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水淩


    偈曰:兩情久長憶舊年,不見當初青澀心。


    【注曰:可憐天下有情人,常是癡情苦難合。想來人生二十餘年所見所聞,有長戀而猝分者、有深情而迫分兩地者,竟是最恩愛之人,最是難得相見,或是有緣無分,總一個“情”字,竟然世間百般難關不及!多少青年男女為之折腰,更有多少多情兒女為之摧折了青絲?情本是因人而定,卻又是因天意而離散。故而,也不必因遇情而喜,更不必,為斷情而悲哀自憐。物由天意而動,人因天意而或是分別,或是重逢。總歸而言,竟是作了忘情兒,當了負心人!此等荒唐之於人世間,竟然亦是千年不曾變,萬年不曾移!】


    和少爺也在此城待了很久很久,昆明的氣候總是如此,四季如春,即便如今已是深冬,也不太冷。


    少爺今早用早點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頭上有幾根金色的頭發,心裏打趣似地想著,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公子,連頭發都開始變作金色了。


    少爺平時洗漱完之前,我就會給他把茶泡好,然後把早點也放在他的位置前麵。他洗漱完成之後就能直接坐在桌子前麵吃早點。但是今天似乎不太一樣,少爺早早就醒了過來,也不知道少爺是什麽時候起來的,但是看他臉上的那種疲憊感,我覺得少爺恐怕沒怎麽睡……


    我這個時候有些憂心,但是不知道該怎麽關心他,隻能看著他的樣子默默歎息。


    少爺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情況越來越多了,恐怕少爺還有些什麽事情在瞞著我,因為有的時候晚上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就能聽見他的聲音——這種聲音之中不包含任何歎息或者因為難受而產生的呻吟,但是我卻能聽出來,少爺其實沒有睡著。


    我記得很久以前,少爺永遠都能很安穩地入睡……那個時候嗎,估計我和他還在一個房間裏麵住著,那還是在來上海之前的事情。


    先生已經失蹤了很久很久,夫人為了產業,也一直在外麵東飛西走,我知道少爺想要找到大少爺,無非是因為親兄弟之間的感情永遠也斬不斷。


    大少爺啊,他和所有人之間的情感都很淡,唯獨對自己的二弟弟,他總是能軟下心來。或許這也是為什麽,來四處找他的,隻能是少爺……


    我相信,雖然大少爺和先生還有夫人之間的關係一直不好,但是他總歸還是先生和夫人養大的,那種情感總不會因為時間而變淡。相反,這種屬於人類最樸素的情感,應該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加深的……


    所以,我也相信,大少爺隻是一時賭氣而離開的,絕對不會是因為他恨這個家……


    但是,有些時候我確實覺得大少爺做得過火了些。少爺為了尋他,已經把自己的身體折磨成了這幅模樣,但是現在為止,連一點音訊都沒有。按理說,其實大少爺離家的時候,就應該調監控,看看他究竟去了什麽地方。


    也許是我天真了吧,如果真的能依靠調監控來找人的話,估計早就把大少爺找迴來了……


    迴過神來,看見少爺瘦削的臉,心裏麵還是一陣又一陣的辛酸。但是我怕影響他的心情,於是就問他:“今天天氣不錯,聽說滇池旁邊有花卉展,要不……要不去看看?”


    少爺聽了之後,笑著說:“可以啊,不過今天天氣很冷,還是給我多準備幾件衣服的好。”


    “啊……好的,我肯定給您好好準備準備。”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今天的溫度……


    少爺越來越怕冷,這還是原本那個少爺嗎?


    在樓上收拾衣櫃的時候,無意間看見手機裏麵存著的,原本和少爺一起拍的入學照,那個時候的少爺……


    我沒忍住,悄悄探頭,看了一眼樓下喝茶的少爺,突然之間就坐在衣服堆裏麵,眼淚順勢而下。我怕被少爺聽見,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少爺何止是瘦脫相了?原本那雙眼睛,現在早已深陷下去,原本挺拔的身軀,如今竟然連久坐都成了一種難以完成的動作。


    我確信少爺一定病得很厲害,但是我又不敢問他,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心裏瘀積的心焦、辛酸和悲傷就在這一瞬間徹底爆發出來。


    我怕被看出來,於是咬著牙哭了半天,把眼淚憋了迴去,然後悄悄走到洗手間,把臉上的淚痕洗得幹幹淨淨,然後對著鏡子裏麵眼眶發紅的自己發了一會呆。等到我拿著衣服下樓的時候,少爺正站在樓梯口等著我。我趕忙小跑下了樓,問他:“怎麽來這裏站著?天冷,還是在茶桌那邊坐著的好。”


    “我最近坐得太久了,想著起來走走,要不然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他拿著衣服進了更衣室,我也在樓上把衣服換好,施好妝,想辦法掩蓋臉上剛剛哭過的痕跡。


    少爺帶著我一起在昆明的街頭閑逛。


    大約逛了一個多小時,少爺突然指著眼前的共享電動車,對我說:“還記得之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在校園裏麵會騎這個,本地人上班也都喜歡騎這東西,我們不如也入鄉隨俗?”


