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家中生出巨變就已經夠鬧心的了,聽到漢王又要搞事情,周延儒心中真是煩惡透頂,當即脫口而出:


    “陛下,按例應由翰林院檢討出任親王講官。史惇是翰林院編修,做太子講官更為合宜。”


    崇禎點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迴答。一個新科狀元,正常情況下應該做太子的講官,給親王做講官實在屈才。


    但既然昨天和朱慈炤打了賭,那就接著再問問吧。等三個人都堅定否決了這個提議,也讓難纏的漢王爺見識見識朝堂的殘酷。


    於是崇禎又向禮部尚書林欲楫問道:“林尚書,你以為如何?”


    林欲楫略一沉吟,便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史惇現官戶部山東司主事,翰林院編修本就是兼任。讓他抽些時間再兼著漢王講官,臣以為並無不可。”


    崇禎聞言,皺起了眉頭。再看向林欲楫時,審視的目光中充滿了猜疑。


    崇禎心裏明白,自己曾經三四次命田妃推舉賢良,而林欲楫就是田妃推舉的大臣之一。林欲楫如此明顯地偏向漢王,莫非他們兩個有所勾結?


    林欲楫能感受到皇帝審視的目光,也覺得有些無趣。自己為官多年,素來清正剛直,既不結黨,也不營私。就因為曾經被皇貴妃推薦過,東林那幫人就沒完沒了了。


    林欲楫暗暗感歎:本來自己不知道這事,還是最近東林越來越猖狂,透露出越來越多的敵意,這才隱隱從孫承澤、吳昌時等人口中聽說,原來自己受過皇貴妃舉薦。


    至於吳昌時等人為何知道此事?因為吳昌時是周延儒的心腹,周延儒又與嘉定伯周奎交好。


    而嘉定伯是國丈,手眼通天,尤其是對於內廷情報,知道的又多又準。


    這不就都對上了嘛。


    就在崇禎以為自己看穿了背後隱情之時,林欲楫忽然跪了下來:


    “陛下,臣年近古稀,心力衰竭,已不堪勝任禮部尚書之位。請陛下準臣致仕,迴鄉頤養天年。”


    崇禎差點被噎了個倒仰,就為了給漢王推薦個講官,你直接連禮部尚書都不幹了啊。


    其實這就冤枉林欲楫了。雖然林欲楫以前是堅決反閹黨反魏忠賢的,但如今卻也同樣看不慣東林當政,營私舞弊、黨同伐異。


    本來就不想幹了,正好今天遇到這事。史惇給漢王做講官,最多隻是有違成例,也不是什麽大事。


    所以趁此機會,把皇貴妃的人情還了,然後順勢辭官,不陪你們玩了。


    首輔周延儒、次輔陳演都是庸碌無能、欺君誤國之輩,既然皇帝這麽寵信他們,那你們一起玩吧。把大明玩完了,也就痛快了。


    崇禎慰留再三,林欲楫固請,最後也隻得無奈答應。至於猜忌之心,自然也隨之消解。畢竟林欲楫若與漢王真有勾結,犯不著為了區區一個講官,連禮部尚書之位都不要了,這代價大的實在有點不合情理了。


    對於史惇做漢王講官,周延儒、林欲楫一個同意,一個反對。那就隻能再問問史惇本人的意見了。


    於是史惇被宣召入殿。崇禎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然後等待史惇的迴答。


    出乎意料的是,史惇隻略作思考,然後就答應了。


    這下崇禎可被震驚了,因為可以確定的是,史惇一個新科狀元,跟朱慈炤是沒有任何接觸,沒有任何淵源的。


    就算想做講官,史惇也是完全有機會被選為太子講官的。


    放著太子講官不當,卻選擇漢王講官,這就太怪太怪了。


    崇禎也在心中暗歎:真是邪性了,最近這一年,發生了多少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了。


    很多事情完全搞不懂其中的因果,但它就是發生了。


    也不怪崇禎難以理解,史惇對東林的反感達到了極致,在朝中屬於異類中的異類。


    而皇帝、太子、定王身邊都圍滿了東林,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深受其影響。


    史惇不願意往東林人堆裏湊,那剩下的選擇就不多了。


    君無戲言,既然跟漢王打了賭了,那便不能耍賴,崇禎向史惇問道:“那以後史你與方以智便出任漢王講官了,你們兩個誰做訓講,誰做仿書?”


