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東腳踩船舷,眼看逃命的小鴛鴦消失在暗夜中,朝江裏啐了一口唾沫:“狗男女。要不是看在銀錢的份子上,老子才不伺候。”


    鼻尖傳來一陣古怪的煙味,他忍不住打噴嚏,又罵:“哪個王八蛋亂燒東西?”


    行船江上,最怕的就是火,一點火星子都可能燒掉整隻船。


    此時江風不小,依然吹不散煙味,還大有越來越濃的意思。


    船東狐疑四顧,周圍再看不見船隻,這麽大的煙,哪裏來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他快步朝艙門走去,越近味道越大,他暗道不好,猛地打開艙門,撲鼻一股濃烈煙氣,險些把他熏倒。


    “該死的!我的船!!!”


    船東狠力撕下一節衣擺捂在口鼻處,下到二層。濃煙滾滾,他被熏得淚流不止,倉庫的門板劈啪亂響,刺目的火光從門縫中攀爬而出,似在無情嘲笑他的貪婪。


    “我他媽就不該聽那婊子的!”他瞬間猜到,一定是剛才那個女人放的火,她把自己留在甲板上不是為了防他媽的風,而是為了防止他過早發現火情——她想殺人滅口!!!


    船東繼續往下跑,來到位於第三層的艙底,叫醒在那裏休息的船夫。


    幹了一天體力活的五個船夫此時酣睡正香,煙灰又是先朝上蔓延,他們關著門睡得暖烘烘的,根本沒發現大火臨頭,直到被叫醒,才有人驚唿:“怎麽這麽大煙味!”


    “走水啦,快走!!!”船東對他們連吼帶拽。


    幾人急匆匆趕迴二層。


    就這一會兒功夫,大火已經燒穿門板,駭人的火蛇像勾魂的妖怪張牙舞爪,燃起的煙又黑又濃,他們還沒靠近就被嗆鼻的煙灰給逼退。


    一個船夫捂著口鼻喊:“東家,棄船吧!這家夥不成了!”


    船東也捂著臉:“不不不,不行,這船我也是租的,燒毀了我賠不起啊!”


    另一個船夫:“對了,租我們船的那家人呢?”他們這時這才想起來船上還有盛家人。


    另幾個船夫已經開始往甲板上跑:“別管他們啦,這麽大煙,再待下去要死的!”


    “別跑啊,一起救人!要是賠上人命,我就完啦!”船東知道這家人是當官的,要是兒子死在自己手裏,他就徹底玩兒完了。


    可幾個船夫一個比一個惜命,已經噔噔噔地跑沒影兒了。


    船東罵了一句“晦氣!”趕忙跑去救盛家人,他們全都在二層。


    濃煙滾滾中,他腳踢到了躺在地上的兩個女子。


    她們此時並不在墨蘭門口,而是胡亂倒在廊上。


    船東心裏咯噔一下。


    “醒醒!喂,醒醒啊!”他猛力搖人,地上的人根本沒動靜。


    他顫抖著手去摸女子的脖頸,那裏一片死寂。


    船東呀地一聲跌倒在地:“死……死了!!!”就這麽一下疏忽,他又吃進去一嘴熱煙。


    船東一邊劇烈咳嗽,一邊朝長楓的屋子跑去,可那兩個女子的樣子已經印在他腦子裏,怎麽都揮不掉!


    她們二人應該是在酒醉中發現起火,爬起來想去救火或者叫人,但是沒有捂好口鼻,被濃煙活活嗆死。


    船東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們死前的慘狀,想著想著就哭了。他在哭之前已經被熏得淚流滿麵,但此刻,他是真的絕望痛哭。


    轟的一聲,倉庫裏不知道什麽東西炸開,整條船劇烈地搖晃,船東再次跌倒,又吃進去一嘴濃煙。


    他哭著趴在地上爬,終於爬到長楓門前,他奮力去砸長楓的門。


    砸半天,沒響動,船東隻得站起一腳踹開門板,裏麵卻往外滾出煙霧。


    火燒穿了薄薄的牆板,已經在長楓房內肆虐了!


