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裏被風雪鋪上了一層鴨絨似的白。


    會客廳的大門一直敞開著,冷空氣入侵的攻勢越發猛烈,室內的暖氣已經露出些抵擋不住的頹勢。


    榮修明長長的唿出一口氣,在冷空氣的碰撞下化成一團白氣。


    “小綰兒,我們走吧。”


    “好。”


    阮綰迴身朝老爺子鞠了一躬,一手捧著那方金絲楠木的盒子,一手挽住父親的胳膊,同他一起跨過門檻。


    老爺子坐在椅子上沒動彈,目光深深地看著父女一大一小的背影,渾濁的淚滴劃過他溝壑縱橫的臉。


    “我送送你們。”


    阿福拿起門口的大黑傘為他們撐起。


    細密的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頭發和胡子上,一時間竟分不清哪個更白些。


    阮綰朝身後的小傭人看了一眼,衝榮修明說道:“爸爸,你為我撐傘吧。”


    榮修明身形頓住,伸手奪過阿福手中的傘柄,穩穩撐在阮綰的頭頂上。


    小傭人打開另一把傘遞到阿福頭上。


    阿福眉梢掛著的雪珠已經融化,圓滾滾的水珠順著眼角往下,一並帶走了他眼眶裏的水。


    走出小院,風雪裏夾著阿福一聲聲哭訴遞進父女倆的耳朵。


    “老爺這一輩子都在為榮家而活。”


    “唯一一次為自己而活就是選擇老夫人與她舉案齊眉。可老夫人身體不好,陪他的時間太短……”


    “少爺啊,您對老爺而言,又何嚐不是他這一生的掛念呢?”


    “其實少爺剛出去闖蕩時,老爺不忍見您熬得那麽辛苦,還是背著您幫襯了不少。後來見您活得很是恣意,他不想您重蹈他的覆轍,便一直沒有來打擾你。”


    “如果不是老爺身體不行,加之榮家這些旁係又有狼子野心。老爺他,是絕對不會來打擾您的。”


    “小小姐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要是早知道小小姐的存在,他一定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少爺,老爺他能不能熬不過這個冬天還另說……您多少還是讓他走得安心些吧……”


    榮修明的腳步停在風雪裏,鏡片被覆蓋上一層白霧,教人瞧不見他的神情。


    但阮綰看到了他下巴輕微的顫動,也看到了他握著傘柄用力到發白的指節。


    “那我呢?我的沁溪那麽好……我又該怎麽安心?”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連飄過的風雪都輕易將它覆蓋了。


    阮綰伸手摘下父親的眼鏡,露出那雙淚意滂沱的眼睛。


    她的指尖帶著涼意,一點一點拭掉父親滾燙的熱淚。


    不見新的淚珠墜落,她扯住袖口,用柔軟的白羊絨吸幹了父親臉上的濕痕。


    兩雙墨色的眼睛對視著,阮綰輕聲說:“爸爸,媽媽人生的棋局已經終了。現在接手的是你和我。你得安心下來,撚棋落子,繼續往前。這場棋局,我需要你陪著我。”


    榮修明合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夾著鬆香的冷意侵入肺腑,冷卻了體內沸騰的情緒。


    再度睜開眼睛,他已經恢複了他一貫的風度。


    “是啊,爸爸已經欠了你二十五年。有了你,我應該安心了。從今天起,你的人生我不會再缺席。”


    從女兒手上接過眼鏡帶上,他再度邁開步伐,沒有迴頭,隻給阿福留下一句吩咐。


    “福叔不用送了,讓老頭好好養身體。就任儀式那天,他得精神抖擻的給我們父女撐腰。”


    阿福連聲應好,停駐在原地看著父女倆漸行漸遠的背影,淚水滾落不停。


    直到他們的身影穿過迴廊,完全消失,阿福才邁著大步往迴走去。


    他帶著一身冷氣迴到會客廳,老爺子還坐在黃花梨木椅上,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出神。


    聽到阿福迴來的動靜,老爺子衝他招招手,吩咐道:“修明如今培養了不少自己人,你把漁、樵、耕、讀召迴來,讓他們跟著小綰丫頭吧。再讓律師來一趟,我的東西修明不見得願意接手,我就全部留給我孫女。”


    “老爺……”阿福為他搭上羊絨毯,輕輕捶著,“少爺讓您養好身體,他說他們父女兩個還需要您撐腰呢!”


    老爺子仰頭啞聲笑著,撇去眼裏的濕意,聲音微抖:“要是可以,我再給他們再撐個十年八年都願意……”


    “等少爺就任儀式過後,您就去咱們聯係好的醫院試試看吧。”


    “再說吧,我的身體我心裏有數。”


    阿福暗歎一口氣,又聽到老爺子的聲音響起:“那個裴家的私……”


    說到一半,他收聲改了口。


    “那個裴行舟,我看他是生怕我榮家不放人。你們喝茶的時候,他就跑到門口來眼巴巴的等了。你去查一查那人的底細,他的出身我不是很放心。”


    阿福愣了一瞬,“剛剛聽棋急吼吼跑進來給您匯報的就是這事兒嗎?”