    史惇迴道:“臣對楷書、隸書都有些許心得,便毛遂自薦負責仿書了。”


    史惇主動謙讓,那就好辦了。崇禎點點頭,這件事情便定了下來。


    經筵繼續,崇禎、周延儒都心不在焉地應付著。


    ……


    與此同時,錦衣衛衙署中,駱養性正在書房中,如坐針氈。


    駱大都督時不時望向門口,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不多時,趙弘祖推門而入。


    趙弘祖臉色凝重,一進書房,立即就把門栓插上了。


    駱養性輕聲問道:“如何了?”


    趙弘祖點點頭,輕聲迴道:“還好,我們密室說。”


    於是兄弟倆推開暗門,進入密室。


    確定不會有人偷聽後,趙弘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滿臉好奇地問道:“哥,這個漢王是什麽來路,他為何知道如此多的隱秘之事?”


    “你先說說都拿到什麽了?”


    趙弘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兩本厚厚的冊子,幾封信件:


    “這兩本冊子,是複社領袖張溥親筆所寫。一本寫了張溥需要除掉的政敵,另一本是張溥推薦的東林、複社骨幹。


    張溥在周延儒起複、重任首輔背後出了大力。作為迴報,張溥寫了兩本名冊交給周延儒,要挾周延儒幹掉他列出的政敵,提拔他列出的黨人。”


    駱養性追問道:“去年張溥都死了,周延儒為何不把這兩本名冊銷毀呢?”


    趙弘祖無奈地搖搖頭:“周延儒怎麽舍得銷毀,這兩本名冊裏記錄了數百名東林、複社骨幹及其政敵的出身、人脈、性格、經曆。甚至還有隱私、把柄。張溥還給大部分人寫了品評。


    這兩本冊子價值連城啊,把它們拿在手裏,就等於掌握住了整個朝廷的脈絡。


    再說周延儒正如日中天,也沒想到別人敢動他,自然犯不著銷毀如此寶貝。”


    駱養性聞言,打開冊子略翻了翻,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冊子中列出的那些高官隱私、把柄,連錦衣衛指揮使都沒聽到過絲毫風聲,但是張溥這位複社首領知道,還都記了下來。


    誰拿到了這兩本冊子,就可以盡情要挾百官了。


    趙弘祖又將那幾封書信遞了過來:“這都是周延儒和一些重臣秘密進行利益交換的來往書信。


    比如周延儒寫信給罷官閑置的閹黨骨幹阮大铖,表示阮大铖雖然在他起複中出了大力,但他重任首輔後,已經盡了最大努力為阮大铖疏通。


    可是東林、複社骨幹都極力反對阮大铖起複。


    沒辦法,隻能讓阮大铖另推薦一個人,加以重用。


    然後阮大铖就推薦了同樣被罷官遣戍的馬士英,於是馬士英被起複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鳳陽、廬州等地軍務。”


    聽完這話,駱養性直搖頭:“連首輔都如此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漢王殿下說的對,大明焉得不亡。”


    趙弘祖又追問起來:“漢王到底是什麽來路,為何連這種天大的機密都知道?”


    駱養性攤攤手:“不知道啊,我就知道漢王殿下深不可測。他說周延儒手裏有這兩本名冊,已經驗證屬實了。


    他還說十月份,周延儒將與嘉定伯通譜聯宗,走上權力巔峰。而清軍將在同月入關劫掠。再等不到兩個月,便有驗證。


    反正別惹他就是了,我問他不怕我去向陛下告密嗎。他直接告訴我,若敢告密,當天晚上就派死士給我滅門。


    實力深不可測,做事還心狠手辣,這樣的人咱們惹不起。


    再說了,現在我們已經跟周延儒不死不休了,漢王是我們最重要的盟友。”


    趙弘祖感歎道:“上麵鬥的是真狠啊。咱們這些在錦衣衛根深蒂固的家族,之前我還以為多麽厲害呢。結果在漢王、首輔、國丈這些人麵前什麽都不是。”


    駱養性忽然又想起來一個關鍵問題:“咱派出的死士,是怎麽在周延儒府中拿到這麽機密的名冊、書信的?這些東西應該藏的很深啊。”


    趙弘祖露出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周延儒有兩個最重要的門客,一個叫盛順,一個叫董廷獻。


    昨晚不是雷聲滾滾、風雨大作嘛,所有人都躲在被窩裏睡覺,也沒人在外麵走動。我們的死士就摸進了盛順的房中,對他進行了嚴刑拷問。


    雷聲、風雨聲那麽大,別人又聽不到,死士們就使出十八般武藝,盡情拷問唄。


    拷問明白,按他供出的情報,潛入周延儒書房密室拿到名冊、書信。


    最後將盛順床邊的火燭推倒,就說是因為雷聲太大,把火燭震倒了。然後盛順就被燒死了。


    反正周延儒也不敢報官,隻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


    駱養性眼都直了:“大兄弟啊,你怎麽能這麽狠呢。”


    “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


    “哎,把名冊抄一份,將抄本交給漢王,算咱們納的投名狀了。”


    趙弘祖好奇地問道:“我們為什麽要主動給漢王交投名狀呢?”


