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王的學習內容分為兩大項:一是訓講,二是仿書。


    訓講就是念書、背書,講解、訓導。


    仿書就是練字、臨摹。


    方以智專門負責訓講,劉明翰專門負責仿書。


    跟太子的講官配置相似,定王這兩個講官也都有極其鮮明的東林背景。


    劉明翰的父親劉元珍與顧憲成、高攀龍等人並稱‘東林八君子’,是資曆非常老的東林人。


    方以智嚴厲,而劉明翰溫和,所以定王對兩位講官的態度差異極大。


    兩人等了半晌,定王才緩步走來。


    進入書堂,行過禮之後,定王坐在中間,方以智坐東麵,劉明翰從西麵,開始講書。


    這次講讀,先由方以智念誦幾段《論語》,然後講解答疑,再由定王背誦。


    方以智聲音洪亮壯厲,念誦道: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本來定王心情就極不爽快,又早就厭煩方以智,聽到這兩段,不覺心中慍怒,變了臉色:什麽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什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你這是故意影射我嗎?我本來有好幾個俏麗的宮女侍候,個個都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結果呢,被閑得沒事幹的文臣們攛掇著父皇、母後換成了六十歲的老婆子。


    這也就算了,你還敢影射我,說什麽‘素以為絢兮’。


    你還生怕我聽不出來這是影射,所以開頭便先來一句‘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真是開章明義,直達主旨。


    天下之所以快亡了,就是你們這些吃飽了撐的文臣給禍害的。


    方以智著實有些冤枉,《論語》挨著念誦講讀,按照順序就講到這兩段了,誰有辦法呢。


    方以智也不知道定王為何變了臉色,先是將這兩段的大意講解一遍,然後又要求定王跟著自己念誦。


    定王跟著念誦了幾遍,方以智又讓定王解釋其大意。


    定王光顧著生氣了,剛剛就沒有認真聽方以智講解,自然說不上來。


    方以智是個較真的人,心裏一急,便厲聲訓導了幾句。


    定王開始還唯唯諾諾敷衍幾句,方以智又多說了幾句,徹底把定王惹煩了。


    定王轉向劉明翰高聲唿喚道:”請劉先生來訓。”


    近侍栗宗周提醒道:“殿下,方先生訓導、劉先生仿書,此禮也,不可更父皇爺所定。”


    定王強壓下怒火:”那該仿書了吧,請方先生出去相候。”


    方以智答道:“按照講書的規程,需要殿下先將這兩段背熟,臣才能出去。”


    定王聞言,將書合上,從頭背誦,一字不差。方以智無話可說,隻得起身到門外遊廊上坐等。


    方以智出去之後,劉明翰移座到定王身側,輕聲笑道:


    “我們之前已經仿書仿了四期,今日殿下可不必仿書,就隻自己用中楷寫八個字,呈與陛下,請陛下看看殿下的進益。”


    劉明翰的本意是讓定王自己寫幾個字呈給皇帝,讓皇帝誇獎幾句,以此來舒緩一下定王的心情,別每次講讀都弄得如此苦大仇深的。


    定王點點頭,寫就寫,父皇常誇太子書法好,今日我也得展露展露。


    於是定王構思片刻,然後提起筆信手寫了七個大字。


    寫完字,也不召喚方以智,定王還與劉明翰閑聊了起來:“敢問先生,令尊曾任何官職?”


    劉明翰答道:“家父乃皇祖朝直臣。”


    定王歎賞道:“先生如此溫恭,自有好兒孫做狀元。”


    劉明翰聞言,連忙叩謝。


    定王將劉明翰扶起:“你父親做好官,生你好先生,兒孫自然好也。”


    定王又命近侍將案幾上兩個金獅書鎮,又兩方玉尺,納入劉明翰袖中:“先生攜歸,留與兒孫,見我兩人相與情意。”


    每個金獅書鎮重約三十兩,那可是沉甸甸的。


    劉明翰固辭:“銘感之恩,入之肺腑,不在物件。”


    兩人來迴推讓幾次,劉明翰實在不敢收,定王方才作罷,獨自歎賞道:


    “劉先生是一錢不要的,天下做官人,都像先生,哪有流賊。”


    定王又拉著劉明翰講解了半天書法,才命內侍帶劉明翰下去賜飯。


    方以智等得極不耐煩了,才再次被叫進去。


    到了午後,定王的字傳入乾清宮,崇禎誇獎了幾句,然後笑著吩咐王承恩:“將這字收著,明日經筵,拿給講官們傳看傳看,讓他們也評評。”


    ……


    第二日,八月二十。


    崇禎處理完朝政,於文華殿開經筵。


    君臣講讀完,本該散了。崇禎卻命王承恩將定王的字傳示眾人:“定王出閣讀書已月餘,這是他昨天寫的字。眾你們看看,可有進益?”


