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妖怪把沙僧捆住後,也不來殺他,也不曾來打他,連罵也沒有來罵他一聲。
黃袍怪手中綽著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是上邦人物,必然知曉禮義,終不成我饒了他的性命,他反而又會派他的徒弟們來捉拿我不成?——噫!這多半是我那渾家有什麽書信被捎到了她的國內,走漏了風聲!等我去問一問她。”
黃袍怪陡然就起了兇性,要殺了公主。
卻說那公主還不知道,梳洗裝扮好後,移步來到了前麵,就看見黃袍怪在那怒目皺眉,咬牙切齒的。
那公主還賠著笑臉迎著他,說道:“郎君有什麽事情讓你這樣的煩惱?”
黃袍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個狗心賤婦,完全沒有人倫!我當初帶你來到這裏,對你更是沒有半點兒難聽的話。你身上穿的錦衣華服,頭上戴的金銀首飾,缺少什麽東西我都去給你尋來,春夏秋冬四時的享用,每日的情深意切。你怎麽隻想著你的父母,更是沒有一點夫妻的情義?”
那公主聽到這些話,嚇得跪倒在地上,說道:“郎君啊,你怎麽今天說起這分離的話來?”
黃袍怪道:“不知道是我要分離,還是你要分離呢!我把那唐僧捉拿了過來,算計著要受用了他,你怎麽不先告訴我,就把他給放了?原來是你在暗地裏修了書信,叫他替你去傳寄,要不然,怎麽這兩個和尚又迴來打上我的門,來叫還你迴去?這不是你幹的事?”
公主道:“郎君,你錯怪我了。我哪有什麽書信寄去?”
黃袍怪道:“你還強嘴呢!現今拿住了一個對頭在這裏,卻不是個證人?”
公主道:“是誰?”
黃袍怪道:“是唐僧的第二個徒弟沙和尚。”
原來人就算到了必死的境地,誰也不會肯去認死,於是那公主隻得跟黃袍怪耍賴。
公主道:“郎君且先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要是證實果然是有書信,就是被你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沒有書信,豈不是冤枉死了奴奴?”
黃袍怪聞言,不由分說,掄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色的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頭發,把公主給揪到了沙僧的麵前,一把給摔在了地上,手裏拿著鋼刀,就去審問沙僧。
黃袍怪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們兩個怎麽就敢擅自打上我們的門來,可是因為這女子有書信到了她那國中,國王才叫你們過來的?”
沙僧已經被捆在那裏了,看見那妖精非常兇惡,把公主摔倒在地上,手拿鋼刀要殺害她。
沙僧就心中暗自想道:“分明是她有寄出書信,也是她搭救了我師父,這是莫大的恩情。我若是一口說出有書信的事情,那妖怪就會把公主給殺害了,這樣的話不是成了恩將仇報?罷!罷!罷!想來老沙我跟隨了師父一場,也沒有立下寸功來報效;今天已經是被綁住了,就把這條性命給師父去報了恩吧。”
於是沙僧就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她有什麽書信來,讓你這樣的冤枉她,要害她的性命!我們來這裏向你討要公主,是有一個緣故。隻因為你把我師父給捉在了洞中,我師父曾經看見過公主的模樣動靜。等到去了寶象國,倒換關文,那裏的皇帝將公主的畫像,前後的尋訪問詢。就拿著公主的畫像,詢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過。我師父於是就把公主給說了出來,那國王因此知道了那是他的女兒,於是就賜給了我們禦酒,叫我們來捉拿你,要他的公主迴歸宮中。這才是實情,哪裏有什麽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冤枉殺害了平人,大虧了天理!”
黃袍怪看見沙僧說的理直氣壯,於是就丟了鋼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的粗魯,多有衝撞啊,莫怪,莫怪。”
黃袍怪於是給公主挽起了青絲,扶上發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哄騙著她進去了,又請她上坐給她賠禮。
那公主是婦人家的水性,看見黃袍怪對自己認錯禮敬,於是就迴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是顧念我們夫妻的恩愛,可以把那捆綁沙僧的繩子給略微的放鬆些兒。”
黃袍怪聞言,立即命令小的們把沙僧給解了繩子,鎖在了那裏。
沙僧見小妖們給自己解開了緊緊綁縛的繩子隻是鎖住自己,讓自己站了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是不方便了她,她又怎麽會肯叫人給我鬆放鬆放?”
黃袍怪又叫小妖們安排了酒席,給公主賠禮壓驚。吃酒到半酣的時候,黃袍怪突然地又去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還取了一口寶刀,把它配在腰間。
他轉過手來,摸著公主道:“渾家,你先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走了沙和尚。趁著那唐僧還在寶象國,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
公主道:“你認什麽親?”
黃袍怪道:“認你父王啊。我是他的駙馬,他是我的丈人,怎麽會不去認認呢?”
公主道:“你去不得呀。”
黃袍怪道:“怎麽去不得?”
公主道:“我父王的江山不是馬掙力戰的,本就是祖宗遺留下來的社稷。他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過,沒有見過你這等兇險模樣的漢子。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醜陋,若是去見他,恐怕會嚇著了他,反而不美,卻是不如不去相認好了。”
黃袍怪道:“既然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見他也就罷了。”
公主道:“你試著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旁邊,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個俊俏的人,真的是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像做官的模樣,行藏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紀。
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
頭上戴著一頂鵲尾冠,烏黑的頭發收斂伏貼;身上穿著一件玉白色的羅褶衣,廣袖迎風飄蕩。腳下踏著花折的烏色靴子,腰間的鸞帶光耀明亮。豐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看見他這個模樣,十分的歡喜。
黃袍怪道:“渾家,可是變得好嗎?”
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樣子一進到朝堂上,我父王肯定是親情不滅,一定讓文武多官留你一起飲宴。倘若是吃酒的時候,你要千千的仔細,萬萬個小心,卻是不要現出原先的嘴臉來,要是露出馬腳,走了風聲,就不斯文了。”
黃袍怪道:“不消你吩咐,我自有道理。”
黃袍怪縱起雲頭,就來到了寶象國。按落雲頭,行走到朝門外邊。
黃袍怪對閣門大使說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
那黃門奏事官來到白玉台階前,奏道:“萬歲,有一人自稱是三駙馬,要前來見駕,現在就在朝門外聽宣。”
那國王正在跟唐僧敘話。
他忽然聽到三駙馬,就問文武多官道:“寡人隻有兩個駙馬,怎麽又有個三駙馬?”
