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著出去,就老老實坐著,待雜事平息之後自然給你們解藥。”這是唐無夜說的第三句話,比劍酒歌歎為觀止的修為更讓人甘服。


    此前憎惡他們的來客眼下卻祈禱唐無夜一定要平安無事,有的人甚至暗地責怪玉玄子不問自來,害得自己也陪同一起下水。


    宴會上的人們正襟危坐,連大氣都不敢唿出——唐無夜是奪命的殺手,一位殺手根本不必講究與俠客一樣正派,殺手的本職便是奪命,除此以外皆是空談。


    現場猶如繃緊的繩弦,但偏偏有人不識好歹去撥弄一番。


    大殿之外,一名穿戴厚重盔甲的兵吏氣喘籲籲地攀上台階,絲毫不顧讓人窒息的壓抑,貿然衝入廳堂大聲請報:“尊者!尊者!皇上特下急詔,命尊者攜麾下部隊即刻返迴京城接受遣調,不得延誤!”


    皎月爬上山頂,倒鉤模樣不知釣住了多少星雲,遠方的林子蒙上霧紗好似神秘的美人待人撥撩,萬花穀難得地恢複往日寧靜,空氣中的泥土味帶著安謐的神效,連吵雜不住的風吹落葉都漸漸被安撫下去。


    白落鳳躺在草坪上,偶爾有草籽被吹到臉上。每當這個時候他就特別容易滿足,來自四方的清風和身底下傳來的花香都讓他感覺生命是多麽美好。


    白日經過僵持後,受傷的焚煜天灰溜溜地被穀中子弟帶走,玉玄子也借著及時趕來的急詔尋到台階離開,除了唐無夜留下解藥消失的無影無蹤外,其他人都暫且留在萬花穀遊玩一番,至於那群無辜被牽扯進來的客人們一經散宴後便窘迫地各迴各家。


    其實白落鳳有點同情不會享受的唐無夜,一個人如果隻會殺人的話,那生活怎麽還會有其他顏色呢?所以為了不同情自己,白落鳳逼著納蘭折風拿出萬花穀珍藏的百花釀。


    一隻螞蟻爬上白落鳳的鼻梁,他兩眼都聚集在螞蟻的觸角上,漫不經心地問身邊默不作聲的納蘭:“你早日為什麽不同她說話?”


    “因為我想通了一件事。”納蘭瞥了一眼自娛自樂的白落鳳道。


    “什麽事?”


    “以前學劍,不是為了劍。”納蘭折風猛地灌了口酒,“多虧了那道士,從今往後一心為劍,再也無他。”


    “可如果連練劍的理由都忘了,提劍還有什麽意思?”白落鳳輕柔地抓起迷路的螞蟻,把它放迴草地裏後撐起半身反問道。


    “要是連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麽其他?”


    白落鳳微微一愣,終於接不下話,他知道納蘭折風心底在自責,自責以前怎麽沒有練成獨步天下的劍招——若是早些練成,萬花穀後來也不會被玉玄子欺壓不堪,他也不會掉入枯石潭,紀紫蓮就不會無奈答應焚煜天的親事。


    可他也知道納蘭說的無情劍還是不完整的,一個真正想要無情的人怎會自責,怎會內疚,怎會又不顧性命殺迴去?


    白落鳳不想讓納蘭折風想那些傷心事,他故意尋到別的話繞開:“你猜酒壺裏的酒還夠喝幾杯?”


    “七杯。”納蘭折風淡淡道。


    白落鳳笑道:“你可別為了誆我隨便說個數出來。”


    “我稱過,也數過了。”納蘭轉頭麵對著白落鳳,十分認真。


    白落鳳的笑突然凝固了,他的心仿佛隨著納蘭的聲音的消失一起落了下去,因為他知道喝酒的人卻分心去數剩下的酒,他的心本就不沉浸在酒上——那是有多麽苦悶難言啊。


    二人再也挑不起相互嘮嗑的興致,一夜無話地咽下杯杯清酒。


    在這世上,語短情長其實比語長情短更讓人揪心,因為語長情短聽了後也就作罷,不會去心疼什麽。


    可如果有人對你語短情長,你便覺得說的人心中難受的緊,心底會想他還在默默承受多少情緒,而自己能做的隻是無能為力地幹看著,也會暗暗替他難受。


    半響之後,白落鳳倒下最後一杯小酒,望著蒼冷朦朧的夜空長歎道:“過幾天,我想去北邊一趟。”


    納蘭折風皺了皺眉頭道:“去找劉繼宗?”


    “恩。”白落鳳輕輕頷首,目光中徐徐透露擔憂,“你也知道現在蒙人壓境,我又聽聞有人從南下逃難的人嘴裏探出口風,恐怕劉繼宗這一戰沒想象的容易。”


    納蘭折風沉默良久,終於道:“若真是那樣,千軍萬馬,你又能做些什麽?”


    “你了解我的脾氣的。”白落鳳又眯起眼睛,“哪怕做不了什麽,我也要去找他,至少盡量護他安全,畢竟他是唯一能對得上那太監的人。”


    “那萬一不小心呢?”納蘭折風的眉頭又緊了許多,他清楚白落鳳心頭一直有條刀疤,誰也阻止不了他去完成楊清漣留在世間的遺憾。


    “應該不會的。”白落鳳笑了起來,像極了三歲的孩童,“要是真那麽倒黴,不就剛好省下迴來費掉的腳程麽。”


    這下輪納蘭折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隻能起身迴去多拿幾壺酒迴來陪白落鳳暢飲不休。


    清白的月光照在白落鳳臉上,紅撲撲的臉頰如同爛醉一般,白落鳳扣著玉杯高聲朗唱:


    “清風能幾快,流雲下酒,當為我浮一大白。醉雨潑袍帶,何須借觥籌,酩酊臥蓬萊。掬水而飲,捧掌做杯,澆這江湖塊壘,豈不快哉?”


    認識白落鳳的人都了解他酒量其實很好,一個愛喝酒的人又一直喝酒的人酒量怎麽會差呢?


    他從來都沒有醉過,每次都是酒壇空了人都還清醒著,畢竟心事多了,縱使三千酒水也醉不垮一個人。


    所以白落鳳愛裝醉,隻有裝醉他才能裝著他忘了某些傷心事。


    酒,不好喝,卻又是最容易脫苦的東西。


    人打出生到死,不論流浪多久最後總要成家歸家的。


    白落鳳出生時沒有家,他不想死的時候也沒有家,他已流浪得太久,雖然做一個表麵無拘無束的浪子,好像也有很多歡樂,可是歡樂後的空虛和寂寞,卻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長夜,曲終人散時的惆悵,大醉醒來後的沮喪……那是什麽滋味,也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才知道。


    白落鳳理解這種滋味,但他不願天底下還會有人理解這種沒有家的滋味。


    北疆,他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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