    周延儒等閣臣先看,然後傳之於諸講官。


    閣臣們倒還好,都連連誇讚。翰林院這些講官們卻都不是省油的燈。


    一講官提出將定王的字帶迴翰林院,給一眾翰林傳閱,有三四個講官站出來附和。


    崇禎一聽,那行吧。本來就是要給官員們顯擺顯擺自己教子有方,挽迴一下漢王胡鬧帶來的形象損失,所以有人願意主動宣揚還不好嗎。


    至於有人要拿此事大作文章,那是萬萬想不到的。


    ……


    午後,錦衣衛。


    駱養性無所事事,一邊慢悠悠地喝著茶,一邊盤算著晚上怎麽玩弄自己新買的兩個小妾。


    越想駱養性越得意:在女色上,我豈止是賽過活神仙,估計連皇帝都比不過我。雖然皇帝的女人也不少,但我可以同時玩弄兩個小妾,而皇帝礙於禮法,必然無緣體驗其中妙處。


    可惜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一位百戶慌慌忙忙跑來,在門外一邊急促地敲門,一邊叫嚷:”都督,不好了,出大事了。”


    好在這百戶是親信,否則駱養性非罵他一頓不可:我是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錦衣衛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好好的,怎麽會不好了呢。


    駱養性將人喚入,那百戶直入主題:“都督,不好了,宮裏傳出消息,您被彈劾了。”


    “我被彈劾了?放屁,我這錦衣衛差事當的,比夫人養的小白貓都乖巧溫馴。哪個缺德喪良心的,連我都要彈劾?”


    百戶答道:“兵科給事中曹良直,彈劾都督泄漏陛下密旨,意圖誅殺言官。


    曹良直說都督是不忠不義的欺君奸佞,應該和熊開元一起處決,明正典刑。


    如今言官裏已經傳開了,群情洶湧,都鬧著要上書彈劾您呢,說是非殺了都督不可。”


    駱養性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什麽小妾之類的美好事物,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廖國遴,廖國廖,一定是他。我們是好友,還是同鄉,他怎麽能賣了我呢。”


    駱養性無力地嘟嘟囔囔,這太嚇人,一旦被言官盯上,不死也得掉塊肉。更何況自己絕對是理虧,而言官卻已群情激憤了呢。


    最最令駱養性絕望的是,自己執掌錦衣衛是周延儒舉薦的,而廖國遴、曹良直又都是周延儒的親信。


    他們為什麽要坑我呢?為何要置我於死地?難道是周延儒的授意?


    雖說周延儒痛恨廠衛,也在極力打壓廠衛,但你非要弄死我的話,當初舉薦我做什麽。我又沒招你,沒惹你的,何苦呢。


    出了這種事情,需要找誰疏通才能過關?


    駱養性唿天搶地,折騰半天,才稍稍冷靜下來:“哦,對對對,還有督主呢。快,備馬,我要去東廠。”


    百戶一句話就澆滅了駱養性的希望:“督主今早告病,陛下體恤,讓督主迴家歇幾天。”


    自周延儒重任首輔,廠衛備受打壓。從上到下,已經是半天打魚,五天曬網了。


    駱養性徹底傻眼,反反複複糾結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迴家了。


    迴到家後,駱養性開始寫信,命家奴送給駱家的故交。


    然而駱家這麽多年積累下的人脈,竟然在此刻完全失效了。那些顯貴故舊,要麽敷衍,要麽閉而不見。


    待最後一個家奴悻悻歸來,駱養性徹底失去了希望。


    誰能想到,這麽件小事,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歎息良久,駱養性對夫人囑咐道:“夫人,我對不起你。這一劫,我怕是逃不過了。再看兩天,若是實在難以挽迴,我就自裁了,這樣說不定駱家還不會被牽連太深。以後這個家就拜托夫人操持了。”


    駱夫人聞言,嚇得花容失色:“夫君也太悲觀了,哪裏就到這一步了。不就是陛下要秘密處決兩個言官嘛,您又沒真的去殺,至於非要您的性命?”


