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比喻意誌堅強),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謝承蒙行者他們打死了蠍子精,把他救出了琵琶洞。一路上無話,又早到了朱明(指夏天)時節。隻見那:


    熏風(和暖的南風或東南風)時送野蘭香,濯(zhuo,洗)雨才晴新竹涼。


    艾葉滿山無客采,蒲花盈澗自爭芳。


    海榴嬌豔遊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


    長路哪能包角黍(指粽子),龍舟應吊汨(mi)羅江。


    他們師徒一路邊走邊賞端陽的景色,虛度了中天的節日,忽然又看見了一座高山阻擋在前路上。


    三藏勒馬迴頭叫道:“悟空,前麵有高山,恐怕又生出妖怪,是必要謹慎提防。”


    行者他們說道:“師父放心。我們皈命投誠,怕什麽妖怪!”


    三藏聞言很是歡喜。加鞭催駿馬,鬆放韁繩促蛟龍。須臾間跑上了山崖,舉目觀看。真的是:


    頂巔鬆柏接雲青,石壁荊榛(zhēn)掛野藤。


    萬丈崔巍,千層懸削。萬丈崔巍峰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


    蒼苔碧蘚鋪陰石,古檜(gui)高槐結大林。


    林深處,聽幽禽,巧聲宛轉實堪吟。澗內水流如瀉玉,路旁花落似堆金。


    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狐狸麋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行。


    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震耳透天庭。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閑花不識名。


    四人進山,緩緩行走良久,走過了山頭,走下了西坡,來到了一段地勢平坦明亮的地方。豬八戒賣弄精神,叫沙和尚挑著擔子,他雙手舉著釘鈀,跑上前去趕馬。那白馬並不害怕他,任憑那呆子吆吆喝喝的驅趕,隻是緩步行走並不著急。


    行者說道:“兄弟,你趕他幹什麽?讓他慢慢走就是了。”


    八戒說道:“天色越來越晚了,自從上山走了這一天,肚子餓了,大家都走快些,好尋個人家化一些齋飯吃。”


    行者聞言,說道:“既然如此,等我來叫他走快些兒。”


    行者把金箍棒晃了一晃,喝了一聲,那馬就溜了韁,如飛似箭的,順著平路往前跑去了。


    這白馬不懼怕八戒,隻害怕行者,為什麽呢?行者在五百年前曾經受玉帝的封,在大羅天禦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因此傳留下來到了現今,是馬都懼怕猴子。


    三藏拉不住韁繩,隻得把鞍鞽給扳緊了,放開轡頭讓這龍馬跑了一路,跑了有二十裏地後,方才放緩速度慢慢行走。


    三藏坐在馬上正走著時,忽然聽到一棒鑼聲,從道路兩邊閃出來三十多個人,他們一個個拿著槍刀棍棒,擋住路口道:“和尚!哪裏走!”


    嚇得唐僧戰兢兢的,坐不穩,從馬上跌了下來,他蹲在路旁的草叢裏,隻管叫道:“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那為頭的兩個大漢說道:“我們不打你,隻是有盤纏就要留下。”


    三藏方才醒悟過來,得知了他們是一夥強盜,就欠身抬頭去觀看。隻看見他們: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太歲神,中國古代天文和占星中虛擬的一顆與木星相對並相反運行的星),一個暴睛圓眼賽喪門(為四柱神煞之一,與披麻、吊客同為不吉之神)。


    鬢邊紅發如飄火,頷下黃須似插針。


    他們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古代男子裹頭的頭巾,一種兜帽),腰係貂裘彩戰裙。


    一個手中執著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疙瘩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


    三藏看見他們這般的兇惡,隻得起身走出來,合掌當胸說道:“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的人,自從別了長安,年深日久的,就是有些盤纏也使用盡了。出家人專門以乞化為原由,哪裏有什麽錢財布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吧!”


    那兩個賊頭率領眾人走上前說道:“我們在這裏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門要些兒財帛,什麽方便方便?你果真沒有財帛的話,快趕緊的脫下衣服,留下白馬,就放你過去!”


    三藏說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的化來的。你們若是剝了去,可不害死我了?你們隻是這一世裏做得了好漢,那世裏要變成畜生哩!”


    那兩賊頭聞言大怒,舉起大棍,就要上前去打唐僧。


    三藏嘴上不說,心中暗想道:“可憐呀!你們隻說你們的棍子,還不知道我徒弟的棍子呢!”


