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三藏幸虧有西海龍子降妖,黑水河河神開路,師徒們過了黑水河,找到大路一路向西走。真的是迎風冒雪,戴月披星的,行走了多時,又來到了早春的時節。隻看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草地)。


    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漸開冰解山泉流,盡放萌芽沒燒痕。


    正是那:太昊乘震(春天到來),句(gou)芒禦辰;


    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道旁楊柳舒青眼(樹木發芽),膏雨滋生萬象春。


    師徒們在路上,遊觀景色,放緩馬匹徐行。忽然聽到一聲吆喝,就好像是有千萬人在一起呐喊的聲音。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馬不敢前進,急忙迴頭道:“悟空,這樣的響聲震天是在哪裏?”


    八戒道:“好像是地裂山崩一般。”


    沙僧道:“也像是霹靂雷聲。”


    三藏道:“還像是人喊馬嘶。”


    孫行者笑道:“你們都猜不著,先停下,等老孫去看看是怎麽迴事。”


    好行者,將身子一縱,踏著雲光,起在了空中,睜眼仔細觀看,遠遠地望見了一座城池;又近前瞧瞧,倒也是祥光隱隱,並不見什麽兇氣紛紛。


    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處啊!怎麽會有震耳的響聲?······那城中又沒有旌旗閃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炮聲響震,為什麽會像是人馬喧嘩?······”


    行者正在那思量的時候,隻看見那城門外,有一塊沙灘樣的空地,有許多和尚聚集在一處,在那裏拉扯車子呢。原來是他們在一齊使力氣打號,齊聲高喊“大力王菩薩”,所以驚動了唐僧他們。


    行者漸漸按下雲頭去看,呀!那車子裏裝的都是磚瓦木植砌牆的土坯之類的;那灘頭上山坡最高,又有一道夾脊小路,還有兩座大關;那關下的路都是直立壁陡的土崖,那車兒怎麽可能拉得上去?現在雖然是天氣和暖,那些和尚卻都是衣衫襤褸。看他們這樣應該是十分的窘迫。


    行者心中疑惑道:“想來他們是在修蓋寺院。他們這裏五穀豐登,尋不到做雜工的人,所以這些和尚才親自努力。······”


    行者正在那猜疑不定的時候,隻看見從那城門裏,搖搖擺擺的,走出來兩個少年道士。隻看見他們的打扮是:


    頭戴星冠,身披錦繡。頭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錦繡彩霞飄。


    足踏雲頭履,腰係熟絲絛。麵如滿月多聰俊,形似瑤天仙客嬌。


    那些和尚看見兩個道士過來了,一個個心驚膽顫的,趕緊加倍的使力氣,恨苦的去拉拽那車子。


    行者看見這些就明白了:“咦!想必這些和尚害怕那兩道士。要不然啊,他們怎麽會這樣的使力氣拉拽車子呢?我曾經聽到有人說,西方路上,有一個敬道滅僧的地方,肯定就是這裏了。我現在準備迴去報告給師父,但是事情並沒有確實弄得清楚明白,這樣反而會惹他來責怪我。他肯定敢說道,你這等的一個伶俐人,就不能打探個實信?且等我下去問個清楚明白,好去迴師父的話。”


    你猜他會來問誰?好大聖,按落雲頭,去到那郡城腳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遊方的雲水全真道士。他的左胳膊上掛著一個水火籃兒(放食物的小籃子),用手敲著漁鼓,口裏唱著道情詞。


    他走近城門,迎著兩個道士,當麵躬身道:“道長,貧道起手了。”


    那兩道士還禮道:“先生是從哪裏來的?”


    行者道:“我弟子雲遊於海角,浪蕩在天涯。今天來到這裏,想要尋募善人家。動問二位道長,這城中哪條街上好道?哪個巷子裏好賢?我貧道好去化些齋飯來吃。”


    那兩道士笑道:“你這先生,怎麽說出這樣敗興的話?”


    行者道:“怎麽就敗興了?”


    那兩道士說道:“你要去化些齋飯吃,卻不是敗興?”


    行者道:“出家人是以乞化作為理由的,不去化齋來吃,怎麽會有錢來買?”