文武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那妖怪來了。”
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
唐僧心驚道:“陛下,他是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道過去未來的事,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能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舌之爭。”
國王準奏,叫宣進來,於是就把那妖怪宣到了金階前,他跟其他人一般的也舞蹈山唿的行禮。文武多官看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作他是妖精。他們都是些肉眼凡胎,就把那妖怪當做了好人。那國王看見他聳壑昂霄,人才模樣與眾不同,就以為他是濟世的棟梁。
國王於是問道:“駙馬,你家是在哪裏居住?又是什麽地方的人氏?什麽時候跟我的公主婚配?怎麽到今日才來認親?”
黃袍怪叩頭,說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洞的人家。”
國王道:“你那山距離這裏有多遠?”
黃袍怪道:“不遠,隻有三百裏路。”
國王道:“三百裏路,我的公主是怎麽到達那裏與你匹配的?”
黃袍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迴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喜好練習弓馬,以采集打獵為生。那是十三年前,微臣帶領著數十個家童,在山中放鷹逐犬,忽然看見一隻斑斕猛虎,他身上馱著一個女子,正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射了一箭,射到了那猛虎,將那位女子帶到了本莊,用溫水溫湯把她灌醒了,救了她的性命。後來詢問她是哪裏的人家,她更是從來沒有提過‘公主’二字。要是她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我還怎麽敢欺心,擅自跟她婚配?理應當上得金殿來,大小討要一個官職來榮身。隻因為她說自己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了莊院中。我們女貌郎才,兩廂情願,所以婚配到現今已經多年了。當時婚配以後,微臣想要將那老虎給宰了,邀請諸親觀看,卻是公主娘娘叫我且莫殺他。不殺那老虎的緣故,有幾句詩詞,說的很好,說的是:
托天托地成夫妻,無媒無證配婚姻。前世赤繩曾係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為這些言語,所以就把那老虎解放了繩索,饒了他的性命。那老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的逃走了。還不知道他保全了性命後,在那山中修煉了這些年,煉體成精,卻專門去迷人害人。臣聽聞往些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從大唐來的唐僧,想來是這老虎害了那唐僧後,得到了他的文書路引,變成那取經的模樣,現今來到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著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走公主的猛虎,他不是真正的取經之人!”
那君王水性,是愚迷的肉眼,不識妖精,轉而把黃袍怪的虛詞謊言,當做了真實的,就說道:“賢駙馬,你怎麽能認出來這和尚是那頭馱走公主的老虎?”
黃袍怪道:“主公,臣在山中生活,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的,與它們同眠同起的,怎麽會不認得?”
國王道:“你既然是認得,可以叫他現出本相來看看。”
黃袍怪道:“借用半盞淨水,臣這就叫他現出本相。”
國王命官員去把清水取來,遞給駙馬。黃袍怪接過水盞拿在手中,站起身來,走上前,使了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把一口水望著唐僧噴了過去,叫了一聲“變”,於是唐僧的真身,就被隱藏在殿上,卻真的變成了一隻斑斕的猛虎。這時君臣一同定睛觀看,那隻老虎生得:
白額頭圓腦袋,花紋身軀閃電目光。四隻蹄子,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
鋸齒牙包口,尖耳朵連眉。猙獰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
鋼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xing,舌頭伸縮翻轉靈活)噴惡氣。
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看見這情況,嚇得魄散魂飛,那許多的官員全都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帶領著將軍、校尉一擁而上,對著這老虎使用各種兵器亂砍亂刺。這一迴,並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被眾人這樣的亂打亂刺,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會被打成肉醬的。這時幸好是有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護教的諸神,他們都在半空暗中護佑著唐僧,所以那些人的兵器都不能打傷他。
眾臣嚷鬧到天色將晚,才把那老虎活活的捉了,用繩索給鎖住,關在了鐵籠子裏,並收在了朝房之內。
那國王傳下旨意,叫光祿寺大擺宴宴,感謝駙馬的搭救之恩。要不然,險些被那和尚給害了。
當晚眾臣散朝走後,黃袍怪進到了銀安殿。又選了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來勸黃袍怪飲酒作樂。黃袍怪獨自坐在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些豔質嬌姿的宮女。黃袍怪飲酒享樂受用。一直喝到了二更時分,醉意上來了,他就忍不住胡為了起來。
黃袍怪跳起身來,大笑一聲,現出了本相,他突然發了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一把給抓了過來,哢嚓的一聲,朝那女子的腦袋就咬了一口。嚇得那另外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就看見那:
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
摔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哪分南北,離殿不管東西。磕損玉麵,撞破嬌容。
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宮女逃出門後,又不敢大聲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動了聖駕,都躲在那矮牆的牆簷下,戰戰兢兢的瑟瑟發抖。
卻說黃袍怪高坐在銀安殿中,繼續自斟自酌。喝一盞酒,再扳過那死去的宮女過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吃。
黃袍怪自己在銀安殿裏受用,外麵的人都傳言說道:“唐僧是個老虎精!”
人們紛紛亂傳亂嚷的,這話也傳到了金亭館驛。這時的金亭館驛裏沒有其他人,隻有白馬在食槽上吃草吃料。這白馬本來是西海小龍王,因為觸犯了天條,被鋸去龍角褪去龍鱗,變成了白馬,要馱著唐僧往西方取經,忽然聽聞有人講唐僧是個老虎精。
他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是被那妖怪給變成了老虎精,讓他害到了師父。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大師兄已經離開很久了,八戒、沙僧又沒有個音信!”
小龍王隻好挨到了二更時分,萬籟俱寂,卻才跳了起來說道:“我今天若是不去搭救唐僧,這功果就沒有了!沒有了!”
他忍不住了,扯斷韁繩,抖鬆鞍轡,急忙縱身,依然顯化成一條龍,駕起烏雲,直接飛到九霄空中向宮殿處觀看。就看見那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是那八個滿堂紅的燭架上,點滿著八根蠟燭。放低雲頭,仔細去看,看見那妖魔獨自個坐在上麵,正在那飲酒吃人肉呢。
小龍笑著說道:“這廝不濟啊!漏出了馬腳,走了風聲,已經被人識破了秘密。吃人可不是個長進的!卻是不知道我師父的下落怎麽樣了,倒是先遇到這個潑妖怪了。先等我去戲耍他一戲耍。若是得手了,拿住這妖精再去搭救師父也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成了一個宮娥,真個是身體輕盈,儀容嬌媚。
他急忙移步走進了銀安殿裏,對妖魔道了一聲萬福,說道:“駙馬啊,你別傷了我的性命,我來替你倒酒。”
黃袍怪道:“斟酒來。”
小龍接過酒壺來,把酒斟在他的酒杯中,酒水比酒杯高出了三五分來,更是沒有漫出來。這是小龍使出的“逼水法”。
黃袍怪看見了並不識得,心中歡喜,問道:“你有這般的手段?”
