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蕊如今的模樣,又是形銷骨立,又是瘋瘋癲癲,想當年也是打馬禦街的俊美狀元郎,淪落成如今這番模樣,也是令人歎惋。


    “唉,陳老弟你真是何必呢?真叫人看不下去呐。”洪江龍王歎道。他這條龍最大的毛病就是眼窩子淺,心又軟,看誰可憐都難免心有不忍。所以他決定趕緊迴洪江,隻要眼不見,心裏自然不用再覺著同情。


    所以他招唿都不打一下,就騰空而起,跑得無影無蹤。


    “嘁!”逢吉收劍還鞘,翻了個漂亮的白眼。


    淨業寺的僧眾聽見聲響不對,紛紛過來探查情況,先是見他和逢吉打得不亦樂乎,生怕被波及,隻得走得遠遠的。眼下望見龍王飛走,逢吉飛迴屋內,才敢靠近拍門:“緣淨開門!方才是怎麽迴事?怎麽有妖怪和那金光大漢打起來了?玄奘沒事吧?那位女施主沒事吧?你也沒事吧?”


    溫嬌聽見,便知“緣淨”是陳光蕊假冒和尚時的法號,瞥了瞥失魂落魄的陳光蕊:“倒是個好名兒,可惜遇上了個不是好人的。”


    說話間逢吉已開了門,住持帶著一群和尚一擁而入,先奔至床頭,見玄奘安然無恙,當即舒了口氣,又見他氣色紅潤唿吸如常,更是驚喜,而後才留意到溫嬌,合十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也安然無恙,可喜可賀。”


    此時溫嬌早已把短劍藏迴袖中,已經是斯文嬌豔的美淑女一個,微笑道:“勞師父惦記著,玄奘吃了那龍王送的藥,已無大礙了。”


    既然龍王是來送藥的,又為什麽會和你的侍從打起來?你那侍從方才在空中和那龍王爺鬥法,大夥可看得一清二楚,他分明是隻九尾狐,之後才化成了人形,這真不是個妖精變的?那龍王打過一架後才肯給藥,這個態度委實微妙得很呐!


    這些疑問,住持不是看不出,但他是個人精,自然不會刨根究底,當即口誦佛號:“神仙顯化,施藥救人,龍王慈悲,庇護沙門!”說罷向著洪江龍王飛走的方向拜了下去,眾僧人也紛紛跟著下拜稱頌。


    能把這事兒裱糊成龍王救人,順便賣弄下自家和尚有神仙保佑,你這腦子是吃什麽長的,真是個人才?溫嬌為住持這危機公關的意識點了個大大的讚。


    此時所有人還未意識到,溫嬌與陳光蕊的這一通折騰,陰差陽錯的讓玄奘吃了一番險些喪命的大苦楚,也令他日大雷音寺裏,諸天神佛麵前,那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護教伽藍遞給觀音菩薩的災難簿裏,於“金蟬遭貶第一難,出胎幾殺第二難。 滿月拋江第三難,尋親報冤第四難”後,赫然多了一句“身毒險喪第五難”。以至於觀音菩薩不再需要特意打造落水事件湊足九九八十一難,五千零四十八卷真經得以完好歸唐,流傳千千萬萬年,可謂影響深遠。


    溫嬌也因此在佛門的功德簿上印下了一筆,日後受封佛門果位,除卻本人曆年斬妖除魔立下的功德外,也有此原因在。


    而此時,對日後一無所知的溫嬌由著僧人們拜完,才示意他們去看委頓在旁的陳光蕊:“玄奘不是病,是中了他下的毒。方才聽意思,他的法號叫緣淨?貴寺是怎麽迴事,僧人竟然還給同寺的弟子下毒手,用心歹毒如此,哪裏有點佛門慈悲的樣子!”


    住持被質問得一臉懵,仔細打量了下陳光蕊的臉,大驚失色:“你不是緣淨,你是誰?”


    陳光蕊一言不發,隻是低聲不停的慘笑。


    “哦?原來是冒名頂替?那還不趕緊報官?”溫嬌道。


    按照唐律,以毒藥害人者,最重會判絞刑。即使被扒出陳光蕊與玄奘的父子關係而有所輕判,以父殺子,也會被關去牢裏和耗子打上十幾年的架。對陳光蕊這樣眼高於頂的狀元郎而言,簡直是最可怖的苟且偷生。


    被兩個高大健壯的僧人架出去的陳光蕊氣暈了過去。


    好在幾刻鍾後,失蹤的緣淨找到了。這位倒黴的和尚被打暈了,五花大綁扔在了柴房裏,整整一天水米不粘牙,被解救出來後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三大碗粥。


    真是可憐見的。


    禪房的破屋頂是溫嬌捐了錢修了,多出來的錢麻煩住持帶著辯機一起,給最近黴運罩頂的玄奘念幾卷經消消災。洪江龍王留下的殘破法器則被逢吉收了,算作這迴的跑腿費。


    至於那倒黴催的被親爹用作釣溫嬌的魚餌的玄奘,在次日第一縷晨曦透過窗欞之時,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溫嬌略顯疲憊的麵容。她坐在床沿上,以手支額,不停地點著頭,素來皎淨的眼底有著淡淡的青痕,顯然是守了他一夜,熬不住開始打起了盹。


    玄奘頓時淚如泉湧。


    佛祖曾言:“父母於子,有大增益,乳哺長養,隨時將育,四大得成。”他能托生於世,自然是有賴於父母,可辛苦撫育他長大成人的是金山寺的法明長老。生恩與養恩並非出自同一方,這令他自小便對經文之中描寫的父母育子之情有著無限的遐想。


    佛祖說,為人之母辛苦哺乳孩子,忙忙碌碌,耗盡精神,以至於死後骨頭的色澤都要比男子的骨頭黑上許多。如此盛大的愛,他隻在洪州府衙與生母殷溫嬌相認之時,,抱頭痛哭之際,才體味到了。


    殷溫嬌愛他,那陳光蕊自然也愛他,雖然複活之後的他對自己的態度頗為冷淡。可玄奘本就是總把別人往善處想的心腸,自然不會料到,陳光蕊對於他這位注定不能光宗耀祖的兒子是失望的,失望到恨不得他從不存在。


    在陳光蕊眼裏,他的價值隻存在於吊住他的母親殷溫嬌,為此陳光蕊甚至可以不惜損傷他的性命。玄奘清楚地記得,那口有毒的胡餅入口後藥性極烈,幾乎斷絕了他的唿吸。而陳光蕊隻顧得高興計劃得逞,毫不在意他的痛苦。還是他那位同夥提醒的,再不吃解藥,他就會斃命當場。


    再寬厚豁達的高僧,在知曉生父對自己的性命視同草芥時,也會委屈的。


    從始至終,愛著他的隻有母親。


    玄奘深深吸氣,努力壓抑住哭聲,無聲地吐出幾點氣音:“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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