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段故事,阮綰沉默了很久。


    她知道榮修明和母親的分開別有原因,但這其中的曲折著實超乎了她的想象。


    看著榮修明濡濕的眼角,她遞了一張紙巾過去。


    榮修明的指尖剛觸及紙張的邊緣,阮綰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那聲音像穿堂的風鑽進她耳蝸,帶著幾分沁涼的寒意。


    “阮阮。”


    她遞紙巾的手指下意識蜷縮了一下,也顧不上榮修明有沒有拿穩就立即鬆手轉身朝身後看去。


    裴行舟穿著她買的那件襯衣站在迴廊盡頭。


    金黃的陽光剛好穿過朱紅的棟梁打在他臉上。


    優越的輪廓染上一層溫和的光暈,但卻沒消融他臉上的冷意。


    那股冷意直衝阮綰心底,讓她生出一種背著裴行舟做壞事被抓包的心虛感。


    裴行舟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光影穿過棟梁雕花,像放映的老電影一般在他身上閃動播放,襯得人格外精致也格外清冷。


    裴行舟每走一步,阮綰心尖就微顫一分,直到裴行舟來跟前,她的腳還不自覺地迴縮了一分。


    沒等阮綰引薦,裴行舟已經向榮修明伸出了右手,“榮先生好,我是阮綰的未婚夫,裴行舟。”


    榮修明看向他的目光含著幾分審視的銳利。


    未婚夫?長得倒是人模狗樣……


    晾了他幾秒,榮修明才伸手迴握,“裴家二公子,我聽過你的名字。”


    迎著榮修明犀利的眼神,裴行舟的毫不退讓,嘴角掛起清冷的笑,“這是我的榮幸。”


    緊握的兩手分開。


    裴行舟偏頭掃了一眼似月色包裹的婀娜身姿,手一抬,環住了那彎盈盈一握的腰。


    “阮阮性子嬌憨,沒給您添麻煩吧。”


    榮修明瞥了眼那纖腰上的手,覺得有些礙眼。


    眉心微蹙一瞬,見著阮綰微紅的耳垂,額中的川字忽的又迴來了。


    裴家,可沒給他留下什麽好印象。


    榮修明又打眼掃了身前一眼。


    身著月白襯衣的裴行舟和一身月白旗袍的阮綰看起來竟格外登對,那清清亮亮的白紮眼得很。


    榮修明的語氣冷淡下來:“‘麻煩’兩個字就免了,丫頭不錯,與我很投緣。”


    裴行舟沒錯過榮修明眼底的機鋒。


    他隱晦地迴了一個淩冽的眼神,沒再理會榮修明,垂眸看向阮綰,“今天跟榮先生聊得很投機?”


    阮綰不敢迎接他的視線。


    裴行舟的注視讓她有一種如芒在背的壓迫感,加上透過蠶絲布料烙在她側腰的溫度燒得她心慌。


    她隻得盯著裴行舟胸口處那一兩顆流光溢彩的貝母紐扣,輕聲問他:“你怎麽到這來了?不是很忙嗎?”


    聽到裴行舟輕輕的哼笑,阮綰心裏越發沒底了,忽然覺得自己這一問有些欲蓋彌彰了。


    “約了人在這兒談事,剛好碰到你和榮先生聊得開心,我來打個招唿。”


    不鹹不淡的解釋讓阮綰心中那口氣不鬆反緊。


    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她的側臉落下一個輕吻。


    “你們繼續聊,待會兒我結束來接你一起迴家。”


    裴行舟向榮修明頷首示意之後,轉身離開了迴廊。


    腰間的溫度頃刻脫離,清冽的岩蘭草香氣漸行漸遠。


    可那微涼的唇像是塊不冒煙的烙鐵一樣,燒紅了她臉頰一大片肌膚。


    雪肌上的一片嫩紅像是奶油霜上的草莓切片,很是打眼。


    榮修明眉心的川字愈發明顯,出口的語氣有些沉:“阮丫頭你喜歡他?”


    “啊?”


    心裏的那點慌張還沒消退,“喜歡”二字灌入耳朵就似一道驚雷轟得她腦袋瓜嗡嗡作響。


    喜歡麽?