    “啊,可是,這天這麽冷……”


    “沒事的,我們就隻是迴憶迴憶罷了……”


    我在他後座上,緊緊地摟著他的腰,生怕他冷。在這期間,我看見他頭上似乎有一些像是雪花的東西,細看來卻是白花花的頭發,原來如此,今天早上看到的那根金色頭發,其實是白發,隻不過在陽光之下顯出來的是金色罷了……少爺啊,你究竟是……


    我心裏想著,這個時候不能哭,就當作沒有看見嗎?可是少爺這個樣子,無論怎麽也沒法叫人放下心來啊。


    到了滇池邊上,我才敢悄悄告訴少爺這件事情……少爺,你究竟是怎麽了啊,你笑著捂著自己的頭發,但是我卻笑不出來。


    “這些事情都沒關係的,我最近睡眠質量沒原來那麽好,估計是這個原因……等著找點黑色的染發劑,你替我染一染。”


    染發……嗎?或許曾經我是很擅長這種事情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個喜歡酷炫染發的小姑娘,有一段時間自己的頭發全都被自己染成了藍色,後來還幫一位姐姐染了粉色,裏麵還透著金光那種。


    現在想來,這也不知道是應該叫做前世的記憶,還是幼時的記憶了……


    現在想起來這件事情,不知道自己的手還會不會染頭發……隻是染黑而已,應該沒有什麽難的吧……


    但是我不認為重點在這個地方,重點在於,為什麽少爺會長這麽多白頭發,而且竟然是在一夜之間就白了頭。我想來想去,就總覺得這件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少爺絕對是生了很重很重的病,要不然他這麽健康的一個人,為什麽一夜之間就白了頭呢?


    是我……是我這個當管家的沒照看好少爺,才讓他變成這幅模樣的,是我失了職……


    但是我不敢在少爺麵前哭出來,我知道,少爺不喜歡看到我難過的樣子。既然沒有辦法幫他分擔痛苦,至少也不能讓他再為了我而操心……


    我突然想起來,我剛剛在樓上失聲哭泣的時候,還想起了其他的事情——


    母親的耳朵不知怎麽的就聽不見了,弟弟雖然有先生安排的工作,但是也隻有他能照顧家裏的老人了。兩個妹妹高中沒畢業,還成不了事,我的心早就已經被這些事情一下下地徹底揉碎了。但是我不能在這裏倒下,因為我知道,現在家裏隻能靠我了。


    還好家裏的人也從來不會想著讓我拿連家的錢來貼補家用,而且先生給開的工資也足夠家人們生活。但是,這些事情依舊在折磨我,讓我的心裏如刀絞一般難過。少爺的病,家裏的人,還有那永遠躲不開的命……


    我不應該這樣繼續下去,就算我現在覺得或許生活是一團糟,但是至少,一切都還是會好起來的——少爺的身體會好起來,家裏的情況也會好起來,等我這個月領了工資,母親的助聽器也就有了著落……


    想到這裏,我對著眼前還在憨笑的少爺也笑了出來,說:“少爺啊,您真是……我當初的技術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在腦子裏麵,不過我會盡力的。”


    “嗯,我相信你。”


    我看了看他花白的頭發,心裏麵依舊還是難掩痛苦。


    這是一個多麽美好的日子呢?可惜的是這麽好的時光竟然要我們兩個人一個挨著病痛,一個揪著心腸,就這樣度過……


    少爺從自己口袋裏麵拿出來那枚一直隨身帶著的戒指看了一眼,對我說:“這顆寶石真的成色很好,當初母親拿迴家的時候,我們兩個可是被那塊大的和這兩塊小的迷得神魂顛倒呢。”


    我笑著說:“第一次見到那麽漂亮的藍色,當然會看呆。”


    “你的那枚呢?”


