當。你當初說這座山徑直過去有八百裏,你們又不是大禹的神兵,哪裏會開山鑿路!若要我師父過去,還得我們費力操辦,你們都成不得。”
三藏下馬問道:“悟空,怎麽去費力操辦呢!”
行者笑道:“眼下就要過山,卻也是難;若說再開一條路,卻又難了。還得是從舊胡同過去。隻恐怕無人管飯。”
李老兒說道:“長老說的哪裏話!任憑你們四位耽擱多少時日,我們都養得起,怎麽說無人管飯!”
行者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去置辦來兩石米的幹飯,再做些蒸餅饃饃來。等我那長嘴和尚吃飽了,變成了大豬,拱開那舊路,我師父騎在馬上,我們在旁邊扶持著,包管能過去了。”
八戒聞言,說道:“哥哥,你們都要圖個幹淨,怎麽獨獨叫老豬出臭?”
三藏說道:“悟能,你果真有本事拱開胡同,領我過山,就記載上你這場頭功。”
八戒笑道:“師父在上,列位施主們都在這裏,不要笑話,我老豬本來有三十六般變化,若說變成輕巧華麗飛騰之物,確實是不能;若是說到變山,變樹,變石塊,變土墩,變大象、科豬、水牛、駱駝,真個是全會。隻是身體變得大了,肚腸就越發的大。必須是吃飽了,才好幹事。”
眾人說道:“有東西!有東西!我們都帶得有幹糧、果品、燒餅、餶飿(gu duo,古代的一種麵食,有餡)在這裏。原本是要給開山的人送的。先都拿出來,任憑你享用。等你變化了,行動的時候,我們再讓人迴去做飯送過來。”
八戒滿心歡喜,脫了黑色的直裰,丟了九齒釘鈀,對眾人說道:“不要笑話,看老豬來幹這場臭功。”
好呆子,撚著訣,搖身一變,果然變成了一個大豬。真個是:
嘴長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藥苗。
黑麵環睛如日月,圓頭大耳似芭蕉。
修成堅骨同天壽,煉就粗皮比鐵牢。
齆齆(wèng,鼻孔堵塞時的發音)鼻音呱詁(gu gu,象聲詞)叫,喳喳喉響噴喁(yu,低聲)哮。
白蹄四隻高千尺,劍鬣(liè,頸上的長毛)長身百丈饒。
從見人間肥豕彘(shi zhi,豬),未觀今日老豬魈(xiāo,傳說山裏的鬼怪)。
唐僧等眾齊稱讚,羨美天蓬法力高。
孫行者看見八戒變成這樣,立即命那些相送的人們,快將幹糧等物推著攢到一處,叫八戒享用。那呆子也不分生熟,一並都給吃了,然後上前去拱路。行者叫沙僧脫了腳,好生挑著行李擔,請師父穩坐在雕鞍上。
行者也脫了長筒靴,吩咐眾人迴去並說道:“若是有情,就快早點送些飯來給我師弟接力。”
那些相送隨行的人有七八百個,其中多一半的人有驟馬,他們就飛星(迅速)迴莊去做飯;還有三百步行的人,立在山下遙遙望著他們前行。
原來那陀羅莊到七絕山,有三十餘裏;等迴去做飯,又是三十餘裏;取飯再往迴送,往返耽擱,就約有百裏之遙,他師徒們已經就此去得遠了。
眾人不舍,就催促趕著騾馬進了胡同,連夜不斷追趕,次日方才趕上,叫道:“取經的老爺,慢行,慢行!我們送飯來了!”
長老聞言,不住的感謝他們,說道:“真是善信(十分信守承諾,很講信用)的人啊!”
叫八戒先停住了,再吃些飯食來壯神。那呆子連著拱了兩日,正是在饑餓的時候。那許多人帶來的何止有七八石的飯食,他也不論米飯、麵飯,收集起來還是一並給吃光了,飽餐一頓後,卻又上前拱路。三藏與行者、沙僧感謝了眾人,和眾人分手兩別。正是:
駝羅莊客迴家去,八戒開山過衕來。三藏心誠神力擁,悟空法顯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淨,七絕胡同此日開。六欲塵情皆剪絕,平安無阻拜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