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他的乞丐是個女孩子,十二三歲的樣子,臉雖然不大幹淨,但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珠子又格外的發亮。


    她叫周姣,周滿問她為什麽叫姣,是不是她父母爹娘像讓她姣美,溫和,有大家閨秀的氣質。


    周姣哈哈大笑,說不是,姣與絞同音,她出生那年,隻比她大兩歲的哥哥因為突發癆症死了,爹娘覺得是她剋死了弟弟,當時娘恨聲說恨不得拿根繩子絞死她,來換哥哥。


    不過她倒不是被絞死的,而是跟她的哥哥一樣,得了病癆死在了床上。


    臨死前她的聲音就跟現在的蝶永宜非常像,她抓住周滿的手說:「我讓你跟我姓,就是已經把你當弟弟了,但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不稱職,以後你就是一個人了,抱歉。」


    如她所言,周滿從此之後便真的就是一個人了。


    直到遇到蝶永宜。


    她起初是很不待見周滿的,因為他髒還是其他,周滿不知道,但是她口頭上就是這麽說的,為什麽說隻是口頭上,因為蝶永宜說過無數次要將他趕出戊戌城,卻沒有一次是真的趕出去。


    宋羽寒出去之後,蝶永宜便開始教他術法,說是教給他防身用。


    他學了不少,但是卻真的隻防了己身。


    他賴活到今天,從來都隻保住了自身。


    蝶永宜不知他想這麽多,隻是疲憊地合著眼,道:「……出門之前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戊戌城不能無主,這些時候你跟著小羽哥哥,不會的,就問,多學多看,戊戌城,你替我守好。」


    周滿嘴唇緊緊抿著,遏製自己的發抖。


    「……沒事。」蝶永宜感覺到了他的顫抖,盡力安撫,「我沒事,我隻是想跟你說說,不要,不要當真。」


    周滿咬著牙,忍著心中的痛道:「……我不要旁人教,等我們出去,你教我。」


    「小羽哥哥不算旁人啦……」蝶永宜眼底含淚,勉強擠出一個誰也看不到的笑,「這裏太黑了,我,我什麽都看不見。」


    周滿紅著眼,啞聲道:「你想看什麽?」


    「……我自己。」


    「自己?」


    「我從接位以來,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自己。」蝶永宜的意識越來越沉,聲音幾乎是在囁嚅著,「其實當年追殺我的……不是什麽敵人,是我的哥哥,親哥哥。」


    周滿不知她在說什麽,但蝶永宜似乎也不是說給他聽的,他不知道在意識恍惚之間,蝶永宜看見了誰,她哽咽道:「為什麽你總是容不下我……我隻是想安穩過日,我有什麽錯……」


    「我有什麽錯……」


    說完她又長久地沉默了,久到周滿以為她已經睡過去了。


    「蝶永宜?」


    沒有應聲,周滿慌了:「蝶永宜?」


    「……別叫了。」蝶永宜虛弱道。


    周滿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我沒事。」蝶永宜十分無力地搖了搖頭,「我隻是想睡一下,就睡半炷香。」


    別說半炷香了,這種時候就連眼睛都不能閉啊!


    周滿心急如焚,他剛想說話,就感覺到蝶永宜的身體一個筋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血腥味瞬間傳來。


    「蝶永宜!」


    蝶永宜氣若遊絲,含著血道:「你出去之後,務必告訴宋羽寒這幅壁畫上的內容。」


    「切記啊……」


    周滿的眼淚頓時流下,他能感覺蝶永宜的肢體開始不受力地往下滑,他沒有力氣轉身去接,卻恨不得這一刻能代替蝶永宜。


    「原來死是這種感覺。」


    周滿強忍住淚意大喊:「都什麽時候了,你能不能不開玩笑了,死這種事情,有什麽好體驗的!」


    「……是啊,一點都不好受。」


    蝶永宜又如何察覺不到他的不安,可是她也沒有辦法,都這種時候了,她還要怎麽顧全大局呢,這一輩子,這一生,都是在為別人而活。


    她的親哥哥,跟她一同長大的親哥哥,為了族位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屠殺殆盡,僅剩一個她,苟延殘喘。


    她逃亡途中得以見到宋羽寒,他的英姿勃發,他的豐神俊朗幾乎要刺痛了她,可當宋羽寒問出那一句「發生什麽事了?」


    蝶永宜卻沒有勇氣說出真相。


    簡簡單單的「仇人」二字,概括掉了她與哥哥的那些無拘無束的匆蓉歲月。


    或許她一直都是自卑的,所以才用脂粉與妝發瘋狂遮掩自己,色厲內茬地訓斥別人,用一層一層的外殼包裹住自己。


    脾性、容貌,就連平日裏她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而強裝的鎮定,都是假的。


    她不想一輩子,都活在真真假假的虛實裏。


    「我……」蝶永宜的瞳孔開始緩緩渙散,兩行清淚滑下,因為害怕而極度變調的聲音牙齒碰到牙齒,恐懼地打著顫,「我不想死……我真的……」


    她奮力抬起手,皙白的手指拚勁全力往前繃直伸著,明明前麵什麽也沒有,卻渴望在黑暗裏抓住什麽。


    周滿不知道她有沒有抓住,他隻知道,蝶永宜的手垂下來了。


    死寂。


    蝶永宜死了。


    她死了。


    這幾個冰冷的字忽然在周滿的腦子裏浮現。


    他渾身冷的止不住地發抖,這寒夜的刺骨像是針紮一般地刺入他的身體的五髒六腑,方才還相談甚歡的人,現在卻已經了無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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