    我從胸前的口袋裏麵小心翼翼地也拿出來自己的那個,交在少爺手上。少爺拿起來仔細看了看,說:“雖然成色再好的海藍寶石,價格和紅寶石、祖母綠還要差很多,但是這就足夠了——一枚戒指罷了,不過是結婚的時候戴上,看起來漂亮而已。”


    我說:“我來服侍少爺之前,就喜歡看各種寶石,還喜歡看之前的手表。可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下來,見的世麵也廣了,經曆的事也多了,反倒是不再喜歡這些東西。”


    少爺笑了笑,對我說:“當初父母教育我的時候,就常常說起這些。父母告訴我,真正的財富永遠不能外露,無論是手表首飾,還是豪車,說到底都是招搖之物。這些東西能給自己帶來的無非是旁人的嫉妒和自己私欲的膨脹。老家的房子和善水莊園一樣,無非是為了待客而弄得氣派些,縱使是有千萬間的房屋,於人來說也不過是容身的住所,夠用就好;縱使是有價值連城的手表,無非就是為了看個時間,有手機它們就是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意義。”


    “所以我跟著少爺見過的那些頂級的富豪們,還真的沒有幾個戴著手表,開著豪車的呢。”


    少爺點了點頭,示意我到一邊的長椅上坐下。


    他繼續說:“浮躁之物,買來沒有意義,隻是占地方的。我沒見過和父親做生意的人有誰喜歡買滿屋的奢侈品,也沒見過哪位邀請父親赴宴的名流非要穿金戴銀。買了私人飛機,無非是為了趕時間東奔西走。”


    “嗯……少爺,您看這些。”我指了指天上飛過的海鷗們,“它們也真能飛,從西伯利亞一路飛到這裏。”


    少爺笑了笑,問我:“每隻海鷗都有自己的伴嗎?”


    “啊……應該不見得。”


    少爺輕輕把我的那枚戒指放迴我的手上,說:“這兩顆石頭也有各自的伴,雖然都是石頭,但是就因為成色好看,成了寶石。”


    少爺的話很明顯是有些恍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肝疼。我就試探性地問他:“少爺,還好嗎?”


    少爺笑著說:“當然好了,我隻是突然想起來一些事情——那次你還是沒有迴答我和朋友的問題呢。”


    “這……”我聽見這句話,心裏麵就是緊緊地縮了一下——少爺說的事我自然還記得,那天我依舊還是推辭了,趁著樓下有人敲門,躲在了一樓。


    我咬住了嘴唇,看了看少爺那幹瘦的麵容,心裏麵那句一直想說卻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也和今天早上我的眼淚一樣,突然之間就不可控製地冒了出來:


    “我和少爺這麽多年,確實是私下似乎有了不該出現的感情。我知道我隻不過是您的管家,生出這種想法來就是我起了不該起的心眼。我就是被趕出去,被您哪怕是趕走了我也都認了……可是……可是,從一開始您就一直這麽照顧我,也一直這麽關心我,我知道我不能想著和您……不能,永遠不能,我也一直在告訴自己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少爺是連先生家裏的少爺,大家都認定了您是那個最適合接先生班的人,我一個窮苦人家的丫頭,怎麽能有這個福分?您有太多太多優秀的姑娘可以娶,肯定也不會看上我這個粗使的傭人……”


    少爺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說:“可是你錯了,你既不是什麽傭人,也不是什麽天生苦命的姑娘。我活了二十多年,見過了無數的男男女女,可是唯獨你能讓我傾心,也唯獨你最能抓住我的靈魂。你知道嗎,我一直問你,一直想要你一個答案,其實就是為了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強迫你,或者對你萌生這種愛意,到底是不是應該的……我知道你向來是最守禮的,我也害怕你為難,但是我……”


    “我……我也害怕少爺……我……”


    我們兩個人心裏的話都說不出口,但是就在這一刻,我和他都明白了一件事——這麽多年來一直把對方當作自己的兄長或是妹妹,害怕對方為難,竟然都是在自己折磨自己,自己嚇唬自己……


    “你手上那枚戒指,不正是父親留給我們二人的嗎?雖然說什麽有緣無份,難道就真的完全可信嗎?……淩,父親或許同意,或許不同意,這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心裏隻有你,我這麽多年見識的人裏麵,也隻有你能讓我感受到那種發自真心的喜愛,隻有你的靈魂……”


    少爺突然止住了話,不知道繼續說些什麽,我聽他這麽說,臉早就飛紅,於是掩住了手中的那枚戒指,低著頭也不好說什麽。


    但是很快,我們兩個人都哭了起來,哭得很釋然,也很哀傷……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後文分解。


    正是:


    二十年來朝夕,三百六十日月。


    心意相通久兮,不言空恨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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