    兩道士笑道:“你是從遠方來的,不知道我們這城中的事情。我們這城中,且不說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看見我們會拜請奉上齋飯,——這些都無需掛齒,——頭一等就是萬歲君王好道愛賢。”


    行者道:“我貧道一則是年幼,二則是從遠方初來乍到,實在是不知道。勞煩二位道長將這裏的地名、君王好道愛賢的事情,詳細的說一遍,足見同道之情啊。”


    兩道士說道:“這城喚作車遲國。寶殿上的君王跟我們有親。”


    行者聞言,嗬嗬笑道:“想來是道士做了皇帝?”


    道士說道:“不是。隻因為在二十年前,民眾遭到了大旱,天上沒有一點雨水,土地斷絕了穀苗,不論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人們正都在倒懸挨命、瀕臨絕境的時候,忽然天降下三個仙長來,俯救生靈。”


    行者問道:“是哪三個仙長?”


    道士說道:“便是我家的師父們。”


    行者道:“尊師們是什麽名號?”


    道士說:“我家大師父,名號是虎力大仙;二師父,是鹿力大仙;三師父,是羊力大仙。”


    行者問道:“三位尊師,有多少的法力?”


    道士說:“我們那些師父,唿風喚雨,隻在翻掌之間;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卻如轉身般容易。所以他們有這樣的法力,能奪天地之造化,換星鬥之玄微,君臣相敬,跟我們結為親人了。”


    行者道:“這皇帝是十分的有造化啊。常言道:‘術動公卿。’老師父他們有這般的手段,結了親,其實並不虧了他。噫,不知道我貧道可有一點點緣法,得以見到那些老師父的一麵呢?”


    道士笑道:“你要見我師父們,這有什麽難處!我們兩個是他們靠胸貼肉(最親近)的徒弟,我們的師父們都是好道愛賢的,隻要聽見說個‘道’字,就也要出大門迎接的。若是我們兩個引薦你去,乃是舉手之勞。”


    行者深深的唱了個大喏,說道:“多承舉薦,現在就進去吧。”


    道士說:“暫且稍微等待片刻,你在這裏坐下,等我們兩個把公事辦完了,再來和你進去。”


    行者道:“出家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什麽公幹?”


    道士用手指著那沙灘上的那些僧人,說道:“他們做的是我們家的活兒,恐怕他們躲懶,我們去點一迴名就迴來了。”


    行者笑道:“道長錯了!僧道之輩都是出家人,為什麽他們替我們做活,服從我們的點名?”


    道士說:“你不知道。因為當年求雨的時候,僧人在一邊拜佛,道士在另一邊告鬥(祭告鬥星之神),都請了朝廷的糧餉;誰知道那些和尚不中用,空念了空經,不能成功。後來我們的師父們一到,喚雨唿風的,拯救萬民出了苦難。這時朝廷惱了那些和尚,說他們沒有用處,就拆了他們的山門,毀了他們的佛像,追迴了他們的度牒,還不放他們迴鄉,禦賜給我們家來做活,就當做小廝一般。我們家裏燒火的,也是他們;掃地的,也是他們;頂門的,也是他們。因為後邊還有住房,沒有完備,就派這些和尚過來拉拽磚瓦,拖木植,起蓋房屋。隻恐怕他們貪玩躲懶,不肯拉車,所以讓我們兩個去查點查點。”


    行者聞言,拉扯住道士,眼中滴淚道:“我說我無緣,真個是無緣啊,不能見到老師父們的尊麵!”


    道士說:“怎麽就不能見麵了?”


    行者道:“我貧道在方上雲遊,一則是為了性命,二則也是為了尋親。”


    道士問道:“你有什麽親人?”


    行者道:“我有一個叔父,他自幼出家,削發為僧。以前災荒的時候,地裏沒有收成,他也到外麵去求乞。這些年不見迴家,我念祖上之恩,特意過來順便尋訪尋訪。想必我叔父是被羈留在這種地方了,不能脫身,也未可知呀。我怎麽也要尋到他,見上一麵,才可以與你們一起進城。”


    道士說:“這般卻是容易。我們兩個先在這坐著,勞煩你去沙灘上替我們查一查。隻要點出數目有五百名人數就行了。你看看其中哪個是你的叔父。若是果真有你的叔父,我們看在同道的情分上,放他離去,再跟你進城,好嗎?”


