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從來都不是解決辦法,對嗎?”


    左喬的腳步停住,潮濕的黴味兒像一根根若有似無得絲牽引著地下室唯二的活人不斷地向彼此靠近。


    “要看你因為什麽而選擇遺忘,你不會怪我吧,晚到的可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們一家的幹預,我相信我們會更早見麵的。”


    “說清楚點兒,你知道我和我家的關係並不緊密。”


    左喬向房間深處走去,石洲的聲音裏透露著瘋狂,他溶於眼前的黑暗,而她則慢步走向他已經開始腐化的屍骨。左家選擇掩蓋事實,把現場真實的檔案藏了起來。他一直在找那個消失的兇手,有能耐殺了六個人孤身逃走的家夥。他想過會是個瘋狂的人,可能是得了重病但依舊懂得如何開槍和遁逃的練家子。又或者這個人逃出去死在了海裏。而事實是,左喬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


    “好日子多久了就會鬆懈,連你們家也是如此。替我感謝你哥哥的仁慈,如果不是他收手,又怎麽會給我留下那麽多的朋友呢。”


    “所以你從我家的門徒那裏知道了我的事情。”


    左喬已經鎖定了石洲的位置,但她不想立刻走過去結束這一切。不是害怕沒有勝算,隻是想再等等。


    “你發覺我完全忘記了當年發生的事情,也忘記了我親手殺死你的所愛。你痛恨我如此自由的活著所以布置了這樣一個和當年差不多的島。如果你要喚醒我的記憶,那你確實做到了,就是演員沒找對。”


    “不要在這兒若無其事地評價我!”


    “好吧,我隻是習——”


    “路西法的兒子就算是被修女收養,他也是天生的惡魔。就算你父母想要把你變成純粹的人,你身體裏流淌的血也決定了你這輩子都不配擁有你現在的一切!”


    “你怎麽能把綁架囚禁的惡果歸結到我的身上。”左喬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悅。越是不悅石洲越是興奮。


    “仇恨就是這樣,你覺得我不應該報仇嗎?”


    “……應該。我想起來了。你愛人就是那個帶著十字架項鏈的女人吧?名字裏是不是有個宜字?”


    黑暗中隻有淺淺的唿吸聲,左喬在口中默念路西法,嘴角翹起實在是不懂石洲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路西法的兒子,她明明還不夠格。


    “我記起她的臉了。很漂亮。我是說,她倒在血泊裏看著我的樣子很漂亮。她——”


    撕裂的怒吼聲砍斷左喬的話尾,左喬感覺胸前衣服一緊,抬手抓住石洲的手腕,側身躲過金屬劃破空氣的勁風,屈膝頂在他的肋骨下方將兩人拉開一個空隙,對著他的下巴揮上一拳正式扭打在一起。石洲被左喬狂妄的迴想激怒,一拳砸在左喬的側耳引起一陣眩暈和耳鳴。高跟靴在地上釘出淩亂未經培訓的音律,左喬的手肘撞上石洲的顴骨,力氣大得幾乎能聽見骨麵裂開的聲音。石洲吃痛悶哼,手裏的斧頭不停朝著左喬劈去。兩下三下,幾次不中,左喬拿起旁邊的木頭箱子砸向石洲的腦袋。石洲在黑暗中等待已久,能看清左喬的活動軌跡,他反身躲開,箱子砸在他的後背,劈裏啪啦的碎裂。


    “你不明白她為什麽死?我不是在羞辱她。”


    “我不會殺了你,但我會讓你變成殘廢,我讓你寫小說……你應該哭著去懺悔!我會殺了那個女人,我會把她的頭洗幹淨快遞到你家——”


    “她不是我女朋友。”


    “騙子。”


    “你愛信不信。”


    斧頭劈開左喬夾克的墊肩,隻輕輕削下一層皮肉。左喬抓住斧頭的木頭柄把石洲往自己的方向拉來,手指節戳進他的眼眶,刺人的麻癢與疼痛扒在她肩頭,下一拳打掉了石洲幾顆槽牙,用奪過來的斧頭背砸向石洲的側腰,石洲抓住左喬的肩膀,右手摳進她的傷口裏抱著雙雙側摔在地。


    兩人皆是疼得一時無法動作,地上散落零零碎碎的痛唿聲。左喬先行一步把斧頭踢開,石洲抬手掐左喬的脖子被她擋開後打翻了身後的工具箱,掉出一把手持鋸。那把鋸刀子一樣的刃捅進左喬的肩膀,鋸齒和鈍尖兒磨得左喬喊聲淒厲,眉頭壓著眼皮,手刀劈向石洲的喉嚨,緊接著攥成拳打在他胸骨上,左臂撐地坐起來把石洲死死壓在水泥地上。口袋裏什麽東西彈簧似的彈出來,蛇尾掃過左喬的側臉,那條青蛇飛到石洲耳邊,驚厥弓行逃走了。左喬有點惋惜,在地下室裏自己唯一不會被吞吃的朋友就是一條蛇,隻不過後來還是被不小心帶進了鍋爐裏跟著人一起燒死了。


    “你以為我什麽都看不見?我看的清清楚楚!”


