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嘴在前麵走,我們在後麵跟著,我們的身後是群鬼相隨。


    大家穿過院子,來到樓前。一看大樓我眉角就跳了一下,這算是現代化的建築,完全是水泥建出來的,表麵是黑色,所有的窗戶都在緊閉,裏麵偶爾傳出慘叫聲。


    烏嘴轉過身,問我:“知道這棟建築是根據陽間哪裏建造的嗎?”


    我搖搖頭,大樓的樣子很陳舊,圍牆上還能看到懸掛著層層的鐵絲網,看起來像是荒置了很多年的監獄。


    烏嘴說:“在陽間曾經發生這麽個事,某位君王發動了一次社會性的試驗,他驅趕一座城池裏的幾百萬人遷移到山裏農村,建立勞動營,不分晝夜的幹活。而且一家人妻離子散,分別關押在男營和女營不準見麵。他又在城市中心造了一座監獄。凡是對他有異心的人全部抓進來審訊,再用種種酷刑虐待致死。”


    他頓了頓說:“大概三年多的時間裏,據說死了上百萬人。當時我在陰間,聞聽有這樣的事,極其感興趣,便私入陽世,混進了那段曆史當中,體悟這三年。其中種種手段種種人間恐怖,堪稱比無間地獄還無間地獄。那位君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同時也讓我有很多的問題沒有想明白,一直在思索。幸好那段時間那個地域發生的事,我用神通納入了神識之境,想不明白了,我就會重返神識之境再經曆一次。”


    “你不明白什麽?”我問。


    烏嘴看我:“我不明白的是,人性到底會惡到什麽程度,會懦弱到什麽程度,社會群體利益和個人之間的關係。你看到的這座建築,便是當時事件裏最標誌性的大樓,那座都城裏的監獄。別看黑撲撲不起眼,裏麵受刑死的人超過十餘萬。”


    我默不作聲,低著頭不說話。


    “你剛才看到我在虐待折磨那些罪魂,罵一聲殘忍。但是你想過沒有,真正恐怖和殘忍的事恰恰就在陽世凡間,在人與人中間,隔段時間便會重複上演。你知道我以後最想做什麽嗎?”烏嘴談性勃勃。


    我搖搖頭。


    烏嘴說:“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入陽世,掌握天下權柄,對治下的老百姓也發動一次社會性的改造和試驗,用種種手段測驗人性。這個過程裏,不可避免會發生犧牲和流血,但是卻可以作為經驗和資料流傳千古,以醒後人。這才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真髓核心。像地藏王菩薩那樣,成天躲在陰曹地府念經超度,不過是小小乘罷了。”


    “以你現在的神通,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我說。


    烏嘴點點頭:“話是不錯,但目前我還不能做。因為我還沒想到更好洗脫業力的方法。你知道要做到我剛才說的那樣,需要背負多大的業力嗎?多少世都洗不幹淨。”


    “可你剛才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說。


    烏嘴笑了笑,神色有些落寞,這個表情極像解鈴,我一時看呆了,以為解鈴重生。


    我心下惻然,有種感覺無法說出來,烏嘴確實占據了解鈴,而我感覺解鈴似乎也在潛移默化的影響他。這種影響可能小到忽略不計,卻是一股水滴石穿的力量。


    烏嘴剛才說,通過奪舍來洗自己的業力,恐怕日後的結局並不像他想的那麽樂觀。


    正想著,烏嘴招手:“來,來,我讓你看看解鈴在什麽地方。”


    我們魚貫走入大樓,一進去就發現裏麵氣氛森森,真像是監獄。四麵都是鐵房子,長長的走廊極其昏暗,慘叫聲不斷從深處傳出來,聽得全身發麻。


    穿過深深的走廊,我們來到後門,烏嘴推門而出,大家走了出去。


    沒想到樓後還有一處大廣場,在廣場的中心位置有一條深深的大湖。


    這條湖占地麵積特別大,湖麵很高,快要接近地平麵。湖麵泛著一層黑油油的光,沒有風,不起絲毫漣漪,看上去像是一麵特別大的鏡子。


    我們走到湖邊,烏嘴指了指湖水:“解鈴就在裏麵。”


    我大吃一驚:“這是什麽地方?”