    那兩賊頭哪容分說,舉著棒子,沒頭沒臉的朝著三藏打來。


    三藏一生不會說謊,遇到這緊急危難的時候,沒奈何,隻得打個誑語說道:“二位大王,先別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麵一會兒就到了。他的身上有幾兩銀子,就給你們吧。”


    那兩賊頭說道:“這和尚也是個吃不得虧的,把他先捆起來。”


    眾嘍囉一齊下手,把三藏用一條繩子給捆了,高高的吊在了樹上。


    卻說那三個闖禍精,隨後趕來了。


    八戒嗬嗬大笑道:“師父你去的好快,不知道在哪裏等我們呢。”


    忽然看見長老吊在樹上,八戒又說道:“你們看師父,等就罷了,卻又有這般的心情,爬上樹去,扯著藤兒打秋千玩耍呢!”


    行者看見後說道:“呆子,不要亂說。師父是不是被吊在那裏了?你們兩個慢慢來,等我過去看看。”


    好大聖,急忙登上高坡去仔細觀看,認出來那是一夥強盜,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


    行者立即轉身,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幹幹淨淨的小和尚,穿著一領僧服,年紀隻有十五六歲,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邁開大步,來到了三藏的近前,叫道:“師父,這是怎麽迴事?這都是些什麽歹人呀?”


    三藏說道:“徒弟呀,還不趕緊救救我,還問什麽呢?”


    行者說道:“他們是幹什麽勾當的?”


    三藏說道:“這是一夥攔路的,他們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為我身邊沒有財物,於是就把我吊在了這裏,隻等你過來商議商議,要不然,把這匹馬送給他們吧。”


    行者聞言,笑道:“師父不濟事,這天下也有許多的和尚,像你這樣皮鬆的卻是稀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叫你把這龍馬送給他人的?”


    三藏說道:“徒弟呀,像這樣的吊起來,打著要,該怎麽辦才好?”


    行者問道:“你怎麽跟他們說的?”


    三藏說道:“他們把我給打急了,沒辦法,把你供出來了。”


    行者說道:“師父,你好沒正經,你把我供出來幹什麽?”


    三藏說道:“我說你身邊有一些盤纏,先叫他們不要打我,這隻是一時間救難的話兒。”


    行者說道:“好!好!好!承蒙你抬舉,正是應該這樣的把我給供出來。若是你肯一個月供上個七八十遭,老孫就越是有買賣。”


    那夥賊人看見行者跟他師父講話,就撒開勢,包圍了上來,叫道:“小和尚,你師父說你腰裏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了你們的性命。若是道出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們的殘生!”


    行者放下包袱,說道:“列位長官,不要叫嚷。盤纏是有一些,都在這個包袱裏,也不多,隻有二十來錠馬蹄金,二三十錠粉麵銀,散碎的金銀倒是沒有數過。你們要的話就連著包袱都一起拿去,千萬別打我師父。古書雲:‘德者本也,財者末也,’身上的錢財被拿走隻是末事。我們出家人,自有化緣的地方;若是遇到一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會有,衣服也會有,我們能用得了多少?隻盼望你們把我師父放下來,我就把錢財衣物一並奉送。”


    那夥賊人聽後,都甚是歡喜地說道:“這老和尚吝嗇,這小和尚倒還慷慨。”


    叫道:“把老和尚放下來。”


    三藏被放下來後,立馬跳上白馬,也顧不得行者,操著馬鞭策馬,一路往迴跑了。


    行者急忙叫道:“師父,走錯路了。”


    彎腰把包袱提起來,行者就要去追趕三藏。


    那夥賊人把行者攔住,叫道:“哪裏走!將盤纏留下來,免得對你動刑!”


    行者笑道:“咱們說開了,盤纏必須平均分成三份啊。”


    那賊頭說道:“這小和尚忒乖覺,就要瞞著他師父偷偷的留起來一些兒。也罷,拿出來看看。若是多的話,也分一些給你背地裏買果子吃。”


    行者說道:“哥呀,不是這樣說的。我哪裏有什麽盤纏?說的是你們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勢必要分一些兒給我。”


    那賊聞言大怒,罵道:“你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是不肯給我們,反而問我們要!不要走!看打!”


    他掄起一條疙瘩藤棍,照著行者的光頭上連著打了七八下。


    行者隻當是不知道,且滿麵賠笑的說道:“哥呀,若隻是這樣的打,就是打到來年開春,也是不能當真的。”


    那賊大驚道:“這和尚真是好硬的頭!”