    左喬咬牙拔出鋸子反握在手垂直紮進石洲右胸,如同給褪了毛的雞剔骨一樣,刀刃緊緊貼著一節肋骨,石洲幾乎要昏死過去,被左喬徹底牽製住動彈不得。身上沒有一處不在疼痛,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雙手一癱,笑了起來。


    “看著吧,你永遠都出不去。永遠困在那個臭烘烘的地方看著你的同類一個接著一個被吃掉,明明渾身是血卻要聽她在你的頭頂禱告哈哈哈哈哈……是我贏了,我們贏了樂宜!”


    左喬大口唿吸著,石洲的話時近時遠,她已經打到精疲力盡了,全身上下所有的重量全都壓在手持鋸上,就像蹣跚者的拐杖。石洲在宣誓著什麽,樂宜,地下室,閃蝶的角鬥場與開膛破肚的包裝袋們……左喬昨夜在夢中迴到了那個地方,五層金屬台階,正對麵是廁所,拴鐵鏈的牆背後是教訓不服管教者的用刑室。那時候她被踩著頭別在右邊的牆角。一顆熱度未散的心髒還帶著點兒皮肉掉落在她麵前。鮮血蹭濕她的睫毛,一條黑狗湊上來咬住那顆心,她隻能看見躁動的一片漆黑,聽見狗喉嚨裏的唿嚕聲與興奮的喘息。


    溫書把自己叫醒的那一刻,迷迷糊糊間左喬以為自己躺在一片永遠不會沉下去的海麵上。倒在子伊島酒店房間裏的左喬睜開眼,而漂浮不知名海域,渾身的傷口都被海水泡白的左喬卻在一切重塑的今天選擇永遠閉上眼睛。前者親眼看見紫色的煙霧散去,後者則剛剛被紫色的床單蒙住臉。


    “你確實,搞錯了。”眼淚奪眶而出,砸在石洲大笑而張開的嘴巴裏,滑進他幹澀的喉嚨吞咽進去,“藺霜不是我的愛人。或許我希望是,比任何別的人更希望。可是你把我的記憶找迴來了……”


    “我贏了……樂宜。贏了……”


    “你贏了……我會繼承你的衣缽,石洲,我繼承你的衣缽。”左喬聽見外麵的樓梯傳出響聲,因為疼痛而混沌的大腦逐漸恢複了平日的清明,看向石洲的雙眼充滿了希冀,“我要繼承你的衣缽,複仇。我會寫出比今天精彩十萬倍的戲,演給所有人看。”


    溫書的臉因為缺氧而紫紅,聶向明不管淩宇達的阻攔,掐著溫書的脖子誓要殺了她以超脫自己糊塗的前半生。淩宇達幹脆一腳把他推開,毫不憐香惜玉地拖著溫書的後衣領把人拽到自己腳邊擋在二人中間。


    “一個溫書代表不了什麽。她不是你隨處撿到的沒有密碼的銀行卡。你想拯救你的靈魂嗎?不是靠殺了她拯救的。”


    “那你說怎麽辦?啊!這是我的任務,我的,我的任務——我還要迴去演戲,我還有我的夢想!”


    “啊對,你的夢想,十幾年一以貫之的希望,但也不耽誤你搖骰盅不是嗎?我也沒有辦法聶向明,你早就沒有機會了。”


    淩宇達把溫書甩到身後的樹坑裏,上前重重用鞋跟踩在聶向明的膝蓋上。他的痛唿聲穿耳而過,淩宇達冷眼旁觀,覺得聶向明總要比高康幸運,高康至死都沒有唿救的機會。淩宇達不再猶豫,甚至都沒有看龔宇倫一眼。他不會出手的,隨即他拎著聶向明往身後的斷崖走去。


    “放心吧,死不了。我還要看見你用這張臉在攝像機前麵笑呢。”


    拽著衣服的手一鬆,聶向明找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東西,就這樣背身直直摔下了懸崖。所幸懸崖並不算太高,聽到落水聲後不久,崖下傳來尖銳的口哨。


    “你不是石洲的人?”


    龔宇倫看著聶向明墜海,溫書喪失了情緒激動的能力。唯有淩宇達還笑著,轉身踢開垃圾桶,其下深坑中埋著那台屏蔽器。


    “我要帶著她走了。你一起嗎?”