小龍說道:“還能斟的再高幾分呢。”
黃袍怪說道:“再斟上!再斟上!”
小龍就舉著酒壺,隻管斟酒,那酒水隻是一直往上漲高,最後就像那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的,更是沒有漫灑出一點來。
黃袍怪伸過嘴來,把這一杯滿滿尖尖的酒給喝了,扳過來死人,又吃了一口肉,問道:“會唱曲嗎?”
小龍道:“也略微曉得一些兒。”
小龍就依著唱腔韻調唱了一個小曲,又給他斟滿了一杯酒。
黃袍怪又問道:“你會舞嗎?”
小龍道:“也略微曉得一些兒;但隻是素著手,舞的不好看。”
黃袍怪就揭起衣服,解下來腰間佩戴著的寶刀,把寶刀抽出刀鞘來,遞給了小龍。小龍接過了寶刀,就留了心思,在那酒席前麵,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演練開了花刀法。把個黃袍怪看得眼花繚亂的,這小龍就丟開虛招,朝著妖精猛的一刀劈了過去。好怪物,及時的側身躲了過去,卻一下子慌了手腳,連忙舉起一根滿堂紅的蠟燭架子,架住了寶刀。那滿堂紅架子原本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他們兩個打出了銀安殿,小龍現出了本相,就駕起雲頭,跟那妖魔在半空中相互廝殺。這在黑夜中真是一場好鬥: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來的真龍。
一個放毫光,就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就像迸紅雲。
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
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
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們兩個在雲端中,戰夠了八九個迴合。小龍就開始手軟筋麻了,黃袍怪卻依然身強力壯。小龍抵擋不住,就把寶刀飛了出去,劈砍那妖怪,黃袍怪有接刀的手法,一隻手接住了寶刀,另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沒想到他有這一手,措手不及之下,後腿被滿堂紅給打著了一下。急慌慌的按落雲頭逃跑,多虧得有一條禦水河,小龍才逃得了性命。他一頭鑽下水去,黃袍怪追上來沒有找到他,就執著寶刀,拿著滿堂紅,返迴了銀安殿,照舊的去吃酒,然後去歇息。
卻說那小龍潛藏在水底,半個時辰都聽不見聲響,這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出了禦水河,然後踏著烏雲,直接迴了館驛,依舊變迴了白馬,伏在了食槽邊。可憐他渾身是水,腿上還有傷痕。這時候正是: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再說那豬八戒,自從丟下沙僧,自己就一頭藏在了草窠裏,還拱出來一個豬土坑。他是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了半夜才醒。剛醒來時,還迷糊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呢,揉揉眼,定了定神,才想起來自己的處境。他側耳去傾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
豬八戒看見天上的星移鬥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迴去解救沙僧,但是實在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啊。罷!罷!罷!我先進城去找師父,奏告給當今,再選出一些驍勇的人馬,幫助老豬明天再來解救沙僧吧。”
那呆子急忙縱起雲頭,直接迴到了城裏。不一會兒,來到了館驛。這個時候正是人靜月明。他找遍兩邊房廊都沒有看見師父。隻看見白馬睡在那一邊,渾身濕噠噠的,後腿上有盤子大小的一塊烏青的痕跡。
八戒吃驚的失口道:“兩下裏晦氣了!這死家夥又沒有走路,怎麽身上出這麽多汗,腿上還有烏青的傷痕?想來是有歹人來打劫師父,把馬給打壞了。”
那白馬認出是八戒,就忽然口吐人言,叫了一聲“師兄”,這呆子當時就嚇了一跌,爬起身來,拔腳往外就要走,卻被那白馬探探身子,一口咬住了他的黑色衣服。
白馬說道:“哥啊,你別害怕我。”
八戒戰兢兢的說道:“兄弟,你怎麽今天說起話來了?你一旦說話,必然是有大不祥的事情啊。”
小龍道:“你知不知道師父有難了?”
八戒道:“我不知道。”
小龍道:“你當然是不知道!你跟沙僧在皇帝麵前顯擺了本事,思量著捉拿了妖魔,好去請功求賞,不成想那妖魔本領大,你們的手段又不濟,爭鬥不過他。好道你們也讓一個迴來,告訴個信息也行啊,卻是一點音訊都沒有。那妖精變成了一個俊俏的文人,直接撞進了朝中,跟那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們師父變成了一隻斑斕猛虎,現在被眾臣捉住,鎖在了朝房的鐵籠子裏。我聽到了這些苦惱的事,心如刀割。你們兩個又不在這裏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我恐怕師父一時間傷了性命。隻得化迴龍身前去搭救,沒想到去到了朝裏,又沒有找到師父。等到了銀安殿外,遇見了那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的模樣,去哄騙那怪物。那怪物叫我舞刀給他看,於是就留了心思,趁機砍了他一刀,卻被他給閃躲了過去。他雙手舉起個滿堂紅的燭架,把我給戰敗。我又飛刀去砍他,他又接住了飛刀,摔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挨著了一下,因此我鑽在禦水河裏,才逃得了性命。腿上的烏青就是他用滿堂紅打的。”
八戒聽後,問道:“真個是有這樣的事?”
小龍道:“莫不成我哄騙你了!”
八戒道:“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你可以走的動嗎?”
小龍道:“我能走的動就怎麽了?”
八戒道:“你走的動,就走下海裏去吧。把那些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重新迴爐做女婿去呀。”
小龍聽他這麽說,又一口咬住他的僧袍,哪裏還肯放他走,眼中止不住的滴下眼淚,說道:“師兄啊!你千萬別生出懶惰的心思啊!”
八戒道:“不懶惰又能怎麽樣?沙師弟已經被那妖怪給拿住了,我是戰不過他的,不趁著這個時候散夥了,還等什麽呢?”
小龍沉吟了半晌,又滴淚說道:“師兄啊,別再說散夥的話了。若是想要救得了師父,你隻要去請個人來就行。”
八戒道:“叫我去請誰兒?”