    行者不住的感謝,長揖一聲,辭別了兩道士,敲著漁鼓,直接往沙灘上走去。行者走過兩座大關,轉下那條夾脊小路。


    那些和尚看見行者,一起跪下磕頭道:“爺爺,我們都沒有躲懶,五百人半個都不少,都在這裏拉車呢。”


    行者看見他們這樣,暗自笑道:“這些和尚,被道士給打怕了,看見我這個假道士就這樣的驚悚恐懼。若是個真道士,那不是都嚇得活不成了。”


    行者又擺手,說道:“不要跪了,別怕。我不是監工的,我來這裏是尋親的。”


    眾僧人聽說他是來尋親的,就把他圈子陣的圍了上來,一個個伸頭露臉的,不斷咳嗽發出聲音,巴不得他把自己給認出來。


    他們紛紛說道:“不知道我們中哪個是他的親人呢?”


    行者一個個看過去,認了一會兒,嗬嗬的笑了起來。


    眾僧人問道:“老爺你不認親,怎麽就在這發笑呢?”


    行者道:“你們知道我笑什麽嗎?笑你們這些和尚全都不長進!父母生下你們來,都是因為運氣不好啊,一個個妨爹克娘的,或者是不招姊妹,才把你們舍棄了出家,你們怎麽不遵三寶(佛、法、僧),不敬佛法,不去看經懺悔,卻怎麽去給道士們做傭工,做奴婢的被人使喚?”


    眾僧人說道:“老爺,你是來羞辱我們呢!你老人家想來是個從外邊來的,不知道我們這裏的關係利害啊。”


    行者道:“我就是從外地來的,真的不知道你們這裏有什麽關係利害。”


    眾僧人滴淚道:“我們這一國的國君,偏心無道,隻喜歡的是老爺這些道人,惱怒的是我們這些僧人。”


    行者道:“為什麽會這樣?”


    眾僧人道:“隻因為唿風喚雨,三個仙長來到了這裏,滅了我們;哄的君王信任他們,把我們的寺院給拆了,我們的度牒也給追迴了,還不放我們歸鄉,也不許我們補役當差,把我們賜給仙長家去當傭工,實在是苦楚難當啊!隻要有個遊方的道士到這裏,立即就能請拜君王領賞;若是有和尚過來了,不分遠近,就被捉拿過來給仙長家做傭工。”


    行者道:“想必那些道士還有什麽巧法術,誘惑了君王?——若隻是唿風喚雨,也都是些旁門小法術了,怎麽能打動君心?”


    眾僧人道:“他們會摶砂煉汞,打坐存神,點水為油,點石成金。如今他們興蓋了三清道觀,對天地日夜看經懺悔,祈禱君王萬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給誘惑動了。”


    行者道:“原來是這般啊。你們都逃走就行了。”


    眾僧人道:“老爺,逃不掉!那些仙長奏準了君王,給我們都畫了影身圖,四處長久的張掛。他這車遲國的地界也寬廣,各個府州縣鄉村店集的地方,都有一張和尚圖,上麵是禦筆親自題字。若是有官職的,捉拿一個和尚,能高升三級;沒有官職的,捉拿一個和尚,就賞賜白銀五十兩,所以逃不掉。——四下裏衙署的快手又多,緝事的又廣,任憑你怎麽逃也是難以逃脫。我們沒有辦法,隻得在這裏苦挨忍受。”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們死了也就罷了。”


    眾僧人道:“老爺,有死亡的。到處被捉來的和本地的和尚,也一共有二千餘人。到這裏熬不住苦楚,受不了煎熬,忍不得寒冷,不服水土的,死了有六七百人,自盡的也有七八百人,隻有我們這五百人不能死。”


    行者道:“怎麽不能死?”


    眾僧人道:“懸梁上吊的繩子會斷,用刀自刎的脖子不疼,投河的漂起來並不沉水,服毒藥的身體沒有損傷。”


    行者道:“你們確是造化了,天賜你們長壽呢!”


    眾僧人道:“老爺呀,你少說了一個字,我們是‘長受罪’呢!我們的一日三餐,乃是糙米熬的稀粥。到夜裏就在這沙灘上冒著露水安身。才合眼睡覺,就有神人擁護。”


    行者道:“想來是你們累狠了,看見鬼了?”