    烏嘴道:“知道為什麽陰曹地府裏的諸神鬼都那麽忌憚我嗎,就因為我掌握著無間地獄裏最核心的東西,就是這片湖。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無間地獄其實並不是地獄的最底層。地獄裏還藏著另一個地獄,就是眼前的湖水。”


    “我不明白。”我傻愣愣著說。


    烏嘴指指湖麵:“無間地獄雖有種種淒慘,卻不及這片湖中世界的萬分之一,它才是地獄中的地獄。”


    烏嘴凝視著湖水:“這千年來我一直守護著它,卻沒有勇氣進去一探究竟。”


    “湖水裏的地獄叫什麽名字?”我問。


    烏嘴道:“這片湖的名字叫做,”他頓了頓:“大千世界。”


    我大吃一驚,驚訝地看著他,喃喃念著:“大千世界。”


    烏嘴點點頭:“湖水地獄裏其實也是另一種人間,說不定就是陽世也說不定。這是非常黑色的一種推論,陽世中人人都怕死後墮入地獄,而在陰間的最底層卻藏著終極地獄,這終極的地獄便是人間。陽世套著陰間,陰間藏著陽世,許多人就活在地獄本身而不自知,這才叫大道荒謬,無可琢磨。”


    我看著這片湖水發愣:“解鈴在裏麵?”


    烏嘴點點頭:“他進去了。你若想找他,也可以進入這個終極地獄,不過進去就再也別想迴來,你會遺忘掉這裏發生過的一切。為什麽要有孟婆湯一說,陰間的秘密豈是能隨便帶出去的。”


    我盯著黑油油的湖水沒有說話,這片湖水有種極為神奇的感覺,湖麵似乎有一層視覺漩渦,整個精神力似乎都在不自覺的被它吸收進去。


    烏嘴道:“齊震三,你若想找解鈴真尊,便要進入這片湖水裏,當然我也可以把你送迴陽間。不管你選擇哪個,你隻能自己去,無法帶走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鬼。”他看了看李若,這話就是在說她。


    “而且,”烏嘴說:“你隻要離開這裏,便會忘記此間發生的一切,什麽都記不起來,一切為空。”


    這時,紙人“我”在後麵說:“齊震三,其實你選擇哪條路都差不多,迴陽世是人間,進湖水地獄也是人間。”


    我傻愣愣看著湖水,半晌才說:“看樣子我是破不了這個局了。”


    烏嘴笑:“你的能力在我麵前完全不夠看,我一根手指就能碾壓你。如果真有讖言說有人要滅了我,那這個人必然不會是你。你太弱,而且來此執著心太重,你不是衝我來的,甚至到這裏之前你都不知道有我,你隻是為了救朋友。那好,我們就不要爭執,抓主要矛盾,你要救朋友,你朋友就在湖裏,現在不是滅不滅我的問題,而是你會不會選擇進入終極地獄的問題。這個問題的選擇權在你的手裏。”


    烏嘴很厲害,難怪能在陰間成為一方大神,而且他躲避因果躲避業力的境界很高。現在的他完全可以在談笑間滅我,可並沒有這麽做,他絕對不做任何沒有意義的事,能不沾的業力絕對不沾。


    我蹲在湖邊,輕輕伸出手撫摸湖水,湖麵起了一層漣漪,水波蕩漾下,似乎看到水的下麵熙熙攘攘人來人去,那正是大千世界紅塵人間。


    我迴頭看烏嘴,他站在我的身後,身形高大,滿頭白發,正倒背雙手。


    “我看水下並不是地獄,”我說:“而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烏嘴哈哈大笑:“初時見山不得山,見水不得水,而後才有見山得山,見水得水。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這時李若從鬼群中走出來,對烏嘴款款屈膝:“小女子願去。”


    烏嘴眉頭動了動:“你不願意留在這裏和我在一起了?”


    “不願。”李若低聲說。


    她又看看我,淒淒說道:“震三,我知道我不能還陽,我不想再做一隻黃鼠狼。你若對我有情,便來這大千世界找我吧。”


    說著,她向後幾步,猛地往前跑,一縱身跳進湖裏。紙人“我”驚叫一聲,剛要去抓,烏嘴製止他,淡淡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李若沉在湖水中,沒了蹤影,咕嘟咕嘟的氣泡漸漸消失。


    我深吸口氣,緩緩向著湖水走去,岸邊群鬼看著,陰風陣陣,無半分聲音。


    烏嘴道:“齊震三,你且別忙著進去,我給你留道神念,會解開你心中的疑惑。不過這道神念,隻有在你進入湖水深處大千世界的那一刻才會啟發,一旦啟發便意味著你不再有迴頭路。”


    他憑空一指,我肩膀疼了一下,側頭去看,肩頭被烙出一個月牙形的印記。


    我沒有迴頭,一步步走進深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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