    船東忍著胸口的脹痛撲進屋裏,可床上的兩個人仍沒動。


    “別死別死千萬別死!!!”船東一邊在心裏瘋狂祈禱,一邊操起桌子上的水潑到兩人臉上,長楓驚唿一聲:“誰!”然後又躺倒了。


    船東剛要張口叫他,立馬吃進一嘴濃煙,胸口更脹了!


    “睡覺為什麽他媽的關窗!”船東心裏罵了三萬遍這些瞎講究的有錢人,一邊用力推開窗戶。


    新鮮的空氣瞬間湧入,船東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見火焰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瞬間暴漲,如妖孽般狂舞,把房間裏的一切都點燃。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即便他此刻從窗戶跳出去,從此也要一輩子背著人命債。


    京城大官家的人命債!!!


    船東突然生發出一股勇氣,要在臨死前作最後一搏。他上前一把扛起長楓,想帶他從窗戶跳出去,可剛走兩步便摔倒在地,他的胸口脹得快炸,眼前一片昏花,耳邊嗡鳴越來越響……


    ……


    第二日午間,墨蘭和康晉登上汴京碼頭。


    康晉經過一夜熱血,此時已經恢複些許理智,看著眼前一個活生生嬌滴滴的表妹,他惶恐萬分——接下來要怎麽辦?


    直接把人帶迴康家嗎?墨兒會不會被母親打死?


    還是帶迴盛家?盛姨父會不會把自己打死?


    墨蘭蒙著麵紗,催促康晉快走,可康晉卻站在路口踟躕。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


    墨蘭:“晉哥哥?”


    康晉沒反應。


    “哥哥!”


    康晉這才被叫醒:“呃…墨兒?”


    “咱們快走吧晉哥哥。”


    “走……走……”


    可走去哪裏?


    墨蘭心知肚明,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哥哥不敢帶我迴家,不如,哥哥先在外麵給我買一個宅子,小小的就行,我們先過渡一下。你可千萬別拿家裏的房子出來,那樣我們很快就會被姨媽找到。”康家祖業基本被敗光,康海峰為官平庸進項有限,全家都吃的王若與的嫁妝。盛紘經常拿這些事情當笑話講給林噙霜聽,所以墨蘭清楚得很。


    康晉眼前一亮,但馬上暗淡下來,有點羞赧:“我……我現在帶的錢不夠買個宅子。”其實是他已經把箱底都掏空,全部家當隻剩銅錢半貫。


    墨蘭隻知道康家花錢靠王若與,卻並不知道王若與的嫁妝已經見底,笑說:“那沒事呀,哥哥迴家去拿,我先找個酒樓點好飯菜,等哥哥來了一起吃。”在她看來,康晉是王若與唯一的兒子,她肯定會給康晉足夠的錢來用。


    康晉:“那怎麽行?留墨兒一人在外,我不放心。”


    墨蘭:“可我們總不能就這麽懸著吧?”


    康晉:“要不……要不我先給墨兒找個旅店住下吧?買宅子什麽的先不著急,總得先跟家裏把話說明白。”


    墨蘭本想開局先撈一張房契入手,但看康晉神色,知道他為難,怕逼他太緊反而不妙,便非常善解人意地說:“好好好,都聽哥哥的。但隻一點,旅店必須要選上乘的,那些街邊小店我怕不幹淨。”


    “那是自然。離開碼頭不遠就有一家旅店,叫悅來客棧,環境清幽,老板也很和善,我給你到那裏開個廂房吧。”


    墨蘭皺眉:“什麽悅來客棧?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麽偏遠的,墨兒害怕……墨兒還是去城裏住沅月樓吧。”


    沅月樓是汴京豪門的產業,樓內奢華無邊,據說一應織物全部由蠶絲製成,器皿皆為金銀打造,但是費用也很驚人,一般都是商賈大家或者王公貴族才住得起。


    康晉額頭沁出薄汗,說:“沅月樓在城裏,人來人往的,萬一有人認出你來怎麽辦?”男子漢的驕傲不允許他告訴墨蘭自己已經囊袋空空。


    墨蘭:“墨兒帶著麵紗,進店後必定再不出房門,沒人能認出我的。”