    “聽棋問要不要請他進來。我請他進來幹嘛,他願意在門口等就讓他等著唄。早早的就把我孫女兒騙到手,我還有本賬沒跟他算呢,今天讓他在門口吹點冷風算是先收點利息了。”


    看著老爺子翹起的胡子,阿福跟著點頭。


    “這倒是,我應該在迴廊再多拖一會兒時間的!”


    茶水咕嚕咕嚕地沸騰著,室內暖和了不少,玻璃窗上的霧氣開始化作水珠一個滾一個慢慢滑落。


    榮府亭台樓閣的屋簷也在滴著水,像一串串珠簾墜在如詩如畫的園林中。


    阮綰和榮修明伴著淅瀝瀝的雨聲走出長廊。


    公關部經理給阮綰來電,說京南孤兒院院長改口了。


    他說財務那邊出了紕漏,記錯了賬,秦邑的捐款已經到位了,並且京南還願意發官方聲明為阮氏澄清。


    掐了電話,阮綰不自覺放慢了步伐。


    之前捐款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京南孤兒院一直都保持著緘默,這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剛走沒幾步,路易斯的電話又來了。


    “hey! my dear,我又給你帶來了了不起的消息。”


    路易斯輕佻的語氣榮修明隔著聽筒都能聽見,他也放慢了步伐,將阮綰手裏那個翡翠玉牌的盒子挪到自己手裏。


    路過長亭時,幹脆帶著她坐了進去,等她電話打完。


    “公關經理跟你說了吧?京南孤兒院願意幫阮氏澄清的事情。”


    阮綰嗯了一聲,示意他直奔主題,不要廢話。


    路易斯察覺到她的應付,沒再賣關子,撿了重點說。


    “我揪了幾個鬧事的刺頭,把他們送進去了。有趣的是,我做背調時發現,裏麵有兩個人都是京南孤兒院出來的人。這個從概率學上來看,算得上是奇跡了。”


    “京南孤兒院……”


    阮綰沉吟一小會兒,繼而開口道:“我記得殺死秦邑的那個教官幹警也是京南孤兒院出來的吧?”


    “bingo!”路易斯打了個響指,“這個京南孤兒院埋了雷哦!要不要挖一挖?”


    要不要挖,答案是肯定的。


    但現在動手可能會打草驚蛇,院長主動示好要幫阮氏澄清就已經是在收斂爪牙的信號了。


    “不著急,等我先摸清楚京南孤兒院背後站著誰,到時候我們再去挖他的雷會更有針對性。”


    “ok. you''re my boss ,you call the shots.”


    等阮綰掛斷電話,榮修明出聲問道:“有什麽是爸爸可以幫你的嗎?”


    阮綰斟酌了片刻,將自己的猜想說了出來。


    “爸,你還記得秦邑的日記嗎?根據他日記裏的信息,攛掇他欺騙你和媽媽的人就是謝淩晴,慫恿他吞了阮氏的人也是她,估計帶他一起開拓什麽新版圖的人還是她。換句話說,害怕秦邑反咬一口爆出秘密所以殺人滅口的也極有可能是她。秦邑死後,阮氏遭到的多方狙擊,我認為也是謝淩晴的手筆。”


    “看來我們要跟謝淩晴算的賬還不少。”


    “是的。”


    阮綰把手伸出亭外接了一把碎雪,觸及她肌膚的瞬間,碎雪就化成露水滾進掌心窩。


    感受著沁涼的溫度,她的聲音也透著冷意。


    “秦邑的日記裏說,媽媽懷我的時候,謝淩晴給秦邑安排了一個心理醫生。那位心理醫生給媽媽做的是有益的心理疏導還是有害的心理暗示,我想媽媽日漸加重的病情應該已經告訴了我們答案。”


    榮修明臉上是比亭外風雪更肅殺的冷凝。


    “不一點一點敲碎他謝家人的骨頭,我的拳頭就鬆不了。”


    阮綰的俏臉也掛著寒霜。


    “這本賬就從這個孤兒院開始吧,京南孤兒院,十有八九跟他們脫不了幹係。”


    “交給我吧。”榮修明拿起傘柄。


    阮綰伸手將他手上的木盒接過來,問道:“這翡翠玉牌……”


    沒等她問完,黑傘被撐開,榮修明先一步步入風雪中為她撐起一方安穩的小天地。


    等她步入傘下,榮修明開口解釋:“這是你奶奶生前準備的。本來是給你母親的,你母親不在了,自然就是你的了。”


    抱緊木盒,阮綰挽住父親的手臂,忽然有些感慨:“我懷疑我媽媽的福氣是不是都被我吸走了,這麽多偏愛全歸我了。”


    榮修明無奈的笑著:“要是你媽媽在,你的偏愛隻會多不會少。”


    “這倒也是。”


    父女倆齊齊邁步,再度跨進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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