    眾僧人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護教伽藍。一旦到了夜裏,就來保護我們。隻要是有要死的,就保著,不叫他死。”


    行者道:“這些神確實也沒有道理;隻應該叫你們早死早升天,卻來保護你們這是要幹什麽?”


    眾僧人道:“他們在睡夢中勸解我們,叫我們‘不要尋死,先苦挨著,等那從東土大唐過來的聖僧,前往西天取經的羅漢(斷絕一切欲望,解脫一切煩惱的僧人)。他手下有個徒弟,乃是齊天大聖。這大聖他神通廣大,專有忠良之心,給人間報不平的事情,濟困扶危,恤(xu)孤念寡。隻要等他來顯神通,滅了這些道士,這車遲國還會繼續敬你們佛門呢’。”


    行者聽到這些言語,心中暗笑道:“不要說老孫沒有手段,看看,這些神聖預先早早傳了老孫的名聲。”


    行者急忙抽身,繼續敲著漁鼓,辭別了眾僧人,直接來到城門口,見了兩道士。


    那兩道士迎著行者,說道:“先生,那些和尚裏哪一位是你的親人?”


    行者道:“那五百個和尚都與我有親。”


    兩個道士笑道:“你怎麽就有這許多的親人?”


    行者道:“他們一百個是我的左鄰,一百個是我的右舍,一百個是我的父黨,一百個是我的母黨,一百個是我的朋友。你們若是肯把這五百人都放了,我就跟你們進去;若是不放,我就不去了。”


    兩道士說:“你想來是有些瘋病,一時間就說胡話了。那些和尚,乃是國王禦賜的,若是放走了一兩名,我們還要在師父那裏遞上病狀,然後再補上個死亡的狀子,這樣才能了了這起子事情呢。你怎麽能說把他們都給放了呢!此理不通!不通!先不要說放了他們後,我們家沒有人來使喚了,就是朝廷,也會來怪罪我們的。他們那裏常常要差官來實地檢查,有時候禦駕也親自來點名,這怎麽敢把他們都放了呢?”


    行者問道:“真不放嗎?”


    兩道士說:“不放!”


    行者連著問了三聲,都是不放,他就怒了起來,把耳朵裏的金箍棒取出來,迎著風撚了一撚,就變得碗來粗細,把金箍棒幌了一幌,照著兩道士的臉上一刮。可憐啊,那兩道士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皮開脖子斷,倒地身亡了。


    那沙灘上的僧人們,遠遠地望見行者打死了兩個道士,就丟下車子,跑了上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死皇親了!”


    行者道:“哪個是皇親?”


    眾僧人把行者簸箕陣的三麵給圍住了,說道:“他們的師父,上殿不用參拜君王,下殿不用拜別國主,朝廷常常稱做‘國師兄長先生’。你怎麽到這裏闖下這禍事?他們的徒弟出來監工,與你沒有幹係,你怎麽把他們給打死了?那些仙長不會說是你來這裏打死了人,隻說是他們來這裏監工,是我們害了他們的性命。我們怎麽處理啊?我們先跟你一起進城去,會了這人命官司後再出來。”


    行者笑道:“列位不要嚷嚷了。我不是雲水全真,我是過來救你們的。”


    眾僧人道:“你反倒是打死了人,來害了我們,給我們又添了擔子,怎麽是來救我們的?”


    行者道:“我是大唐聖僧的徒弟孫悟空行者,特來這裏拯救你們的性命。”


    眾僧人道:“你不是!你不是!那老爺我們認得他。”


    行者道:“你們又沒有見過他,如何認得出他?”


    眾僧人道:“我們在夢中曾經見過一個老者,他說自己是太白金星,常常教誨我們,說了那孫行者的模樣,不叫我們錯認了。”


    行者道:“他和你們怎麽說的?”


    眾僧人道:“他說:‘那大聖:


    磕額頭金睛晃亮,圓腦袋毛臉無腮。呲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慣使金箍鐵棒,曾將天闕攻開。如今皈正保僧來,專救人間災害。’”


    行者聞言,又生氣又歡喜。喜的是他替老孫傳名!生氣的是那老賊憊懶,把我的元身都說給了這夥凡人!