    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蒙過獎了。也隻是將就看得過。”


    那夥賊人哪容分說,兩三個人對著行者一齊亂打。


    行者說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


    好大聖,往耳中摸了一摸,拔出來一個繡花針兒,說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真是不曾帶有盤纏,隻把這個針兒送給你們吧。”


    那賊說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給放跑了,卻拿住了這個窮禿驢!你難道會做裁縫?我們要針做什麽?”


    行者聽說不要,就捏在手中,晃了一晃,變成了一條碗來粗細的棍子。


    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的小,倒是會弄術法兒。”


    行者將棍子插在地上,說道:“列位要是拿得動,就送給你們吧。”


    有兩個賊就上前去搶奪,就如同那蜻蜓撼石柱一般可憐,別想能撼動一絲一毫。


    這條棍子本就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出來的,有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夥賊人怎麽會知道有這麽重。


    大聖走上前,輕輕地拿起來,丟了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著強盜們說道:“你們都造化低,遇到我老孫了!”


    那些賊人上前來,又打了行者五六十下。


    行者笑道:“你們也打得手疲乏了,且讓老孫也打上一棒兒,卻不要當真。”


    你看他展開棍子,晃一晃,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蕩了一棍,就把一個賊頭給打倒在地上,那個賊頭嘴唇銜土,一動不動再不做聲了。


    另一個賊頭開口罵道:“這禿廝老大的無禮!盤纏沒有,轉而傷了我們一個人!”


    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等我一個個的打來,一發叫你們斷了根吧!”


    蕩的又一棍,把第二個賊頭又給打死了,嚇得那眾嘍囉撇槍棄棍的,四麵逃生跑了。


    卻說唐僧騎著馬,往東正跑著,八戒、沙僧把他攔住道:“師父往哪裏去?走錯路了。”


    三藏兜住馬,說道:“徒弟啊,趁早去跟你師兄說,叫他棍下留情,不要把那些強盜打死了。”


    八戒說道:“師父停一下,等我去看看。”


    呆子一路跑到了前麵,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叫你不要打人呢。”


    行者說道:“兄弟,哪裏打人了?”


    八戒說道:“那些強盜往哪裏去了?”


    行者說道:“別個都散了,隻是那兩個頭兒在這裏睡覺呢。”


    八戒笑道:“你們兩個遭瘟的,難道是熬了夜,這般的辛苦,不往別處去睡,卻睡在了這裏!”


    呆子行走到他們旁邊,看看他們後,說道:“倒是跟我是一樣的,幹脆張著嘴睡覺,都淌出一些口水來了。”


    行者說道:“是老孫一棍子給打出豆腐來了。”


    八戒說道:“人頭上又有豆腐?”


    行者說道:“是打出腦子來了!”


    八戒聽到說打出腦子來了,就慌忙跑迴去,對唐僧說道:“他們散了夥了!”


    三藏說道:“善哉!善哉!往哪條路上去了?”


    八戒說道:“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跑往哪裏去呢!”


    三藏說道:“那你怎麽說散夥了?”


    八戒說道:“打死了,不是散夥是什麽?”


    三藏問道:“打成了什麽模樣?”


    八戒說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


    三藏叫八戒道:“解開包袱,取出幾文襯錢來,快去哪裏討兩個膏藥給他們兩個貼貼。”


    八戒笑道:“師父好沒正經,膏藥隻好貼的成活人的瘡口腫脹,哪裏能貼的成死人的窟窿?”


    三藏問道:“真打死了?”


    三藏就惱了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罵著猢猻長,猴子短的。


    三藏兜轉馬頭,跟沙僧、八戒來到了死人前,看見那裏血淋淋的,兩個賊頭倒臥在山坡下麵。


    三藏很是不忍心看見這些,立即令八戒:“快使釘鈀,築個坑子給埋了,我給他們念一卷倒頭經。”


    八戒說道:“師父使喚錯人了。行者打死了人,還該叫他去燒埋,怎麽叫老豬來做土工?”


    行者已經被師父給罵惱了,就喝著八戒道:“潑懶笨貨!趁早兒去埋了!敢遲了一些兒,就是一棍!”


