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無夜劫獄戰死的事就像被掀開泥封的酒壇,縱使朝廷竭力掩蓋依舊在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有人惋惜一代絕世殺手無聲隕落,有人佩服他為白落鳳兩肋插刀的義氣,有人慶幸終於不必提心吊膽度日…


    然而眼下的皇城內,卻有一人心情比他們複雜的多。


    朱曄昭是既氣憤又無奈啊:當日金霄殿群妖作亂,堂堂真龍天子居然股戰而栗,驚慌地不省人事。縱然皇帝也是人,可世間流芳傳頌的帝皇都是披荊斬棘的雄武之輩,相比之下自己所作所為簡直是奇恥大辱。


    康嘉帝不是聾子,東山再起的北書黨亦不是啞巴,白落鳳不但從魏賢手中救下他們性命,更是防止大虞王朝淪落妖族的功臣,於公於私都是皇室該冊封重賞的人。


    可朱曄昭就是邁不過去心坎,每每入夜他都仿佛聽到有人譏諷他是倚信妖人,懦弱昏庸的亡國君。


    這道臆想出來的聲音漸漸與素未謀麵的白落鳳重合:是的,是他救了朕,也是他昭示朕的過失。但君王怎會有錯?所以他必須死,隻有他死了,朕才能忘記犯下的錯,朕的權利才不會受到質疑!


    所以當玉玄子帶著重傷跑到宮中苦訴白落鳳勾結妖族焚燒金霄殿時,他如同在孤立無援的困境中尋覓到了盟友,明知真相招人顛倒,依舊恨不得把老道士拉到天下人麵前大聲宣告:看,連浩氣長存的罡治觀都說白落鳳是亂臣賊子,朕責罪殺之乃是遵循人理道德的大義之事!


    可惜一道禦旨傳開後,雖然刑部老實照辦,但是以北書黨開始蔓延到翰林院,諫書鋪天蓋地上表啟奏,一並懇求皇帝收迴對白落鳳等人的追捕。


    甚至民間崇拜蕭羲之的文人士子也參與進來,咬定傳聞中的竹林賢士不會做出告示上離經叛道的行徑。


    朱曄昭清楚底下人的做派,無非陰奉陽違,其結果定是個個痛心疾首地表示無力捉拿草草收場。所以他才不得不封鎖白落鳳已被捉拿的消息並且下達密詔派遣五軍營協同罡治觀有備無患。


    但是最後還是事與願違,朱曄昭隱瞞臣子的行為猶如奸夫*暴露在眾人眼前時,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一路向黑,繼續理直氣壯地命令刑部發出通緝令,有權先斬後奏。


    隻是這次刑部寧死也不肯下放榜文,其中刑部尚書商丘嶽直接一紙駁到朱曄昭那去:“聖人言: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今陛下不知輕信何人而匕現恩人,是以效商紂暴心乎?是以複魏賢之亂乎?”


    商丘嶽的話無疑是在康嘉帝的痛處補多一刀,氣的他把侍寢的牌子全掀了,連夜解了宮禁將人揪來大罵:“賊人居心妥測乃玉天尊所言,那廝害朕險些性命不保,你竟吃了賊心豹膽責朕有過去偏袒他!怕不是巴望朕一死了之好任你們這些人胡作非為!”


    刑部尚書也是北書黨離的狠人,曾經與閹黨鬥得不可開交,人死流放不計其數都嚇不跨他,皇上區區摔幾個盤子撕幾頁紙又算得了什麽?


    他從容作揖一拜,字正腔圓道:“陛下是信一人非語,還是信滿堂文肺腑之言?若是陛下執意擇前者,倒不如讓我們解衣還鄉,天下政務盡交於玉尊者一人定奪。”


    朱曄昭氣血充頭語無倫次,他知道商丘嶽說的是對的,但他不喜歡受人脅迫牽著鼻子走:“你,你敢威脅朕!你信不信朕誅你滿門!”