    行者忽然失聲說道:“列位確實認出來了我不是孫行者。我是孫行者的門人,來這裏是學闖禍玩耍的。那裏不是孫行者過來了?”


    行者用手往東一指,哄得眾僧人迴頭去看,他自己卻現出了本相。眾僧人方才認出他來,一個個倒身下拜道:“爺爺!我們是肉眼凡胎,不知道是爺爺的化身。盼望爺爺給我們雪恨消災,早早進城降邪從正啊!”


    行者道:“你們先跟我來。”


    眾僧人緊緊跟隨在他的左右。


    那大聖直接來到沙灘上,使了個神通,把那車子拽過兩座大關,穿過夾脊小道,提起來,摔了個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全拋下了斜坡。


    行者大喝叫眾僧人:“你們散了!不要簇擁在我的手腳邊,等我明天去見這皇帝,滅了那些道士!”


    眾僧人道:“爺爺呀,我們不敢遠走;隻恐怕再被官人捉拿住押解過來,卻又要吃打來贖罪,反而又生災禍。”


    行者道:“既然這麽說,我給你們個護身法兒。”


    好大聖,把毫毛拔下了一把,放嘴裏嚼得粉碎,每一個和尚都給了一截毫毛。


    叫他們道:“你們把它撚在無名指的指甲裏,捏著拳頭,隻管走路。沒有人敢捉拿你們也就罷了;若是有人來捉拿你們,你們攥緊了拳頭,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會過來保護你們。”


    眾僧人道:“爺爺,倘若我們走的遠了,看不見你,叫你不應,怎麽辦才好?”


    行者道:“你們隻管放心,就是有萬裏之遙,也可以保全你們無事。”


    眾僧人中有那膽量大的,捏著拳頭,悄悄地叫了一聲“齊天大聖!”


    就看見一個雷公站在了麵前,手中執著鐵棒,就是有千軍萬馬,也不能近他的身。


    這時有百十個僧人一齊叫喚,就足足出現了百十個大聖來護持他們。


    眾僧人叩頭道:“爺爺!果然是會顯靈!”


    行者又吩咐他們道:“叫一聲‘寂’字,還是你們收了。”


    他們真個就叫聲“寂!”


    那毫毛依然還是在他們的指甲縫裏。眾和尚這才歡喜的逃生去了,都一齊散了。


    行者道:“你們不可躲避的太遠了。要注意聽我在城中的消息,隻要有招僧榜文張貼,你們就進城來還我的毫毛。”


    這五百個和尚,有往東走的,有往西走的,有跑著的,有站著的,四處散開了。


    卻說那唐僧在道路旁邊,等不及行者的迴話,叫豬八戒引著馬向西走,遇到了一些奔走的僧人;將要到達城邊時,看見行者還跟十幾個沒有散開的和尚站在那裏。


    三藏勒馬停下,說道:“悟空,你怎麽過來打聽個響聲,這麽久都不迴?”


    行者引著這十幾個和尚,對著唐僧馬前施禮,把上麵的事情說了一遍。


    三藏大驚道:“這樣啊,那我們該怎麽辦?”


    那十幾個和尚說道:“老爺放心。孫大聖爺爺乃是天神下降,神通廣大,定然能保著老爺太平無事。我們是這城裏敕建智淵寺內的僧人。因為這寺院是先王太祖禦造的,現在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寺院內,所以沒有被拆毀。城中的其他寺院,大小都被拆了。我們請老爺趕早進城,到我們荒山安歇下。等到明日早朝,孫大聖必然有處置。”


    行者道:“你們說得是。也罷,趁早進城去吧。”


    三藏這才下馬,走到了城門之下。這時太陽已經西墜。他們過了吊橋,進到了三層門裏,街上的人們看見智淵寺的和尚們牽著馬、挑著包袱,全部都迴避他們。一直走到了智淵寺的山門前,隻看見那門上高懸著一麵金字大匾,乃是“敕建智淵寺”。


    眾僧人推開大門,穿過金剛殿,把正殿門打開了。唐僧取出袈裟披在身上,參拜金身後,方才進入。


    眾僧人叫道:“看家的!”