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去到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迴來。他有降妖的大法力,保管能救得了師父,也能給你我報了這敗陣之仇。”
八戒道:“兄弟,另外請一個罷了。那猴子跟我有些不和睦。先前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的時候,他責怪我攛掇師父念了《緊箍兒咒》。我當時也隻是開玩笑,不成想那老和尚就真的念了起來,還把他給驅逐了迴去。還不知道他在心裏怎麽樣的惱恨我呢。他也絕對不會肯來的。倘若我在言語上,再略有些兒不對他的心思,他那根哭喪棒又重,假若他不知高低,給我撈上幾下,那我怎麽還能活得成啊?”
小龍道:“他絕不會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到了他,先別說師父有難,隻說是‘師父想你了’,把他給哄了過來,等他到了這裏,看見這樣的情形,他必然是不平,肯定要跟那妖精比拚個高低,管保能捉拿住那妖精,救下我們師父。”
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是這樣的盡心,我若是不去,顯得我就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真行者肯過來,我就跟他一路迴來;他若是不肯迴來,你卻是也不要望著我了,我也就不迴來了。”
小龍道:“你去,你去,保管他會迴來的。”
呆子就真個收拾了釘鈀,整束了僧袍,跳了起來,踏著雲,直接往東飛去。這一迴,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好遇上了順風,他撐起兩個大耳朵,就好像風帆一般,早就飛過了東洋大海。八戒按落雲頭,落在花果山上,這時太陽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來了,他就在山中尋路走。
正走著,忽然聽到有人言語。八戒循聲仔細看去,原來是行者在那山坳裏,聚集著群妖。行者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麵前有一千二百多個猴子,他們分次序排班,口裏稱唿著“萬歲!大聖爺爺。”
八戒說道:“真是好享受!真是好享受!怪不得他不肯做和尚,隻是要迴來家裏呢!原來有這些的好處,這般大的家業,又有這麽多的小猴服侍!若是老豬有這麽一座山場,也不做什麽和尚了。現如今既然到了這裏,卻是該怎麽做才好?必定還是要見他一見的。”
那呆子有些害怕行者,又不敢明明的去見他,就往那草崖邊,鬼鬼祟祟的溜阿溜的,溜到了那一千二三百個猴子當中擠著,也跟著那些猴子一起磕頭。
孫大聖坐的高,眼睛又敏銳,早就把他的行為看的清楚明白,就問道:“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從哪裏來的?捉拿上來!”
話音未落,那些小猴,一窩蜂的,把八戒給推了上來,按倒在地上。
行者問道:“你是從哪裏過來的夷人?”
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
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的模樣。你這嘴臉生得與眾不同,相貌有些粗苯累贅,一定是從別處來的妖魔。既然是從別處來的,若是想要投靠來成為我的部下,先來遞上個腳色名帖,報上了姓名,我好留你在這裏隨班點名。若是不留你,你膽敢在這裏亂拜!”
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害羞!就拿出這麽一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已經做了幾年了,又推脫認不得,說是什麽夷人!”
行者笑道:“你抬起頭來給我看看。”
那呆子就把嘴往前一伸,說道:“你看吧!你認不得我,好道也能認得嘴呢!”
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
他一聽見行者叫的這一聲,就一骨碌的跳了起來,說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
他又心中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問道:“你不跟著唐僧去取經,卻怎麽來到這裏了?想來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把你給貶迴來了?有什麽貶書,拿出來我看看。”
八戒道:“沒有衝撞他,他也沒有什麽貶書,也沒有趕我。”
行者道:“既然沒有貶書,也沒有趕你,你來我這裏幹什麽?”
八戒道:“師父想你了,派我來請你的。”
行者道:“他也不會請我,他也不會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下了貶書,怎麽又肯想我,又肯派你遠來請我?我定然也是不好去的。”
八戒就地扯了個謊,連忙說道:“確實是想你!確實是想你!”
行者問道:“他是怎麽樣想我的?”
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走的時候,叫了一聲‘徒弟’,我沒有聽見,沙僧又推說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一個聰明伶俐之人,時常的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為這些想你了,專專的叫我來請你呢,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辜負了他的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的心意。”
行者聞言,跳下石頭崖來,用手攙扶住八戒道:“賢弟,勞累你遠來了,先和我耍耍兒去。”
八戒道:“哥啊,師父所在的地方路程遠,恐怕師父盼望著,而我們卻迴去遲了,我就不去玩耍了。”
行者道:“你也是到了這裏一場,來看看我的山中景色怎麽樣。”
那呆子不敢堅決推辭,隻得跟隨他去走走。
二人就攜手相互攙扶著,一眾的小妖在後麵跟著,走到了那花果山最高的山頂上。好山!自打那大聖迴家,這幾日,收拾的複舊如新。隻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盤,四麵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
流水潺潺鳴玉佩,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
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
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
日影動千條紫豔,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
行者道:“賢弟,可是能過得日子嗎?”
八戒笑道:“你看師兄你說的話。寶山乃是洞天福地的地方,怎麽說度日的話呢?”
二人笑談了多時,走下了山。就看見路旁邊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豔豔的楊梅,他們跪在路邊,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
行者笑道:“我豬弟的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來作為飯食的。也罷也罷,別嫌棄微薄,將就的吃幾個當點心吧。”
八戒道:“我雖然是食腸大,卻也是隨鄉入鄉的。拿過來,拿過來,我也吃幾個嚐嚐鮮。”
二人吃過了果子,漸漸地日頭升高了。
那呆子恐怕耽誤了去解救唐僧,隻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裏盼望著我和你呢。希望你和我早早兒的去吧。”
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裏去耍耍。”
八戒堅決的推辭道:“多多感謝老兄的盛意,奈何師父在那裏等的時間久了,就不進去水簾洞了。”
行者道:“既然如此,不敢久留你了,那就請在這裏告別吧。”
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的,不好好玩耍,去做什麽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己走吧。但是要上複給唐僧:既然是已經趕走,就再也別想我了。”
呆子聞言,不敢去苦苦相逼,隻恐怕逼得他發了性子,一時間給他來上兩棍。無奈,隻得喏喏的告辭,尋找路徑離開。
行者看見他走了,立即差遣兩個溜撒伶俐的小猴,跟著八戒,去聽聽他說些什麽。
那呆子下了山,走不到三四裏路,真個就迴頭指著行者,嘴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要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就罷了!”
走上幾步,又會罵上幾聲。
那兩個小猴,忽然跑迴來報告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幾步,就罵上幾聲。”
行者大怒,叫道:“拿過來!”