    事到如今,這場對話不再是辯駁恩怨對錯,而是君臣之爭。商丘嶽很清楚,這一次如果妥協,今後康嘉仍會繼續隨意任用近臣,走了一個魏賢,遲早又來一個張賢,趙賢。


    所以尚書滿麵無懼道:“陛下言重,微臣心係大虞怎敢觸怒君威?微臣隻是見罡治觀居能輕易影響皇上判斷是非,來日會不會有道人之禍?”


    “住嘴!”朱曄昭感覺頭暈目眩,他按案台搖搖欲墜,指著商丘嶽的鼻梁似乎要食之血骨:“你羞辱朕!朕要你受五十廷仗!”


    商丘嶽淡定地鞠了一躬,振振有詞道:“先哲有言:君子以德服人,以理恕人。臣有理,受了又何妨!”


    閣中一番寂靜,尚書閉目一副任君處置模樣弄得康嘉咬牙恨恨,可真罰下去不成了無理取鬧的小人?他忽然發現其實拿眼前的人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後倒在椅背上厭煩驅逐道:“朕乏了,你走吧。”


    商丘嶽俯身退下,這一局他以為他贏了。然而他忘了,朱曄昭並沒有鬆口。


    說實在,魏賢離去後康嘉時常歎惋:你說這老小兒不是妖該多好啊!有什麽事都是他首當其衝替朕擋著,不像現在總被一群口齒犀利的文官壓的嗆不過氣兒來。


    想到今夜自找窩囊氣受,朱曄昭實在難以想象安逸煉丹修道的日子到頭的滋味。他拿起禦筆潑墨在帛書上:“哼!朕坐擁萬萬人上,豈有被你們擺布的道理?你們越要阻撓,朕越要做成。你們靠不住,朕就放手讓玉尊者去做。”


    長夜燈火星河燦,月下雪霜人未眠。


    白落鳳在萬花穀呆了有些時日,他總待在醉雪亭下一壺接著一壺灌著百花釀,倒酒的時候不忘擺上三杯,敬楊清漣一杯,敬唐無夜一杯。


    紀紫蓮覺得很心疼,即使她放下對白落鳳的偏見,仍然看不慣他浪費那麽多純釀,她偶爾會對納蘭折風抱怨:“師兄,他現在就是個廢人,除了喝酒什麽都不會,你就不好好說說他。”


    納蘭折風聽著師妹的嗔怪,嬌柔的語氣與過去的清傲完全不同。盲劍是個少言的人,他和白落鳳之間平常的交談更多的是相互挖苦打趣。很久以前失去雙親的絕望至今曆曆在目,所以他理解白落鳳的苦悶卻無能為力。


    “讓他喝吧,人醉了才容易忘事。”他望著高聳連綿的忘雲川歎了口氣,“天色應該暗下來了吧,看來今天他不會下山的。你到時候讓人送些禦寒的衣物過去,把百花釀換成烈點的酒,否則呆在上麵暖不了身子的。”


    唯有故人多相思,唯有餘人多離緒。


    山上的人聽不見山下的人關懷,成癮般顛倒在半睡半醒的夢幻裏。他的耳邊時而迴蕩唐無夜早年的願望,時而看見楊清漣披衣熬夜的身影。


    白落鳳想不透到底誰有能耐讓唐無夜利劍穿心?迷糊的意識裏他冥冥之間快要捕捉到什麽。


    對啊!醉人無神的雙眼豁然睜開,他清楚記得唐無夜說過墨冥是奪迴來的!刹那間,一切撲朔難猜的迷題隨著思緒層層遞進通通解開。


    墨冥受繳不是官府為了收押犯人兵器,否則以唐無夜藏匿無形的本事偷迴它就是探囊取物。


    世上有膽與八臂狼蛛發生衝突的人不多,那麽誰會為了一柄邪劍不惜性命冒犯江湖上談之色變的人物?


    白落鳳的酒意頓時全醒,墨冥帶著劍鞘躍然飛入掌心。


    此刻,天地純潔無垢,本是不染紅塵汙漬的忘雲川陡然淒神寒骨,勝似絕跡的無人禁地。


    劍,迎著風月下山了。


    罡治觀,你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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