    駱養性無奈地笑道:“不然怎麽辦,你主動納投名狀,還能賣個好。


    你不主動,漢王也會索要抄本的,到時候你還敢不給嗎?反正早晚都要給,還不如咱自己有點眼力勁呢。”


    趙弘祖皺皺眉頭:“話是這麽說,但這兩本冊子真夠抄的了。”


    趙夢祐,萬曆初年執掌錦衣衛,因在奪情事件中得罪了首輔張居正而罷職。


    世道好輪迴。


    如今,趙夢祐的長孫趙弘祖、長外孫駱養性,又要向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發起衝鋒了。


    ……


    時近中午,朱慈炤終於親自盯著內侍們把家當搬進了庫房鎖好。然後給了賞銀,送走了王承恩及內侍們。


    之後又接見了侍衛們,勉勵幾句,便命他們去分配房舍。


    好容易拖著疲憊的身軀迴到房中,竇美儀已經鋪好了被褥。朱慈炤往床上一倒,捂著腦門兒大發感慨:“自己獨門獨戶過日子還真不容易,光是這安家置業、迎來送往,就消耗多少精神。”


    方正化迴道:“讓竇女史服侍殿下睡一會吧,奴婢得去外麵照應著。咱今天請了京師最好的酒樓上門做飯,宴請侍衛們,這時候人也快來了。一會把酒席擺在哪裏呢?”


    朱慈炤答道:“找個幹淨體麵的宮殿,擺上十桌。不要怕花錢,酒菜揀最好的上。讓侍衛們敞開了吃,敞開了喝。”


    方正化領命而出,又裏裏外外忙活去了。


    竇美儀走到床邊:“殿下把衣服脫了吧,躺裏麵好好睡。”


    朱慈炤擺擺手:“雖然我重孝在身,不能飲酒取樂,但一會我還得去宴席上露個臉呢。露完臉迴來再脫了衣服好好睡,現在先眯一會吧。”


    竇美儀讚道:“殿下對這些侍衛可真重視。”


    “不重視不行啊,這是直接關係到我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


    咱太祖爺都說過,他對誰都敢唿喝訓斥,唯獨對給他做飯的廚子,從來都是客客氣氣、賞賜優厚。


    這是為什麽呢,因為得罪了廚子是真的會死的。


    咱這也是同理,王府一百多號人,把誰得罪了,都有可能會導致死人。


    你和大伴兩個人,我更重視。


    所以你平時也不用太拘謹,我輕易不敢得罪你。”


    竇美儀笑道:“那奴婢現在是不是可以把威風耍起來了?”


    朱慈炤笑道:“當著我的麵耍沒事,見了別人你千萬悠著點。咱王府現在就你一個女人,還這麽好看,別把哪個侍衛惹火了,再對你做點什麽。


    你要是沒事幹,去庫房翻翻。明天我去田家,要準備四個人的禮物: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姨娘。


    等吃完飯你就去找禮物吧,我看你眼光如何。”


    竇美儀點點頭,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做起了針線。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飯菜做好,桌椅擺開。


    方正化迴來把朱慈炤叫醒,一起來到前廳。


    廳中擺了十大桌,已經坐滿了人。見漢王殿下進來,齊刷刷起身行禮。


    朱慈炤非常熱絡地笑道:“都坐都坐,不要拘束。今天沒外人,也沒庶務,大家盡情吃喝便是。


    酒菜管夠,誰不喝躺下不許離席。”


    走到主位,竇美儀給倒了杯茶水。


    朱慈炤端起茶杯解釋道:“我重孝在身,不能飲酒。今天隻能是以茶代酒,以後勞諸位保衛王府,還請多多費心。


    兩年之後,我會去漢中就藩。


    你們願意跟著我走也可以,迴錦衣衛也可以。


    不論去哪裏吧,兩年後每人至少官升一級,贈銀三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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