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布離開烏堅嶺寺快一年了,正月迴來探望,看見大夥兒那個親呀,住了半個月簡直不想走了。曲珍算算日子快開學了,正好讓貢布、洛桑二人做個伴去達旺,臨走時一再叮囑貢布,洛桑年紀小又沒出過門,要多關照他。貢布高興地點點頭,心想這迴身邊多了個朋友。洛桑聽說要去大寺學習,起初還挺高興,可到走的那天卻不見了影兒,大家在後山坡上找到了他,發現他一邊發呆一邊流淚,怎麽也拉不迴去。


    看看天色不早,曲珍決定讓他們明日再動身。沒想到第二天大清早,洛桑就開始哭,不斷抽鼻子,淚水一股一股往下流,一會兒拉住格桑的手,一會兒又抱住兩位師姐,要不就跑到院裏抱起小狗和小雞,直哭得滿臉淚水,飯也不肯吃,弄得大家一塊哭,甲娃竟嚎了起來。


    “阿婆,洛桑不去大寺學習,就留在這裏學習行嗎?我舍不得你們。”


    曲珍一邊用袖子給洛桑擦臉,一邊說:“趕生啊,阿婆和師姐也舍不得離開你。可阿婆早就覺著你不會在這裏太久,遲早會走出大山,還會去聖城拉薩。”


    洛桑抬起頭瞧著阿婆,發現阿婆眼神裏有一種過去沒見過的傷感、迷茫。這天又走不成了,待洛桑睡下後,曲珍吩咐幾位弟子,說明天一定送走。


    翌日一早,貢布和格桑拉著洛桑出去玩,跑出了一裏多地,達瑪背著兩個包袱追上來,很嚴肅地宣布師父的命令:立刻上路。接著又囑咐貢布路上小心,囑咐洛桑去了大寺要用功學習,並說寺裏放假,洛桑迴來時一定要找個伴兒。洛桑畢竟是個懂事的孩子,使勁抿住了嘴終於沒再哭出來。


    天空灑下細密的雪花,曲珍站在山坡上,一直望著,直到望不見那兩個小人影兒。她突然覺得自己心動不已,眼前這一幕喚起心中熟悉的記憶。這輪迴就好比是一個圓圈,莫不是又轉迴來了?她先是到卻央師父靈洞前禱告了一陣,又進入閉關室一直到天黑心靜下後才出來。


    “你看,達旺寺到了。”貢布興奮地指著山坡上那一大片房子對洛桑說。


    從第一眼遠遠望見這座黃教大寺起,一種怯生生的感覺就在洛桑心中始終揮之不去。大經堂數十根如林木柱,一眼瞧去,幽暗莫測,造型各異的護法神像和壁畫上的下三趣場景令人覺得陰森可怖。洛桑後來迴憶起這段歲月,曾說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都萌生過跑迴去的念頭,有幾次差點兒付諸行動,他太想念那個簡單樸實有著家庭般溫馨氣息的小廟了。


    洛桑進入了一個陌生、全新的世界。在央熱喇嘛洛追加措的主持下,達旺寺秉持黃教傳統,注重基礎、顯密次第、強調背誦、考核答辯,生活安排很緊湊。僧員頭一年主要學習字母、文法、拚寫、造句和簡單的數學計算方法。洛桑等11名學僧或二人或三人一組被分配到五個康村,以學習文化課為主,但上下午的集體誦經和寺內法事活動,所有學僧均需參加,這主要是為了增加學僧內心的感受和體驗。與洛桑同分在一個康村的叫根柱,聰明憨厚,胖乎乎的,家境不錯,屬於較富裕的農戶。


    不消說,從洛桑進入大寺頭一天起,洛追的目光就時刻關注著他。開始,孩子們都有一段時間想家,但大多很快就能調整過來,唯獨洛桑總是神情鬱鬱,時常獨自一人望著遠處發呆。


    一般寺廟僧人平時還可以去附近的村民家中做法事,但達旺寺戒律嚴格,隻有遇有同農業生產相關的啟耕節、布穀鳥節、望果節和收獲節,寺裏才組織僧人分組下到各村做法事。遇到村民家中需請僧人施法祝福、禳解、祈禱、超度的情況,要經寺裏批準才可以前往,並且這些法事所得布施,都按比例一部分歸僧人自己使用,一部分上交寺院補貼公共活動和老弱僧人的生活之需。學僧也會參加這樣的法事活動,以便熟悉各種法事的程式、儀軌。


