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燁到家時,顧偃開正在堂上坐著,遠遠看到他就喊他跪下。


    顧廷燁也不掙紮,就地跪下,道:“父親,莊學究讓我帶信給你!”


    說著,石頭快步上前,雙手呈給他一封書信。


    顧偃開打開信箋看去,是莊學究對顧廷燁上學這兩天的評判,幾時上課、幾時下課,作了什麽文章,迴答了什麽問題,都一一列舉在上,最後是莊學究對顧廷燁的評價:孺子可教,但需專心致誌,不可讓家事糾纏煩惱,否則恐怠誤其考學。


    顧偃開拿著信沉思:莊學究信上所言的時間,和城門來報入城時間、顧廷燁迴家的時間全部對得上,昨天晚上也聽顧廷燁在房裏念了一晚上的書,不可能有時間去向春樓。


    莊學究一代大儒,是不可能為了個不成器的公子哥寫下這等書信的。


    那隻可能是向春樓的人在扯謊。


    要麽就是有人假借顧廷燁的名字在向春樓簽單賒賬。


    顧偃開晃了晃信箋,問:“這信莫不是你假借莊學究之名寫的?”


    顧廷燁:“父親明鑒,學究的字自成一派,可不是隨便人能仿的。”


    顧偃開:“你昨日果真沒有去過向春樓?”


    顧廷燁:“千真萬確。兒子一心悔改,決心不再碰那些亂我心誌的東西。”


    顧偃開:“好,這迴我姑且信你。可莊學究在信末說的‘家事’又是怎麽迴事?你是跟學究說家裏什麽了?難道你不知家醜不外揚的道理?”


    顧廷燁:“是學究知我往日放浪不端,恐我再被其他事情分心,所以特盤問我日常起居,要我學聖人行事,我這才據實相告。學究聽完直皺眉,認為……”


    顧偃開:“認為什麽?”


    顧廷燁:“認為我房中人太多了。昔日孔聖讀書,隻有青燈作伴,寡母相隨。我讀書不及孔聖人萬一,可房中丫鬟倒有幾十來個,實在不像樣。”


    顧偃開早就嫌他這個兒子屋裏人多,聞言,大聲道:“說的好!確實不像樣!”


    顧廷燁:“兒子鬥膽,懇請父親幫我散去屋內女使,隻留石頭和個把粗使小廝即可。”


    顧偃開點頭:“好,你有這個心,那我就替你做這個惡人。隻是從此以後你自己要收心,不要再去惹些不三不四的人迴來,否則,終究是害人害己。”


    顧廷燁抬頭看向顧偃開,欲言又止。


    顧偃開:“有話就直說,幹什麽扭扭捏捏似婦人作態?”


    顧廷燁:“父親,向春樓的賬不是我欠的,有些人也確實不是我惹的。”


    顧偃開眉毛豎起:“酒錢能賒,女子的清白也能賒嗎?怎麽會有別人做下,苦主反倒找你的事情?你別得了便宜就忘乎所以,把你老子當個傻子耍!”


    顧廷燁還想辯駁,又想起明蘭說的不要和父親硬來,便重新伏下頭去,道:“父親教訓的是,求父親勿要動怒,保重身體才是要緊。兒子必悔改不怠,不再讓父親憂愁。”


    顧偃開看他認錯態度如此誠懇,又念著莊學究寫的“孺子可教”四個字,最終沒有再罰他什麽,帶著顧廷燁迴房,把他一屋子的丫鬟都調去別處,隻留下四個粗壯的小廝。


    小秦氏跟著去的,目睹了全程,好幾次勸顧偃開不要如此苛待顧廷燁,又說這些女子對顧廷燁有多情深意切,說得顧偃開又有點要冒火的意思。


    顧廷燁也要起火,念著父親的身體和明蘭的囑托,硬忍了下來,對小秦氏道:“母親,從前是兒子荒唐,做下許多錯事,我會多多地賠償這些人,讓他們不管離府自立還是另尋他主都能有個安穩倚靠。隻是,請母親不要再說留他們的話,兒子開蒙已經很晚,如今夜以繼日地苦讀也追不上他人進度,實在沒有氣力再去應付這麽多人。求母親開恩,不要再為難兒子!”


    幾句話下來,說得小秦氏呆愣半晌,最後突然扶住椅子擦淚道:“我是怕委屈了你阿傻孩子,你怎麽能說是我在為難你……你這……也太讓我心寒……”接著便哭著走了。


    顧偃開對顧廷燁怒罵:“你怎麽這麽跟你母親說話?”


    顧廷燁十分惶恐:“兒子一時情急,說錯了話!兒子隻是希望母親對我嚴酷些,不要再慣著我……我措辭不當,傷了母親的心,是兒子的錯,兒子這就去給母親賠罪!”他又轉身對一旁的石頭說:“先把晚上要讀的書都收起來,我先去給母親請罪,等母親原諒我了,我再迴來讀。”


    顧偃開聽他這麽說,本想點頭,又想起莊學究所寫的“不可讓家事糾纏煩惱”,突然皺眉,思來想去,對顧廷燁道:“行了,你母親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我去跟她說吧。你在屋裏讀書,不要亂跑,若再出去鬼混,腿給你打斷!”


    “是,父親,兒子多謝父親體恤!”


    晚間,顧廷燁直接作了一篇《忠愛論》,引用的是《論語·憲問篇》的經典——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孔子曾說:“愛他,能不以勤勞相勸勉嗎?忠於他,能不以善言來教誨他嗎?”


    對下屬或者子女,愛護之心自然要有,可應講究方式方法。是千寵萬愛地嬌慣縱容,還是用艱難困苦磨練他,其結果是完全不同的。


    顧廷燁又引申了《春秋》裏《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直言自己讀完之後五內俱焚,痛罵自己差點就成了那個嬌縱跋扈的弟弟,悔恨自己差點讓敬愛的母親小秦氏成為眾人唾罵的對象。


    他在文中對父母一再感恩又一再勸慰,說自己已經長大,已經懂得如何做人,要父母保重身體,不用再為他操心。


    言之切切感人肺腑,小秦氏看完這麽一大篇文章,又有顧偃開在一旁勸著,隻能含淚微笑:“祖宗保佑,兒子懂事了!”


    顧偃開卻在這篇文章裏讀出了許多意味:第一,這小子確實如莊學究所說,孺子可教——行文流暢,論證嚴謹,字也寫得好;第二,這小子似乎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他點什麽。


    他把顧廷燁的《忠愛論》讀了又讀,夜裏躺下後也不停琢磨,等到第二天醒來又想再讀一讀,卻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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