    一個老和尚走了出來,看見行者就拜,說道:“爺爺!你來了?”


    行者道:“你認出來我是哪個爺爺,就是這等的稱唿參拜?”


    那老和尚說道:“我認出來你是齊天大聖孫爺爺。我們夜夜在夢中看見你。太白金星常常來托夢,說道,隻有等你來了,我們才能得性命。今日果然看見尊顏與夢中沒有不同。爺爺呀,喜的是你早來了!再遲上一兩日,我們已經都做鬼了。”


    行者笑道:“請起,請起。明日就會有分曉了。”


    眾僧人安排了齋飯,他們師徒吃了。又把方丈打掃幹淨,讓他們能安寢了一夜。


    二更的時候,孫大聖心中有事,偏偏睡不著。隻聽到哪裏有吹打的聲音,行者悄悄的爬起來,穿好衣服,跳在空中去觀看,原來在正南方那裏有燈燭輝煌。行者低下雲頭仔細再看,卻是三清觀的道士在禳星呢。隻看見那:


    靈區高殿,福地真堂。靈區高殿,巍巍壯似蓬萊景;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化樂宮。


    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麵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


    揚塵幾度盡傳符,表白一番皆俯伏。


    咒水發檄,燭焰飄搖衝上界;查罡布鬥,香煙馥鬱透清霄。


    案頭有供獻新鮮,桌上有齋筵豐盛。


    殿門前掛著一聯黃綾織錦的對句,上麵繡著二十二個大字,是:“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量法;河清海晏,祈求萬歲有餘年。”


    行者看見了三個老道士,他們都披了法衣,想來是那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下麵還有七八百個散眾,在那司鼓司鍾,侍香表白,全部都侍立在兩邊。


    行者暗自喜道:“我想要下去與他們混一混,奈何‘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先迴去照顧照顧八戒、沙僧,讓他們一同出來耍耍。”


    行者按落祥雲,直接迴到方丈中。原來八戒跟沙僧已經通腳(兩人同臥而伸腳的方向相反)睡著了。行者先叫醒悟淨。


    沙和尚醒來說道:“哥哥,你還沒有睡啊?”


    行者道:“你且起來,我跟你去享用些兒來。”


    沙僧道:“半夜三更的,嘴幹眼澀,有什麽享用?”


    行者道:“這城裏果真有一座三清觀。觀裏的道士們在修醮(jiào,祭祀、祈禱神靈),三清殿上有許多的供養:饅頭足有鬥那麽大,燒果一個有五六十斤,有無數的襯飯,果品都是新鮮的。我跟你去享用享用!”


    那豬八戒在睡夢中聽見行者說去吃好東西,立馬就醒了,說道:“哥哥,就不提攜提攜我一些兒?”


    行者道:“兄弟,你要吃東西,就不要大唿小叫的,別驚醒了師父。你們都跟我來。”


    他們兩個就套上衣服,悄悄地跟著行者走出了門,踏上雲頭,跳到了空中。那呆子看見燈光處,就要去下手。


    行者拉扯住他,說道:“先不要忙。等待他們散了,方才能下去。”


    八戒道:“他們才念到了興頭上,怎麽會肯散去?”


    行者道:“等我來弄個法兒,他們就散了。”


    好大聖,撚著訣,念了個咒語,往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唿的吹了出去,就成了一陣狂風,徑直的卷進了那三清殿上麵,把他們那些花瓶燭台,四麵牆壁上懸掛的功德,一齊給刮倒了,於是那些燈火也都被吹滅了。眾道士都心驚膽顫。


    虎力大仙說道:“徒弟們先都散了。這陣神風吹過,吹滅了燈燭香花,各人都去睡吧,明天早上早起,多念幾卷經文來補上數。”


    眾道士都各自退去了。


    行者就引領著八戒、沙僧,按落雲頭,闖上了三清殿。呆子也不論生熟,拿過那燒果來,張口就啃。行者抽出鐵棒,著手就去打他。


    八戒縮手躲過,說道:“還沒有嚐到什麽滋味呢,就打!”


    行者道:“不要小家子樣。先敘禮坐下後再享用。”


    八戒道:“不羞!偷東西吃,還要敘禮!若是被請來了,卻是要如何!”


    行者道:“這上麵坐著的是什麽菩薩?”