那眾猴就唿啦啦的滿地的飛奔追趕上,把個八戒,給扛翻倒了,紛紛的抓鬃毛扯耳朵,拉尾巴揪毛皮,給捉拿了迴去。
黃袍怪手中綽著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是上邦人物,必然知曉禮義,終不成我饒了他的性命,他反而又會派他的徒弟們來捉拿我不成?——噫!這多半是我那渾家有什麽書信被捎到了她的國內,走漏了風聲!等我去問一問她。”
黃袍怪陡然就起了兇性,要殺了公主。
卻說那公主還不知道,梳洗裝扮好後,移步來到了前麵,就看見黃袍怪在那怒目皺眉,咬牙切齒的。
那公主還賠著笑臉迎著他,說道:“郎君有什麽事情讓你這樣的煩惱?”
黃袍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個狗心賤婦,完全沒有人倫!我當初帶你來到這裏,對你更是沒有半點兒難聽的話。你身上穿的錦衣華服,頭上戴的金銀首飾,缺少什麽東西我都去給你尋來,春夏秋冬四時的享用,每日的情深意切。你怎麽隻想著你的父母,更是沒有一點夫妻的情義?”
那公主聽到這些話,嚇得跪倒在地上,說道:“郎君啊,你怎麽今天說起這分離的話來?”
黃袍怪道:“不知道是我要分離,還是你要分離呢!我把那唐僧捉拿了過來,算計著要受用了他,你怎麽不先告訴我,就把他給放了?原來是你在暗地裏修了書信,叫他替你去傳寄,要不然,怎麽這兩個和尚又迴來打上我的門,來叫還你迴去?這不是你幹的事?”
公主道:“郎君,你錯怪我了。我哪有什麽書信寄去?”
黃袍怪道:“你還強嘴呢!現今拿住了一個對頭在這裏,卻不是個證人?”
公主道:“是誰?”
黃袍怪道:“是唐僧的第二個徒弟沙和尚。”
原來人就算到了必死的境地,誰也不會肯去認死,於是那公主隻得跟黃袍怪耍賴。
公主道:“郎君且先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要是證實果然是有書信,就是被你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沒有書信,豈不是冤枉死了奴奴?”
黃袍怪聞言,不由分說,掄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色的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頭發,把公主給揪到了沙僧的麵前,一把給摔在了地上,手裏拿著鋼刀,就去審問沙僧。
黃袍怪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們兩個怎麽就敢擅自打上我們的門來,可是因為這女子有書信到了她那國中,國王才叫你們過來的?”
沙僧已經被捆在那裏了,看見那妖精非常兇惡,把公主摔倒在地上,手拿鋼刀要殺害她。
沙僧就心中暗自想道:“分明是她有寄出書信,也是她搭救了我師父,這是莫大的恩情。我若是一口說出有書信的事情,那妖怪就會把公主給殺害了,這樣的話不是成了恩將仇報?罷!罷!罷!想來老沙我跟隨了師父一場,也沒有立下寸功來報效;今天已經是被綁住了,就把這條性命給師父去報了恩吧。”
於是沙僧就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她有什麽書信來,讓你這樣的冤枉她,要害她的性命!我們來這裏向你討要公主,是有一個緣故。隻因為你把我師父給捉在了洞中,我師父曾經看見過公主的模樣動靜。等到去了寶象國,倒換關文,那裏的皇帝將公主的畫像,前後的尋訪問詢。就拿著公主的畫像,詢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過。我師父於是就把公主給說了出來,那國王因此知道了那是他的女兒,於是就賜給了我們禦酒,叫我們來捉拿你,要他的公主迴歸宮中。這才是實情,哪裏有什麽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冤枉殺害了平人,大虧了天理!”
黃袍怪看見沙僧說的理直氣壯,於是就丟了鋼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的粗魯,多有衝撞啊,莫怪,莫怪。”
黃袍怪於是給公主挽起了青絲,扶上發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哄騙著她進去了,又請她上坐給她賠禮。
那公主是婦人家的水性,看見黃袍怪對自己認錯禮敬,於是就迴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是顧念我們夫妻的恩愛,可以把那捆綁沙僧的繩子給略微的放鬆些兒。”
黃袍怪聞言,立即命令小的們把沙僧給解了繩子,鎖在了那裏。
沙僧見小妖們給自己解開了緊緊綁縛的繩子隻是鎖住自己,讓自己站了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是不方便了她,她又怎麽會肯叫人給我鬆放鬆放?”
黃袍怪又叫小妖們安排了酒席,給公主賠禮壓驚。吃酒到半酣的時候,黃袍怪突然地又去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還取了一口寶刀,把它配在腰間。
他轉過手來,摸著公主道:“渾家,你先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走了沙和尚。趁著那唐僧還在寶象國,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
公主道:“你認什麽親?”
黃袍怪道:“認你父王啊。我是他的駙馬,他是我的丈人,怎麽會不去認認呢?”
公主道:“你去不得呀。”
黃袍怪道:“怎麽去不得?”
公主道:“我父王的江山不是馬掙力戰的,本就是祖宗遺留下來的社稷。他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過,沒有見過你這等兇險模樣的漢子。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醜陋,若是去見他,恐怕會嚇著了他,反而不美,卻是不如不去相認好了。”
黃袍怪道:“既然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見他也就罷了。”
公主道:“你試著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旁邊,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個俊俏的人,真的是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像做官的模樣,行藏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紀。
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
頭上戴著一頂鵲尾冠,烏黑的頭發收斂伏貼;身上穿著一件玉白色的羅褶衣,廣袖迎風飄蕩。腳下踏著花折的烏色靴子,腰間的鸞帶光耀明亮。豐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看見他這個模樣,十分的歡喜。
黃袍怪道:“渾家,可是變得好嗎?”
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樣子一進到朝堂上,我父王肯定是親情不滅,一定讓文武多官留你一起飲宴。倘若是吃酒的時候,你要千千的仔細,萬萬個小心,卻是不要現出原先的嘴臉來,要是露出馬腳,走了風聲,就不斯文了。”
黃袍怪道:“不消你吩咐,我自有道理。”
黃袍怪縱起雲頭,就來到了寶象國。按落雲頭,行走到朝門外邊。
黃袍怪對閣門大使說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
那黃門奏事官來到白玉台階前,奏道:“萬歲,有一人自稱是三駙馬,要前來見駕,現在就在朝門外聽宣。”
那國王正在跟唐僧敘話。
他忽然聽到三駙馬,就問文武多官道:“寡人隻有兩個駙馬,怎麽又有個三駙馬?”