    達旺寺僧人每年秋收時放假一個半月,家在附近的可迴去幫助收割,募化糧食、酥油等物品解決生活所需,家遠難迴的由寺院組織到莊園和地多的農戶家勞動,受領布施。僧人平時有事外出均須請假,學僧也一樣,但洛追考慮到學僧年幼,所以每十天鎮上集日,都給學僧放一天假。


    經過幾個月不動聲色的觀察,洛追對洛桑的初步印象是:這是一個感情豐富、做事認真細致的孩子,平日話不多,好沉思,上課時注意力不夠集中,成績中上,身體狀況一般。當然,還有他時不時會流露出的那種言語難以形容的眼神。


    一日,值日僧進來稟道,拉薩來一客商欲拜見座主。洛追加措正在用範老板配的藥熱敷腰椎,但他是從不怠慢任何一位客人的,困難地抬起身整好衣服走到前殿。


    “弟子阿蘭拜見上師。”客商躬身獻上一條白緞哈達。


    洛追一驚:這位香客原來是位女子。阿蘭奉上禮單:細布一匹、茶葉一包、糌粑4馱、藏銀50兩和香燭80對。洛追請客人坐下後,說:“多謝施主,菩薩保佑。”


    阿蘭解釋說自己男裝行路方便些,並問:“上師可是人稱的‘央熱喇嘛’?”


    “客人見笑,貧僧不過一平常僧人而已。女施主遠道而來想必有事需敝寺打理,但說無妨。”洛追微微一點頭。


    “弟子係東蒙尼布楚人,丈夫在拉薩經商收購土產藥材,不幸去年亡故,再過三天是周年,貴寺聞名遐邇,敢請大喇嘛做一超度法會。”


    “此事好說,先請女施主及隨從在客堂安歇,容明日再議細節。”


    晚飯後,洛追出於禮節迴訪客人,閑談中介紹了達旺寺概況:“現有殿堂僧舍400多間,僧人120餘名,阿尼19名。”


    “上師,我見寺僧舉止合律、儀容整肅,足見平時管教有方,又見十餘小僧可是新招?”這阿蘭身材健壯、麵貌端正,且性格爽朗、大方,年齡約四十出頭。


    洛追解釋:“達旺地處偏遠,文化落後,貧僧計劃讓鄉裏孩子輪番到寺裏學習,起碼識個字吧,孩子們算是學僧,不是正式僧人。”


    “以前可有學僧?”


    “這是頭一批。”


    阿蘭隨即吩咐一名叫唿日圖的管家:“再取尼幣100助學,為亡夫多積些陰德。”


    洛追合十稱謝。


    接下兩天,阿蘭與幾名隨從朝拜了寺內各殿,又到鎮上觀賞購物。在貢布家商店仔細瀏覽了各種土特產品,詢問了價格。貢布正跟父親學著上櫃台,老貢布看見客人出門忙起身去送,隻見一人過來向女主人的管家低語。老貢布多年外出經商,懂幾句蒙語漢話,隱約聽得有“十名小僧出生年月”、“烏堅嶺寺……”等字眼,不禁生疑。


    第三天舉辦超度法會,洛追親誦往生經,然後是八人戴麵具跳金剛舞,驅趕魔鬼對靈魂的誘惑、阻攔,最後是法器合奏,洛追特地吹了一段嗩呐。阿蘭明顯感到與別處的法會不一樣,法器聲中威嚴之外似有一種對靈魂撫慰的柔情,金剛舞雄勁之外似含一種優美,不禁心生感動。


    行前話別時,阿蘭崇拜地說:“上師不愧‘央熱喇嘛’,這法事做到弟子心裏去了。冒昧一句,聽聞上師乃當今佛爺入室弟子?”


    洛追淡然一笑:“凡格魯僧人皆佛爺弟子,貧僧不過在哲蚌學習時有幸親聆過佛爺開示而已。”


    “上師這一場法會確是與眾不同。”


    “法事是做給出世靈魂和在世眾生的,要打動人心才能利樂有情。施主在藏日久,觀事察物眼力不凡。其實歌舞法事本是一體,在僧眾是法事,在眾生則是歌舞。歌舞中有法事,法事中也含歌舞,不同的法事可以設計不同的歌舞程式。”


    阿蘭做了一個深唿吸,兩眼閃著光,“上師,阿蘭也是黃教信徒,聽過不少高僧說法,隻怪自己根器太淺,大多深奧難懂,全不似上師今日娓娓道來,中肯而通俗,就是今年正月傳召法會上,第巴大人的開示也不比上師精彩。”


    洛追一聽忙擺手,“施主此言差矣,當今第巴多才多藝,乃不世奇人,豈貧僧可比。”