    如果這就叫喜歡,那自己喜歡的到底是誰呢?


    阮綰臉上的紅色瞬間消退。


    她看著水榭盡頭的假山,目光有些空洞,出口的語氣帶著茫然。


    “他那樣的未婚夫,誰會不喜歡。”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迴神看到榮修明臉上的肅穆,阮綰不在意的笑了笑,“有些事情不搞清楚,就無法坦蕩麵對自己的心。現在談喜歡,我大概還沒有資格。”


    她話中的深意榮修明哪能不明白,眼見沁溪的女兒深陷泥沼,他不能不管。


    在阮綰肩上壓下溫暖有力的手掌,他尤為鄭重的向阮綰承諾:“孩子,你想搞清楚什麽,我可以幫你,你不需要拿自己來作為誘餌和賭注。”


    這份沉甸甸的偏愛是源自於哪裏阮綰很清楚。


    她抬眸與榮修明對視,眼睛澄澈透亮。


    “榮叔叔,我可以這樣稱唿您吧?”阮綰的笑帶著幾分親昵,“我很感謝您的好意,但是有些結不是自己親手解開的,就沒有意義了。”


    看著眼前綿軟的姑娘,榮修明感慨:“你跟你母親一樣,軟綿綿的性子埋了根折不斷的韌莖,難搞啊。”


    阮綰俏皮的眨眨眼,“不敢同我媽比,外公外婆說我性子可比她頑劣多了。”


    “既然承你一聲叔叔,那我不能白占你的便宜。”


    榮修明朝尹秘書勾了勾手,尹秘書瞬間意會,拿出一塊鉑金銘牌向阮綰恭敬遞上。


    這銘牌不過阮綰半個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版麵瘦金體的明字意度天成,兩邊還環繞著繁複雅致的修竹與小溪。


    尹秘書讀懂了阮綰臉上的疑惑,半開玩笑地向她解釋:“這銘牌相當於榮董的私人信物,拿著它阮小姐就相當於我們的半個主人了,可以在整個mix橫著走。”


    這一番話聽得阮綰心驚,她沒有伸手。


    不僅覺得尹秘書手上的銘牌有些燙手,還力重千鈞。


    這不是她一聲叔叔就能理所應當揣在懷裏的東西。


    “榮叔叔,您就不怕我拿著這銘牌把您的mix搞得烏煙瘴氣?我這樣沒分寸的人,可不能給我這樣的尚方寶劍!”


    榮修明臉上的笑意消失,看了尹秘書一眼,眼神中飽含的威壓逼得他冷汗直冒。


    “尹秘書,話太多了嚇著她了。你的過失你自己想辦法解決,解決不了就不必跟在我身邊了。”


    一滴汗從尹秘書下巴滑落,侵入青褐的石板中洇出一朵小花。


    他隱晦地看了阮綰一眼,什麽都沒說,但眼神中的祈求準確傳達了出去。


    阮綰暗歎一聲,朝榮修明無奈地笑道:“榮叔叔,我理解您為什麽一定要把這個銘牌給我。但是,我是我,母親是母親,她也許值得您枯守一生為她付出,但我就不值得您這麽大的恩惠了。”


    收了周身的氣場,榮修明看向阮綰,從眉眼到嘴角都是苦澀。


    “丫頭,你就當是可憐我吧。收下它就好,你用不用都沒關係。”


    他悲慟的眼神好似穿透了阮綰的靈魂,讓她觸及了一個半生飄零的癡情人無處安放的思念。


    像是陰雨天的風濕,沁刻入骨,藥石無醫。


    她伸手接過那塊銀亮的銘牌,金屬質感的絲絲涼意繞上指尖。


    躊躇片刻,她抬眼望著榮修明,黑黢黢的眸子像閃耀的貓眼石閃著諱莫的光亮。


    “榮叔叔,你相信我媽媽真的就這樣輕易放棄你,心甘情願嫁給秦邑這樣的人嗎?”