文武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那妖怪來了。”
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
唐僧心驚道:“陛下,他是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道過去未來的事,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能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舌之爭。”
國王準奏,叫宣進來,於是就把那妖怪宣到了金階前,他跟其他人一般的也舞蹈山唿的行禮。文武多官看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作他是妖精。他們都是些肉眼凡胎,就把那妖怪當做了好人。那國王看見他聳壑昂霄,人才模樣與眾不同,就以為他是濟世的棟梁。
國王於是問道:“駙馬,你家是在哪裏居住?又是什麽地方的人氏?什麽時候跟我的公主婚配?怎麽到今日才來認親?”
黃袍怪叩頭,說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洞的人家。”
國王道:“你那山距離這裏有多遠?”
黃袍怪道:“不遠,隻有三百裏路。”
國王道:“三百裏路,我的公主是怎麽到達那裏與你匹配的?”
黃袍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迴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喜好練習弓馬,以采集打獵為生。那是十三年前,微臣帶領著數十個家童,在山中放鷹逐犬,忽然看見一隻斑斕猛虎,他身上馱著一個女子,正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射了一箭,射到了那猛虎,將那位女子帶到了本莊,用溫水溫湯把她灌醒了,救了她的性命。後來詢問她是哪裏的人家,她更是從來沒有提過‘公主’二字。要是她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我還怎麽敢欺心,擅自跟她婚配?理應當上得金殿來,大小討要一個官職來榮身。隻因為她說自己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了莊院中。我們女貌郎才,兩廂情願,所以婚配到現今已經多年了。當時婚配以後,微臣想要將那老虎給宰了,邀請諸親觀看,卻是公主娘娘叫我且莫殺他。不殺那老虎的緣故,有幾句詩詞,說的很好,說的是:
托天托地成夫妻,無媒無證配婚姻。前世赤繩曾係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為這些言語,所以就把那老虎解放了繩索,饒了他的性命。那老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的逃走了。還不知道他保全了性命後,在那山中修煉了這些年,煉體成精,卻專門去迷人害人。臣聽聞往些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從大唐來的唐僧,想來是這老虎害了那唐僧後,得到了他的文書路引,變成那取經的模樣,現今來到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著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走公主的猛虎,他不是真正的取經之人!”
那君王水性,是愚迷的肉眼,不識妖精,轉而把黃袍怪的虛詞謊言,當做了真實的,就說道:“賢駙馬,你怎麽能認出來這和尚是那頭馱走公主的老虎?”
黃袍怪道:“主公,臣在山中生活,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的,與它們同眠同起的,怎麽會不認得?”
國王道:“你既然是認得,可以叫他現出本相來看看。”
黃袍怪道:“借用半盞淨水,臣這就叫他現出本相。”
國王命官員去把清水取來,遞給駙馬。黃袍怪接過水盞拿在手中,站起身來,走上前,使了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把一口水望著唐僧噴了過去,叫了一聲“變”,於是唐僧的真身,就被隱藏在殿上,卻真的變成了一隻斑斕的猛虎。這時君臣一同定睛觀看,那隻老虎生得:
白額頭圓腦袋,花紋身軀閃電目光。四隻蹄子,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
鋸齒牙包口,尖耳朵連眉。猙獰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
鋼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xing,舌頭伸縮翻轉靈活)噴惡氣。
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看見這情況,嚇得魄散魂飛,那許多的官員全都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帶領著將軍、校尉一擁而上,對著這老虎使用各種兵器亂砍亂刺。這一迴,並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被眾人這樣的亂打亂刺,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會被打成肉醬的。這時幸好是有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護教的諸神,他們都在半空暗中護佑著唐僧,所以那些人的兵器都不能打傷他。
眾臣嚷鬧到天色將晚,才把那老虎活活的捉了,用繩索給鎖住,關在了鐵籠子裏,並收在了朝房之內。
那國王傳下旨意,叫光祿寺大擺宴宴,感謝駙馬的搭救之恩。要不然,險些被那和尚給害了。
當晚眾臣散朝走後,黃袍怪進到了銀安殿。又選了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來勸黃袍怪飲酒作樂。黃袍怪獨自坐在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些豔質嬌姿的宮女。黃袍怪飲酒享樂受用。一直喝到了二更時分,醉意上來了,他就忍不住胡為了起來。
黃袍怪跳起身來,大笑一聲,現出了本相,他突然發了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一把給抓了過來,哢嚓的一聲,朝那女子的腦袋就咬了一口。嚇得那另外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就看見那:
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
摔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哪分南北,離殿不管東西。磕損玉麵,撞破嬌容。
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宮女逃出門後,又不敢大聲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動了聖駕,都躲在那矮牆的牆簷下,戰戰兢兢的瑟瑟發抖。
卻說黃袍怪高坐在銀安殿中,繼續自斟自酌。喝一盞酒,再扳過那死去的宮女過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吃。
黃袍怪自己在銀安殿裏受用,外麵的人都傳言說道:“唐僧是個老虎精!”
人們紛紛亂傳亂嚷的,這話也傳到了金亭館驛。這時的金亭館驛裏沒有其他人,隻有白馬在食槽上吃草吃料。這白馬本來是西海小龍王,因為觸犯了天條,被鋸去龍角褪去龍鱗,變成了白馬,要馱著唐僧往西方取經,忽然聽聞有人講唐僧是個老虎精。
他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是被那妖怪給變成了老虎精,讓他害到了師父。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大師兄已經離開很久了,八戒、沙僧又沒有個音信!”
小龍王隻好挨到了二更時分,萬籟俱寂,卻才跳了起來說道:“我今天若是不去搭救唐僧,這功果就沒有了!沒有了!”
他忍不住了,扯斷韁繩,抖鬆鞍轡,急忙縱身,依然顯化成一條龍,駕起烏雲,直接飛到九霄空中向宮殿處觀看。就看見那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是那八個滿堂紅的燭架上,點滿著八根蠟燭。放低雲頭,仔細去看,看見那妖魔獨自個坐在上麵,正在那飲酒吃人肉呢。
小龍笑著說道:“這廝不濟啊!漏出了馬腳,走了風聲,已經被人識破了秘密。吃人可不是個長進的!卻是不知道我師父的下落怎麽樣了,倒是先遇到這個潑妖怪了。先等我去戲耍他一戲耍。若是得手了,拿住這妖精再去搭救師父也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成了一個宮娥,真個是身體輕盈,儀容嬌媚。
他急忙移步走進了銀安殿裏,對妖魔道了一聲萬福,說道:“駙馬啊,你別傷了我的性命,我來替你倒酒。”
黃袍怪道:“斟酒來。”
小龍接過酒壺來,把酒斟在他的酒杯中,酒水比酒杯高出了三五分來,更是沒有漫出來。這是小龍使出的“逼水法”。
黃袍怪看見了並不識得,心中歡喜,問道:“你有這般的手段?”