    呆子慌了,用釘鈀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下麵都是石頭腳石頭根,把鈀齒給頂住了。呆子就丟開釘鈀,用嘴去拱,拱到了軟的地方,一嘴下去有二尺五,兩嘴就有五尺深,然後把兩個賊屍給埋了進去,盤做了一個墳堆。


    三藏叫道:“悟空,取香燭來,等會兒我禱祝用,好念經。”


    行者努著嘴,說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哪裏去討香燭?就是有錢也沒有地方去買。”


    三藏恨恨的說道:“猴頭過去一邊!等我撮土焚香禱告。”


    這是三藏離鞍悲野塚,聖僧善念祝荒墳。


    三藏禱祝說道:“拜惟好漢,聽禱原因:


    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


    適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


    我以好話,哀告殷勤。爾等不聽,返善生嗔。卻遭行者,棍下傷身。


    切念屍骸暴露,我隨掩土盤墳。折青竹為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做施食,無滋味,有誠真。


    你們到森羅殿下興詞(撰寫並呈遞狀詞,告狀),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


    冤有頭,債有主,千萬別告我這取經的僧人。”


    八戒笑道:“師父推了個幹淨。他打人的時候卻也沒有我們兩個。”


    三藏就真的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隻告行者,這也不幹八戒、沙僧的事。”


    大聖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有情義。為了你去取經,我費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反倒教他們去狀告老孫。雖然是我動手打的,卻也隻是為了你。你不往西天去取經,我不給你做徒弟,怎麽會來到這裏,會打死了人!索性等我也祝他們一祝。”


    大聖攥著鐵棒,朝那墳上搗了三下,說道:“遭瘟的強盜,你們聽著!我被你們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我的性子,一差二誤的,將你們打死了。盡你們到哪裏去告,我老孫實在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星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拜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經給我做過仆從,五路猖神曾經給我當後生晚輩;不論是三界五司,還是十方諸位主宰,都與我情深麵熟,隨便你們哪裏去告!”


    三藏聽見他說出這般的惡話,卻又心驚地說道:“徒弟呀,我這禱祝是叫你體會好生之德,成為良善之人,你怎麽就認真起來了?”


    行者說道:“師父,這可不是好開玩笑的勾當,且和你趕早尋找住宿的地方去。”


    那長老隻得懷著嗔怒上馬行走。


    孫大聖有不和睦的心思,八戒、沙僧也有嫉妒的心意,師徒四人都是麵是背非。


    他們依著大路向西正走著,忽然看見路北邊有一座莊院。


    三藏用馬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裏去借宿。”


    八戒附和道:“正是。”


    三藏於是就行到了莊舍旁邊下馬。去看時,卻也是好一個住場,隻看見:


    野花盈小徑,雜樹遮門扉。遠岸流山水,平畦(qi,田園中分成的小區)種麥葵。


    蒹葭(蘆葦)露潤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棲。青柏間鬆爭翠碧,紅蓬映蓼鬥芳菲。


    村犬吠,晚雞啼,牛羊食飽牧童歸。


    爨(cuàn,燒火做飯)煙結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長老走向前,忽然看見從那村舍的門裏走出來一個老者,就與老者相見,道了個問訊。


    那老者問道:“僧家從哪裏來?”


    三藏說道:“貧僧乃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的人。正好路過寶方,天色將晚,特來檀府告宿一宵。”


    老者笑道:“從你貴處到我這裏,路途遙遠,你怎麽涉水登山,獨自到了此地?”


    三藏說道:“貧僧還有三個徒弟一同前來。”


    老者問道:“高徒們在哪裏?”


    三藏用手指著道:“那大路旁邊站著的就是。”


    老者猛然抬頭,看見他們麵貌醜陋,急忙迴身往裏就走。


    三藏拉扯住他,說道:“老施主,千萬慈悲慈悲,讓我們告借一宿!”


    老者戰兢兢鉗口難言,搖著頭,擺著手說道:“不,不,不,不像是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


    三藏賠笑道:“施主千萬別恐懼。我的徒弟們生得就是這樣的相貌,並不是妖精。”


    老者說道:“爺爺呀,一個夜叉,一個馬麵,一個雷公!”


    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麵是我玄孫哩!”


    那老者聽見了,嚇得魄散魂飛,麵容失色,隻是要進門去。


    三藏攙扶住他,一同到了草堂,賠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們。他們都是這樣的粗魯,不會說話。”


    三藏正勸解老者的時候,隻看見從後麵走出來一個婆婆,攜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問道:“孩子他爺爺,為什麽這般的驚恐?”