    康晉:“我還是覺得太危險,墨兒,為了我們能長久在一起,你就委屈一下吧!住悅來客棧,我給你開最大的套間,不比沅月樓差的。”


    康晉都這麽說了,墨蘭隻得委委屈屈地應下:“那好吧,墨兒為了晉哥哥,什麽苦都願意吃。”心裏卻想著日後一定要康晉還迴來,無論如何要去沅月樓奢侈一把。


    康晉如釋重負,迅速帶著墨蘭入住悅來客棧,等安頓好,康晉對墨蘭說:“表妹,你現在這裏等我,我迴去稟告父親,請他幫我。雖然母親不同意我們倆的婚事,但是父親是支持的,他還去盛姨父麵前提過親,可惜盛姨父不允。現在,他恐怕是唯一會幫我們的人了。”


    墨蘭點點頭:“表哥快去快迴!”


    兩人又抱了一陣,康晉火急火燎地趕迴康家。


    此時,康王氏不在,康海峰正在寵妾的屋裏打盹。


    康晉站在屋外直等到康海峰醒來。


    “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讓人喊我?”康海峰開門,看見杵在門口的兒子,問。


    “兒子怕打擾父親休息。”康晉骨子裏是個老實頭,不太說得出天花亂墜的話哄人開心,這句已經是他能發揮的極限了。


    康海峰滿意頷首:“我兒最是孝順。”


    父子倆一前一後地走在康家的連廊裏,往正廳去,康海峰問:“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康晉支支吾吾開口無能,隻得說:“父親,去您書房說吧?”


    二人又拐向書房。


    等門關起,康海峰道:“說吧,什麽事?”


    康晉怕得要死,不知如何開口,隻說:“父親……父親餓嗎?兒子給您取點點心?”


    康海峰皺眉:“你闖禍了?”


    “沒……沒有!”


    “嗬嗬,每次你闖禍了又不敢坦白,就是這麽顧左右而言他,為父豈會不知?”


    康晉慚愧地低下頭。


    “是怕你母親知道吧?”康海峰猜測。


    康晉弱弱地嗯了一聲。


    康海峰了然,王若與是這個家裏的閻王,別說康晉,他自己這個做丈夫的都怕。


    他拍拍康晉的肩膀,緩聲道:“說吧,能替你遮掩的我會盡力的。”


    “兒子愧對父親。”


    “哎,沒能幫你娶到墨蘭,為父也挺遺憾,能為你做的我自然會盡力,算是補償你吧。”


    康晉更慚愧了。


    康海峰看他始終不肯說,終於不耐煩了,道:“到底是闖了多大禍?”


    康晉深唿吸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道:“我……我把墨蘭帶迴來了。”


    康海峰仿佛頭上挨了一記悶棍:“什麽?”


    “我把墨蘭帶迴來了。”


    “她不是去宥陽了嗎?你上哪裏帶人迴來?”


    “我……我擔心她,便租了船去追她,想再和她說兩句話。結果,也不知怎麽的,我就……我就……”


    “你就帶她私奔了?!!!”


    “不!不是私奔!我們迴汴京來了,不是去其他地方,不算私奔!”


    嘭的一聲巨響,硯台砸碎在康晉腳邊。康海峰滿手是墨,眼神猙獰地吼道:“你個蠢貨!”


    康晉嚇得跪倒,撐著地麵的膝蓋和手掌立時被碎片紮破。


    “你個蠢貨!!!你知道私奔是多大的罪嗎?你以後都不能科考了知道嗎?”


    “父親!我和墨兒兩情相悅,求父親開恩,幫幫我們吧!”


    “什麽兩情相悅?我看你就是色令智昏!”康海峰操起桌上的鎮紙,當做戒尺狠狠抽打在康晉背上,“你色令智昏!!!那是你的前途,那是你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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