小龍說道:“還能斟的再高幾分呢。”
黃袍怪說道:“再斟上!再斟上!”
小龍就舉著酒壺,隻管斟酒,那酒水隻是一直往上漲高,最後就像那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的,更是沒有漫灑出一點來。
黃袍怪伸過嘴來,把這一杯滿滿尖尖的酒給喝了,扳過來死人,又吃了一口肉,問道:“會唱曲嗎?”
小龍道:“也略微曉得一些兒。”
小龍就依著唱腔韻調唱了一個小曲,又給他斟滿了一杯酒。
黃袍怪又問道:“你會舞嗎?”
小龍道:“也略微曉得一些兒;但隻是素著手,舞的不好看。”
黃袍怪就揭起衣服,解下來腰間佩戴著的寶刀,把寶刀抽出刀鞘來,遞給了小龍。小龍接過了寶刀,就留了心思,在那酒席前麵,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演練開了花刀法。把個黃袍怪看得眼花繚亂的,這小龍就丟開虛招,朝著妖精猛的一刀劈了過去。好怪物,及時的側身躲了過去,卻一下子慌了手腳,連忙舉起一根滿堂紅的蠟燭架子,架住了寶刀。那滿堂紅架子原本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他們兩個打出了銀安殿,小龍現出了本相,就駕起雲頭,跟那妖魔在半空中相互廝殺。這在黑夜中真是一場好鬥: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來的真龍。
一個放毫光,就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就像迸紅雲。
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
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
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們兩個在雲端中,戰夠了八九個迴合。小龍就開始手軟筋麻了,黃袍怪卻依然身強力壯。小龍抵擋不住,就把寶刀飛了出去,劈砍那妖怪,黃袍怪有接刀的手法,一隻手接住了寶刀,另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沒想到他有這一手,措手不及之下,後腿被滿堂紅給打著了一下。急慌慌的按落雲頭逃跑,多虧得有一條禦水河,小龍才逃得了性命。他一頭鑽下水去,黃袍怪追上來沒有找到他,就執著寶刀,拿著滿堂紅,返迴了銀安殿,照舊的去吃酒,然後去歇息。
卻說那小龍潛藏在水底,半個時辰都聽不見聲響,這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出了禦水河,然後踏著烏雲,直接迴了館驛,依舊變迴了白馬,伏在了食槽邊。可憐他渾身是水,腿上還有傷痕。這時候正是: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再說那豬八戒,自從丟下沙僧,自己就一頭藏在了草窠裏,還拱出來一個豬土坑。他是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了半夜才醒。剛醒來時,還迷糊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呢,揉揉眼,定了定神,才想起來自己的處境。他側耳去傾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
豬八戒看見天上的星移鬥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迴去解救沙僧,但是實在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啊。罷!罷!罷!我先進城去找師父,奏告給當今,再選出一些驍勇的人馬,幫助老豬明天再來解救沙僧吧。”
那呆子急忙縱起雲頭,直接迴到了城裏。不一會兒,來到了館驛。這個時候正是人靜月明。他找遍兩邊房廊都沒有看見師父。隻看見白馬睡在那一邊,渾身濕噠噠的,後腿上有盤子大小的一塊烏青的痕跡。
八戒吃驚的失口道:“兩下裏晦氣了!這死家夥又沒有走路,怎麽身上出這麽多汗,腿上還有烏青的傷痕?想來是有歹人來打劫師父,把馬給打壞了。”
那白馬認出是八戒,就忽然口吐人言,叫了一聲“師兄”,這呆子當時就嚇了一跌,爬起身來,拔腳往外就要走,卻被那白馬探探身子,一口咬住了他的黑色衣服。
白馬說道:“哥啊,你別害怕我。”
八戒戰兢兢的說道:“兄弟,你怎麽今天說起話來了?你一旦說話,必然是有大不祥的事情啊。”
小龍道:“你知不知道師父有難了?”
八戒道:“我不知道。”
小龍道:“你當然是不知道!你跟沙僧在皇帝麵前顯擺了本事,思量著捉拿了妖魔,好去請功求賞,不成想那妖魔本領大,你們的手段又不濟,爭鬥不過他。好道你們也讓一個迴來,告訴個信息也行啊,卻是一點音訊都沒有。那妖精變成了一個俊俏的文人,直接撞進了朝中,跟那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們師父變成了一隻斑斕猛虎,現在被眾臣捉住,鎖在了朝房的鐵籠子裏。我聽到了這些苦惱的事,心如刀割。你們兩個又不在這裏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我恐怕師父一時間傷了性命。隻得化迴龍身前去搭救,沒想到去到了朝裏,又沒有找到師父。等到了銀安殿外,遇見了那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的模樣,去哄騙那怪物。那怪物叫我舞刀給他看,於是就留了心思,趁機砍了他一刀,卻被他給閃躲了過去。他雙手舉起個滿堂紅的燭架,把我給戰敗。我又飛刀去砍他,他又接住了飛刀,摔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挨著了一下,因此我鑽在禦水河裏,才逃得了性命。腿上的烏青就是他用滿堂紅打的。”
八戒聽後,問道:“真個是有這樣的事?”
小龍道:“莫不成我哄騙你了!”
八戒道:“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才好!你可以走的動嗎?”
小龍道:“我能走的動就怎麽了?”
八戒道:“你走的動,就走下海裏去吧。把那些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重新迴爐做女婿去呀。”
小龍聽他這麽說,又一口咬住他的僧袍,哪裏還肯放他走,眼中止不住的滴下眼淚,說道:“師兄啊!你千萬別生出懶惰的心思啊!”
八戒道:“不懶惰又能怎麽樣?沙師弟已經被那妖怪給拿住了,我是戰不過他的,不趁著這個時候散夥了,還等什麽呢?”
小龍沉吟了半晌,又滴淚說道:“師兄啊,別再說散夥的話了。若是想要救得了師父,你隻要去請個人來就行。”
八戒道:“叫我去請誰兒?”