    老者這才叫道:“他媽媽,看茶來。”


    那婆婆真個就丟開孩子,進入裏麵捧出兩盅茶來。


    喝完茶,三藏轉身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剛才到了貴處,拜求尊府借宿,因為我三個徒弟麵貌醜陋,老家長看見後驚到了。”


    婆婆說道:“看見麵貌醜陋的就這樣的被驚到了,若是看見了老虎豺狼,那該怎麽好?”


    老者說道:“他媽媽呀,他們麵貌醜陋倒還可以,隻是說的話一發的嚇人。我說他們像夜叉、馬麵、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麵是他玄孫。我聽到這些言語,因此驚悚恐懼。”


    唐僧說道:“不是,不是。那像雷公的,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像馬麵的,是我的二徒弟豬悟能,像夜叉的是我的三徒弟沙悟淨。他們雖然長得醜陋,卻也是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並不是什麽惡魔毒怪,怕他們幹什麽!”


    這公婆兩個,聽說了他們的名號,還有他們已經皈正了沙門的話,這才鎮定下來,叫三藏說道:“請進來,請進來。”


    長老出門叫行者他們過來,又吩咐他們道:“剛才這老者甚是厭惡你們。現今進去相見,千萬別抗禮(以平等的禮節相待),各個要尊重一些。”


    八戒說道:“我俊秀,我斯文,不跟師兄一樣撒潑。”


    行者笑道:“如果不是嘴長、耳大、臉醜,便也是一個好男子。”


    沙僧說道:“不要爭辯了,這裏不是那抓乖弄俏(要聰明,賣弄乖巧)的地方。先進去!先進去!”


    於是就此把行囊馬匹,都帶到草堂上,他們一齊共同朝老者唱了個喏,然後一一坐定。那媽媽兒賢惠,就攜帶小孩兒迴轉,吩咐人煮飯,給三藏他們安排了一頓素齋,師徒們就吃了。


    漸漸地天色晚了,又掌起了燈火,老者跟三藏他們都在草堂中閑談。


    長老這才問道:“施主高姓?”


    老者說道:“姓楊。”


    又問年紀。


    老者說道:“七十四歲。”


    又問道:“令郎有幾位?”


    老者說道:“隻得了一個。剛才他媽媽攜帶著的是我的小孫。”


    長老說道:“請令郎出來相見拜揖。”


    老者說道:“那廝不值得拜見。老拙命苦,養不著他,如今不在家了。”


    三藏說道:“他在什麽地方謀生?”


    老者點頭歎息道:“可憐!可憐!他若是肯在什麽地方謀生,倒是我的幸運了!那廝偏偏生了惡念,不務正業,專門好打家劫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黨!自從五天前出去後,至今還沒有迴來。”


    三藏聽他說完,不敢吭聲,心中暗自想道:“或許被悟空打殺的人就有他的兒子呢。”


    三藏神思不安,欠身說道:“善哉!善哉!如此的賢父母,為何生了惡逆兒!”


    行者走近前說道:“老官兒,像這樣不良不孝,奸盜邪淫的兒子,連累了父母,要他有什麽用!等我替你尋他迴來打殺了吧。”


    老者說道:“我待也要送走了他,奈何再也沒有接替的人丁了,縱然他是不成才,一定還留著他給老漢掩土,好養好送終。”


    沙僧跟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閑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兒子不肖,與我們何幹!且告請施主,賜給我們一束草兒,在那邊打地鋪睡覺,天明好走路。”


    老者隨即起身,讓沙僧到後園裏拿了兩個稻草束,叫他們在園子中的草團瓢(也作“草團標”,指圓形茅屋)內安歇。


    行者牽了白馬,八戒挑了行李,同長老一起到了草團瓢內去安歇。


    卻說那夥賊人中果真有老楊的兒子。自從白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了兩個賊首,他們都四散著逃生跑了。約莫到了四更的時候,他們又聚集成了一夥,來老者家前門外打門。


    老者聽到門響,就披起衣服說道:“他媽媽,那廝們過來了。”


    那媽媽說道:“既然過來了,你去開門,放他們進來家吧。”


    老者方才去開門,隻看見那一夥賊人都叫嚷道:“餓了!餓了!”


    這老楊的兒子忙進入裏麵,把自己妻子叫起來,讓她打米煮飯。他又看見廚房中沒有柴火了,就往後麵的園子裏去拿柴火迴到廚房。


    他詢問妻子道:“後麵園子裏那匹白馬是哪裏來的?”


    他妻子說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的,他們昨晚到這裏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了他們一頓齋飯,又叫他們在草團瓢內睡覺哩。”


    那廝聽到後,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裏呢!”