    八戒笑道:“三清也認不得,卻認作是什麽菩薩!”


    行者道:“哪三清?”


    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寶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


    行者道:“我們都要變成他們這般的模樣,才吃得安穩呢。”


    那呆子急了,聞到那些香噴噴的供養想要去吃,就爬上高台,把太上老君的神像一嘴給拱了下去,說道:“老官兒,你也坐的夠了,讓我老豬坐坐。”


    八戒變成太上老君,行者變成元始天尊,沙僧變成靈寶道君。把原本的神像都給推了下去。等都坐下時,八戒就去搶大饅頭吃。


    行者道:“先別忙呢!”


    八戒道:“哥哥,變成這樣,還不吃等什麽?”


    行者道:“兄弟呀,吃東西事小,泄露天機事大。這些聖像都被推在地上,倘若有起來早的道士過來撞鍾掃地,或是被絆了一個跟頭,卻不是走漏了消息?你把他們藏到一邊去。”


    八戒道:“這裏路生,連門都摸不著,去哪裏藏他們?”


    行者道:“我剛才進來時,看見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裏麵穢氣熏人,想必是個五穀輪迴之所。你把他們送到那裏去吧。”


    這呆子有些笨力氣,就跳下來,把那三個聖像拿在肩膀上,扛了出去。


    到了那邊,用腳登開門去看時,發現是個大東廁,笑道:“這個弼馬溫實在是會弄嘴弄舌!把個茅坑也給它起個道號,叫做什麽‘五穀輪迴之所’!”


    那呆子把三個聖像扛在肩上也不丟下去,嘴裏咕咕噥噥的禱告道: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


    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想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們坐久,也且暫下茅坑。


    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淨道士;今日裏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


    禱祝過後,砰的往裏一扔,濺了自己半衣襟的臭水,然後又走上了三清殿。


    行者問道:“可藏好了?”


    八戒道:“藏是藏好了;隻是濺起一些水來,汙了衣服,有些醃臢的臭氣,你們別惡心。”


    行者笑道:“也罷,你先來享用;隻是不知道能不能得個幹淨的身子出門呢。”


    那呆子還變成了太上老君。三人坐下,盡情地享用。他們先吃了大饅頭,然後吃簇盤、襯飯、點心、拖爐、餅錠、油炸、蒸酥,哪裏管什麽冷熱,任意的吃起來。行者他本是不大吃煙火食(熟食)的,隻吃了幾個果子,就在旁邊陪著他們兩個。


    這一頓真是如流星趕月,風卷殘雲,把那些食物吃了個幹淨。已經是沒得吃了,他們還不離開,隻在那裏閑聊天,消食玩耍。


    噫!還有這樣的事!原來那東廊下有一個小道士,他才睡下,忽然起來說道:“我的手鈴兒忘記在殿上了,若是丟失了,明日會受到師父指責的。”


    他跟同睡的人說道:“你睡著吧,等我迴去找找。”


    急急忙忙的連底衣都沒有穿,隻扯了一領直裰穿上,直接來到正殿中去尋找手鈴。黑暗中在殿中摸來摸去,還把手鈴給摸著了。正準備轉身迴去時,就聽到了殿中有其他人唿吸的聲音,小道士害怕了。他急忙拽開大步往外走,不知怎麽的,踩到了一個荔枝的核兒,“噗”的一聲滑了一跤。結果“當”的一聲,把手中的這個手鈴給摔了個粉碎。


    豬八戒就忍不住嗬嗬的大笑出聲了,把這個小道士嚇得走了三魂,驚了氣魄,走一步跌一跤的。


    小道士跌跌撞撞的衝到後方丈門外,拍打著門叫道:“師公們!不好了!禍事了!”


    三個老道士還沒有睡,立即開門道:“有什麽禍事?”


    小道士戰戰兢兢的說道:“弟子因為手鈴忘在了殿中,就去殿上尋找手鈴,就聽到了有人在殿上嗬嗬的大笑,險些兒嚇死我了!”


    其中一個老道士聞言,立即叫道:“掌燈來!看看是什麽邪物?”


    這一聲傳令,驚動了那兩廊的道士,大大小小的,都爬起來點燈著火,都往正殿上去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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