    一陣清風掃過湖麵蕩起層層漣漪,榮修明低不可聞的聲音順著這一縷飄入阮綰耳蝸。


    “一開始我也是堅決不信的,但最後卻不得不信。”


    阮綰眼神掃過歲月在他眼尾留下的刻痕,最後接上他內嵌悲傷的眼睛,一字一句將自己的態度講得緩慢又堅定。


    “母親的過去於我而言就像是塵封的典籍,我從未打開過,也從未了解過。但是從別人口中傾吐的書評有好也有壞,有真實也有虛假。這讓我不禁產生了諸多疑問和好奇。”


    “所以,現在!”


    “我打算好好翻一翻她的過去,要逐字逐句讀懂這本名叫阮沁溪的典籍。”


    榮修明定定地看了這姑娘半晌,他算是明白了。


    這姑娘是打算翻她母親的舊賬了,而自己大概是她行動的第一步。


    果真和她母親不大一樣啊……


    榮修明笑了,“你母親這本書不容易讀懂,那就讓你榮叔叔來作為你的陪讀,一並前行吧。”


    手裏的銘牌已經被阮綰攥得溫熱。


    她緊了緊手指,柔軟的指腹按壓著邊緣的葉片林立的修竹,軟軟開口:“我的榮幸。”


    “走吧,再陪叔叔轉一圈,順帶讓我也了解一下你大概想用個什麽讀法。”


    榮修明從她身邊站起來,帶著阮綰開始在亭台樓閣中閑庭信步。


    照顧著阮綰的高跟鞋,他步子邁得有些散漫。


    剛繞過一座亭台,深藏在假山中空處的蘭花引起了阮綰的注意。


    “榮叔叔或許聽我媽媽提過蘭俞這個人嗎?”


    “蘭俞?”


    順著阮綰的視線,榮修明也看到了那簇白蘭,瞬間喚起了對這個人名的記憶。


    “聽你母親提起過好幾次,說是除了池家那個,蘭俞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你母親說她就像是空穀裏的幽蘭,純淨淡然。”


    空穀幽蘭?現在的蘭姨大概是凋謝之後落在泥土裏被北風摧殘之後還裹著一層土沙的幹花吧。


    阮綰繼續問:“你應該沒見過她吧?”


    榮修明搖頭,“我印象中,你母親說她把自己藏進什麽犄角旮旯奉獻社會去了。”


    阮綰在假山前停駐了片刻,忽然想確認一個問題,“榮叔叔,秦邑知道蘭姨的存在嗎?”


    “他應該是不知道的,很多人應該都不知道。你母親從未在其他人麵前提到過蘭俞這個人。”


    榮修明頓了一下,接著問她,“這個人有問題?”


    視線從蘭花上離開,阮綰思忖著開口:“問題倒沒有,疑團有一堆。”


    在榮修明的注視下,阮綰簡略交代了她和蘭俞的故事。


    雖說語氣平淡,言語簡潔,但幾句話就聽得榮修明眉頭緊皺。


    蘭俞神誌不清的警告,信息量極大。


    不僅暗示了他和阮沁溪的分開有謝淩晴和秦邑的手筆,還涉及了裴弘業和阮沁溪的往事。


    不僅如此,榮修明皺眉的原因更多是不滿秦邑這個父親的不稱職。


    他重重的歎了口氣:“拍了這麽多件阮家的藏品,我早應該想到秦邑多半沒做什麽好事了,是我忽略了許多,隻顧著收集和沁溪有關的東西……”


    “你拍了很多阮家的藏品?!”


    榮修明的感歎被阮綰打斷,她哭笑不得說出了讓榮修明眉頭皺得更深的事實。


    “你拍的那些藏品裏麵,大概一半以上都是贗品。”


    “秦邑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榮修明冷哼一聲。


    “可不是麽,”阮綰往摩挲著朱紅的扶欄前走了一小步,“而且他的贗品竟然能瞞得過拍賣行鑒定師的眼睛,不簡單呐……”


    榮修明緩緩跟上她的步伐,說出來的話頗有深意:“看來你母親這本書裏的插畫應該挺豐富。”


    “所以我才想要好好拜讀一下。”


    “那我們就從秦邑這張人物圖開始吧。”


    阮綰望著榮修明老謀深算的笑容也報以狡黠一笑,一老一少活像兩隻剛出仙山的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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