    眾賊人問道:“哪個冤家?”


    那廝說道:“就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在我家借宿了,現在睡在後麵園子的草團瓢裏。”


    眾賊人說道:“正好!正好!拿住這些禿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到那行囊、白馬,二來給我們頭兒報仇!”


    那廝說道:“先別忙,你們先去磨刀。等我把飯煮熟了,大家吃飽些兒,然後一齊下手。”


    那些賊人真個就去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


    那楊老兒聽到了這些話,悄悄的走到後麵園子,把唐僧他們叫起來,說道:“那廝領著眾人迴來了,知道了你們在這裏,意圖害了你們。我老拙念你們遠道而來,不忍心傷害。快早些收拾行李,我送你們從後門出去吧!”


    三藏聽說後,戰兢兢的叩頭謝過了老者,立即喚八戒牽馬,沙僧挑擔,行者拿著九環錫杖。老者把後門打開,放他們去了,然後依舊悄悄的迴到前麵去睡下。


    卻說那夥賊人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飯食,已經是到了五更天,他們一齊來到園子中去看時,卻發現和尚們不見了。急忙點起燈火,四處尋找多時,並沒有找到蹤跡,隻看見後門開著。


    於是都叫道:“從後門跑了!跑了!”


    發了一聲喊:“追上去抓迴來!”


    那些賊人一個個如飛似箭的,一直追趕到東方日出的時候,這才遠遠望見了唐僧他們。


    那長老忽然聽到喊叫聲,迴頭看了過去,看見後麵有二三十個人,槍刀簇簇的追了過來。


    他就叫道:“徒弟呀,賊兵追過來了,該怎麽辦啊!”


    行者說道:“放心!放心!老孫去了了他們!”


    三藏勒馬說道:“悟空,千萬不要傷人,隻嚇退他們就行了。”


    行者哪裏肯聽信,急抽金箍棒迴頭迎著眾賊說道:“列位哪裏去?”


    眾賊罵道:“禿廝無禮!還我們大王的命來!”


    那些賊人們圈子陣的把行者圍在了中間,各舉槍刀亂砍亂刺。這大聖把金箍棒晃了一晃,碗來粗細,把那夥賊人打得星落雲散,撞著的就死,挽著的就亡,磕著的骨折,擦著的皮傷,乖覺些兒的跑脫了幾個,癡些兒的都見了閻王!


    三藏在馬上,看見行者打倒了許多人,慌得放馬奔著西方就跑。豬八戒和沙和尚,緊緊跟隨著唐僧一起往前跑。


    行者停下後,問一個受傷沒死的賊人道:“哪一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


    那賊人哼哼著說道:“爺爺,那個穿黃衣服的就是!”


    行者走上前,奪過刀來,把那個穿黃衣服的頭給割下來,血淋淋的提在手中,收了金箍棒,拽開雲步,趕到了唐僧的馬前。


    行者提著頭對著唐僧說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把首級給取來了!”


    三藏看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了馬來,罵道:“這潑猢猻嚇死我了!快拿過去!快拿過去!”


    八戒上前來,將人頭一腳踢到路旁邊,使釘鈀築了些土給蓋上。


    沙僧放下擔子,攙著唐僧說道:“師父請起來。”


    那長老在地上鎮定心神後,口裏就念起《緊箍兒咒》來。


    那金箍把個行者給勒得耳紅麵赤,眼脹頭昏,在地上打滾,隻叫道:“別念了!別念了!”


    那長老念夠有十餘遍,還不住口。行者翻筋鬥,豎蜻蜓,疼痛難忍,隻叫道:“師父饒了我的罪吧!有話就說,別念了!別念了!”


    三藏這才停住,說道:“沒有話說,我不要你跟著了,你迴去吧!”


    行者忍著疼磕頭,說道:“師父,怎麽就趕我離開呢?”


    三藏說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的人。昨日在山坡下麵,你打死了那兩個賊頭,我已經責怪你不仁了。等到晚上到了那老者家中,承蒙他賜我們齋飯讓我們借宿,後來又承蒙他開後門放我們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們無幹,你也不該就梟了他的首級;況且你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性命,傷了天地多少的和氣。我屢次地勸你,你更是沒有一毫的善念,要你幹什麽!快走!快走!免得我又念真言!”


    行者害怕,隻叫道:“別念,別念!我去也!”


    行者說了一聲去,就一路筋鬥雲的離開,無影無蹤的,就不見了。


    咦!這正是: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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