    阿蘭眼中閃過一絲迷惑,接著有點吞吐地說:“上師,能否讓弟子一睹跳金剛舞的師父。”四目相對,眼光互碰,隻是一刹那,你讀懂了我,我拜讀了你,你敬佩我,我欣賞你,你理解我,我信任你。洛追閉了閉眼,一擺手過來八位身材較高的阿尼。阿蘭小吃一驚,得意地一瞥。


    洛追臉紅了一下,忙說:“果然逃不過施主法眼。黃教從無阿尼扮金剛,我這也是學習寧瑪,尚不成熟,不願過早張揚,今天本來安排眾僧唱經,可一部分人去聽農林園藝課,來不了。”


    阿蘭好奇地打斷問:“僧人聽課?”


    洛追簡單介紹了一下幫助鄉內農戶提高產量、多種經營的設想,並說專門請老師請不起,隻要有內地商隊前來就聯係看有沒有人能給講講相關知識。


    “洛追,”阿蘭忽然意識到不該直唿其名,忙掩嘴,一字一頓道:“上師,我覺得這是一種新黃教,您的這些創新想法從何而來?”


    “佛爺早在30年前就提出‘教派平等,互相請益’,我做的還遠遠不夠。佛爺對宗喀巴大師的‘性空緣起’論有著深透的理解和高超的運用。你剛才說‘新黃教’,倒是很新奇,黃教的根本理念當然不會改變,但若幹舉措是在以前那種環境下形成的,環境變了,原來的那種環境不存在了,這就是‘性空’,而原有的若幹舉措也就是‘緣起’,失去了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理應走向‘緣滅’,在新的環境下必然要求新的‘緣起’,正所謂因果相續,大法無常。”


    阿蘭仔細地聽著,認真地思索著,不住地點頭,眼中流出敬佩熱切的目光。


    “唉,可惜不能經常聽到上師的開示。”


    “施主乃聰敏之人,第巴大人前不久在宮內成立了歌舞團,不妨去看看,我與大人在哲蚌學習時係同班好友,提我就行。”


    “謝謝上師,我一定去。”


    正欲分手,與阿蘭隨行的那個叫唿日圖的突然問了一句:“人皆知上師是佛爺高足,請問佛爺近來可安好?”


    洛追一頓,徐徐說:“貧僧隻知佛爺閉關靜修,政教事務托付第巴大人。”


    此時的洛追加措已是五十出頭,送出寺門,望著客人遠去,心想:這女施主雖近中年卻性情純真,隻是隨從最後那句問話像一根棍子捅到心上。


    阿蘭幾次迴首,直到看不清那個瘦高的身影,隻覺得思緒紛紛,她想,迴去要好好理理。此刻的她沒想到,十多年後來在達旺寺出家,成為洛追手下首席阿尼,並創建了著名的央熱尼姑庵。


    多年沒有長途騎馬了,哲木蘭返迴拉薩後開始幾天連走路都困難,旺秋接到傳話來到王府,一連數日又是按摩又是貼上配製的膏藥,渾身的疼痛大為緩解。這幾天,旺秋繪聲繪色地講了很多第巴桑結的微服私訪的趣事,說起觀看宮中歌舞團排練的情形時,哲木蘭一再叮囑再有這樣的機會一定要悄悄通知她。


    告辭那天,哲木蘭雙手揉搓著旺秋那雙厚實又柔軟的手問:“孩子,那事咋樣啊?”


    旺秋就怕夫人提認義女這事,“我領夫人的好意,隻是我家福淺不敢領受,阿爸不同意。”


    “那我當麵去求你阿爸。”


    旺秋急得連連擺手,隻好“緩兵”道:“夫人莫急,待我迴去再跟阿爸說說。”哲木蘭這才罷休,放旺秋走了。


    多爾濟先仔細聽取了道布登的匯報,但在與妻子交談中,卻發現夫人的態度有了微妙變化。哲木蘭內心承認,央熱喇嘛向她展示了這個社會另一個側麵,使她眼界大開,對問題開始重新思考,而這幾天在與旺秋的聊天中知道的一些信息,更是顛覆了丈夫灌輸給她的那些看法。她開始覺得這個第巴與眾不同,他敢對權貴出手,從下層選拔人才;他便服出訪早有耳聞,許多故事家喻戶曉,旺秋講的關於他的故事簡直可以編一出藏戲;他好像什麽都懂且精力過人,天文曆算、醫藥歌舞、書法繪畫……隻有一事百思不解,他為什麽隱瞞佛爺圓寂的消息呢?實在想不出他的動機。正因為這一疑問,她與丈夫在觀點上處於“冷戰”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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