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去到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迴來。他有降妖的大法力,保管能救得了師父,也能給你我報了這敗陣之仇。”
八戒道:“兄弟,另外請一個罷了。那猴子跟我有些不和睦。先前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的時候,他責怪我攛掇師父念了《緊箍兒咒》。我當時也隻是開玩笑,不成想那老和尚就真的念了起來,還把他給驅逐了迴去。還不知道他在心裏怎麽樣的惱恨我呢。他也絕對不會肯來的。倘若我在言語上,再略有些兒不對他的心思,他那根哭喪棒又重,假若他不知高低,給我撈上幾下,那我怎麽還能活得成啊?”
小龍道:“他絕不會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到了他,先別說師父有難,隻說是‘師父想你了’,把他給哄了過來,等他到了這裏,看見這樣的情形,他必然是不平,肯定要跟那妖精比拚個高低,管保能捉拿住那妖精,救下我們師父。”
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是這樣的盡心,我若是不去,顯得我就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真行者肯過來,我就跟他一路迴來;他若是不肯迴來,你卻是也不要望著我了,我也就不迴來了。”
小龍道:“你去,你去,保管他會迴來的。”
呆子就真個收拾了釘鈀,整束了僧袍,跳了起來,踏著雲,直接往東飛去。這一迴,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好遇上了順風,他撐起兩個大耳朵,就好像風帆一般,早就飛過了東洋大海。八戒按落雲頭,落在花果山上,這時太陽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來了,他就在山中尋路走。
正走著,忽然聽到有人言語。八戒循聲仔細看去,原來是行者在那山坳裏,聚集著群妖。行者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麵前有一千二百多個猴子,他們分次序排班,口裏稱唿著“萬歲!大聖爺爺。”
八戒說道:“真是好享受!真是好享受!怪不得他不肯做和尚,隻是要迴來家裏呢!原來有這些的好處,這般大的家業,又有這麽多的小猴服侍!若是老豬有這麽一座山場,也不做什麽和尚了。現如今既然到了這裏,卻是該怎麽做才好?必定還是要見他一見的。”
那呆子有些害怕行者,又不敢明明的去見他,就往那草崖邊,鬼鬼祟祟的溜阿溜的,溜到了那一千二三百個猴子當中擠著,也跟著那些猴子一起磕頭。
孫大聖坐的高,眼睛又敏銳,早就把他的行為看的清楚明白,就問道:“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從哪裏來的?捉拿上來!”
話音未落,那些小猴,一窩蜂的,把八戒給推了上來,按倒在地上。
行者問道:“你是從哪裏過來的夷人?”
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
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的模樣。你這嘴臉生得與眾不同,相貌有些粗苯累贅,一定是從別處來的妖魔。既然是從別處來的,若是想要投靠來成為我的部下,先來遞上個腳色名帖,報上了姓名,我好留你在這裏隨班點名。若是不留你,你膽敢在這裏亂拜!”
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害羞!就拿出這麽一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已經做了幾年了,又推脫認不得,說是什麽夷人!”
行者笑道:“你抬起頭來給我看看。”
那呆子就把嘴往前一伸,說道:“你看吧!你認不得我,好道也能認得嘴呢!”
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
他一聽見行者叫的這一聲,就一骨碌的跳了起來,說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
他又心中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問道:“你不跟著唐僧去取經,卻怎麽來到這裏了?想來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把你給貶迴來了?有什麽貶書,拿出來我看看。”
八戒道:“沒有衝撞他,他也沒有什麽貶書,也沒有趕我。”
行者道:“既然沒有貶書,也沒有趕你,你來我這裏幹什麽?”
八戒道:“師父想你了,派我來請你的。”
行者道:“他也不會請我,他也不會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下了貶書,怎麽又肯想我,又肯派你遠來請我?我定然也是不好去的。”
八戒就地扯了個謊,連忙說道:“確實是想你!確實是想你!”
行者問道:“他是怎麽樣想我的?”
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走的時候,叫了一聲‘徒弟’,我沒有聽見,沙僧又推說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一個聰明伶俐之人,時常的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為這些想你了,專專的叫我來請你呢,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辜負了他的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的心意。”
行者聞言,跳下石頭崖來,用手攙扶住八戒道:“賢弟,勞累你遠來了,先和我耍耍兒去。”
八戒道:“哥啊,師父所在的地方路程遠,恐怕師父盼望著,而我們卻迴去遲了,我就不去玩耍了。”
行者道:“你也是到了這裏一場,來看看我的山中景色怎麽樣。”
那呆子不敢堅決推辭,隻得跟隨他去走走。
二人就攜手相互攙扶著,一眾的小妖在後麵跟著,走到了那花果山最高的山頂上。好山!自打那大聖迴家,這幾日,收拾的複舊如新。隻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盤,四麵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
流水潺潺鳴玉佩,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
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
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
日影動千條紫豔,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
行者道:“賢弟,可是能過得日子嗎?”
八戒笑道:“你看師兄你說的話。寶山乃是洞天福地的地方,怎麽說度日的話呢?”
二人笑談了多時,走下了山。就看見路旁邊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豔豔的楊梅,他們跪在路邊,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
行者笑道:“我豬弟的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來作為飯食的。也罷也罷,別嫌棄微薄,將就的吃幾個當點心吧。”
八戒道:“我雖然是食腸大,卻也是隨鄉入鄉的。拿過來,拿過來,我也吃幾個嚐嚐鮮。”
二人吃過了果子,漸漸地日頭升高了。
那呆子恐怕耽誤了去解救唐僧,隻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裏盼望著我和你呢。希望你和我早早兒的去吧。”
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裏去耍耍。”
八戒堅決的推辭道:“多多感謝老兄的盛意,奈何師父在那裏等的時間久了,就不進去水簾洞了。”
行者道:“既然如此,不敢久留你了,那就請在這裏告別吧。”
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的,不好好玩耍,去做什麽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己走吧。但是要上複給唐僧:既然是已經趕走,就再也別想我了。”
呆子聞言,不敢去苦苦相逼,隻恐怕逼得他發了性子,一時間給他來上兩棍。無奈,隻得喏喏的告辭,尋找路徑離開。
行者看見他走了,立即差遣兩個溜撒伶俐的小猴,跟著八戒,去聽聽他說些什麽。
那呆子下了山,走不到三四裏路,真個就迴頭指著行者,嘴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要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就罷了!”
走上幾步,又會罵上幾聲。
那兩個小猴,忽然跑迴來報告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幾步,就罵上幾聲。”
行者大怒,叫道:“拿過來!”
那眾猴就唿啦啦的滿地的飛奔追趕上,把個八戒,給扛翻倒了,紛紛的抓鬃毛扯耳朵,拉尾巴揪毛皮,給捉拿了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