    溫書和龔宇倫聞言都注視著淩宇達的麵龐,簡單的一句話變得難以理解。溫書緊盯著大門,龔宇倫緊盯著屏蔽器。


    “左喬會死嗎?”


    “如果石洲真的喚醒了她的記憶,那死的人大概不會是左喬。石洲現在應該在等著我下去。”


    “你叫了援兵嗎?”龔宇倫的語氣又變得如初見般柔和,得到肯定答案之後,他逐漸明白,眼前的人並不是淩宇達,“難道要警察上岸看著左喬殺人?”


    “所以你得快點兒做決定,她小時候就能射殺一屋子的人,二十八歲的她應該不會遜色於這個成績吧。況且屋子裏的隻是一個草包。”


    “什麽射殺?”


    “啊哦,你什麽都沒聽到。”淩宇達一邊歉意地對龔宇倫笑,一邊向溫書伸出手掌,“去吧。去做菲利普·隆巴德,至少在這座破島上你是無罪的。”


    溫書最終搭上淩宇達的手掌,她被攙扶著走到剛才聶向明消失的斷崖邊。龔宇倫挺直腰背緩緩向他們點頭,直至看到他們擁抱著倒向波瀾壯闊的海麵。


    上一次這麽安靜是在什麽時候?龔宇倫記不清了,大概是午夜一個人坐在高平臥室外木棧道上發呆的時候。他好久沒有見過高平了,大概有十幾年那麽久。龔宇倫繞到另一側從一個隱藏門走入地下室。地下室裏滿是打鬥的聲音,戰況激烈。龔宇倫沒有開手電筒,在黑暗的樓梯上奔跑,因為踩空而重心不穩地不停撞牆,直到打鬥聲越來越近,血腥味兒越來越重。


    重物倒下的聲音打斷了龔宇倫的步伐。耳畔又響起了外麵不間斷的海浪聲,他選擇扞衛自己來之不易的無罪,摸到那麵凹凸不平的磚牆,一把拉下電閘。光芒短暫地刺瞎雙眼。龔宇倫看到一片狼藉的場麵,地上到處都是血的擦痕,就像第一層顏料落在畫布上根根分明的筆觸。斧頭橫在他前麵的過道,左喬壓在石洲身上,手撐在石洲胸前那把刀上。


    “你把法官殺死了?”


    “還沒呢。”


    左喬的聲音啞得像另一個人在說話。光明的地下室,龔宇倫得以見到狼狽的左喬,鮮血融進那件夾克裏,左喬的臉上濺上了血跡。鼻梁上有一道細小的劃痕。龔宇倫仔細看了看躺著的石洲,發現人真的還活著,臉上還帶著詭異的笑容,一直在嘟囔著什麽。


    “他說什麽?”


    “amen.”


    左喬從地上爬起來,剛站起來腳步踉蹌著往牆上倒,龔宇倫伸出手要扶的時候她自己又穩穩站住了。左喬擦掉臉上的血跡,說自己好像聽到了快艇的聲音。


    “淩宇達……也不是,額反正是那個人叫的援兵。他已經帶著溫書和聶向明離開了。”


    “大概知道是誰了。你呢,為什麽留下來?”


    龔宇倫果斷放棄了下來之前給自己做的英雄救美的預設,左喬的狼狽不是戰敗者的額最後時刻,而是勝利者大戰過後的新形象。他不曾想到自己看賽木詩歌想象的斷臂騎士渾身是血帶上王冠的樣子,和現在的左喬竟能完美重合。寫這段的時候左喬當時又在想些什麽?


    “我想和你做朋友。”


    “看不出你竟然是個樂天派。”


    “不是,絕對不是。”龔宇倫走上前去,看見左喬正低著頭用一張手帕擦拭那枚蝴蝶戒指,“我留不住朋友,但還是會忍不住交朋友。至少我要向你證明,那些畫和雕塑都是我的作品。”


    “那不過是個激將法。”


    左喬迴答得很誠懇,擦好的戒指翻來覆去打量了一遍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在了石洲的腦袋邊。


    “我們走吧。”


    左喬和龔宇倫坐在碼頭上,血腥味兒隨風飄散,左喬看著天上濃厚的烏雲,定是要下一場大雨了。


    掙斷鎖鏈那天她渾身是血站在另一扇鐵門外。動靜鬧得很大。黑漆漆的槍眼兒頂著那個被遺忘的人含淚卻溫柔的眼睛。扣動扳機的那一瞬間左喬想,如果到自己將死那日,她絕對不要迴頭,否則最後一眼看進別人心裏去,又要多一個靈魂殘廢的人獨自留在世界上。


    紫色的煙霧終於散去,罩在左喬頭上的泡泡啪得一聲破滅。在龔宇倫走進地下室之前,左喬對石洲說了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


    “我從來都沒打算離開地下室,那裏將會是我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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