    駱養性無奈地搖搖頭:“婦人之見,當今萬歲,你不懂。那些文官,什麽尚書、督師,都是說死就死。我區區一武將,你覺得死起來很難嗎。


    再說咱們家,曾祖父、父親都執掌過錦衣衛。他們貪過沒有,收過賄賂沒有?我貪過沒有,收過賄賂沒有?


    有人要借機整倒我,隻需借助密旨泄漏一事,把我扔進詔獄,然後那些貪汙受賄之事隨便一查,就夠定我死罪了。”


    “那夫君再找權貴求一求啊,說不定事情還能挽迴?”


    “還求誰,能求的都求過了。廠衛嘛,皇帝的狗,人人喊打。按說我是皇帝的狗,別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現在好了,不知怎麽弄的,我就人厭狗棄、人人喊打了。


    我提前告訴你,若是皇帝下旨將我逮入詔獄,那我就當場自盡,沒辦法再與夫人訣別了。”


    駱夫人聞言,滾下淚來:“哪裏就到這一步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夫君被下獄,也要咬牙撐下去啊。不到下旨砍頭,都可能有轉機的。”


    駱養性堅定地搖搖頭:“我這人,貪財好色,軟弱無能,還特別怕死。這都沒錯,但我寧可自殺,也絕不進詔獄。


    我們駱家四代,有三個人執掌錦衣衛。這錦衣衛掌著掌著,把我自己掌進北鎮撫司詔獄裏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丟不起這個人,祖宗更丟不起這個人。


    我寧可自裁,一了百了。算了,不說這個了,去鋪床吧,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晚團聚了。”


    駱夫人咬咬牙:“夫君,要不要把新買的兩個小妾叫來?”


    駱養性聞言一愣,繼而揮揮手:“叫吧,叫吧,反正已經這樣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吧。”


    心知這可能是自己夫君人生的最後一晚了,駱夫人也不計較那麽多了,破罐子破摔吧,開心就好。


    ……


    端本宮中,朱慈炤已經下床到院子裏溜達起來了。


    方正化跟在後麵稟報道:“殿下,奴婢已經跟二王公說了,咱們明天去錦衣衛挑選侍衛。二王公讓奴婢轉告,明天一早,皇爺要先召見太子、定王和您。


    見過皇爺,二王公再跟我們一起去錦衣衛。”


    朱慈炤點點頭:“下了這好幾天雨,空氣清新,秋風涼爽。端本宮的菊花開的真好,趁著人少,咱們好好賞賞。”


    方正化讚道:“如今宮中,也就殿下有如此閑情逸致了吧。”


    “咱已經鬧過了啊,又不能天天鬧,一時半會輪不著咱們了。前幾天別人看咱們的笑話,接下來換咱們看他們笑話了。


    你就看吧,兩年之內,父皇、皇後、懿安皇後、太子、定王,都有的是要哭的時候。”


    方正化有些不解:“一兩個人哭也就罷了,為何這麽多人都要哭?”


    “北京守不住了,大明要亡了,能不哭嗎。你就看最近一個月,雨水這麽足,我估計吧,開封那邊把黃河挖開,往護城河裏一灌,萬事皆休。


    開封一沒,中原的局勢就徹底崩掉了。清軍再趁機入關,熬不過去了,大明撐不了兩年。”


    方正化更加不解:“殿下,那您為什麽不急?”


    朱慈炤無所謂地攤攤手:“關我什麽事,大明的興亡,要皇帝、皇後、儲君負責。我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吧。


    我是個藩王,隻要守住我的漢中不丟就可以了。”


    “殿下,常言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大明若亡,您又如何能守得住漢中?”


    “你到時跟我去漢中實地看看就知道了,漢中四麵都是山。漢中的‘中’是怎麽來的,就是因為被群山圍在了中間。


    漢中跟西安之間,有連綿二百多裏的群山。二百多裏指的是直線,直線你懂吧?如果考慮到翻山越嶺,爬上爬下,你可能要走接近四百裏路程。


    我五萬人守漢中,把住關隘,以逸待勞,你就想想吧,敵軍得多少人才能打進來。”


    方正化抬上杠了:“以前幹爹還教奴婢讀過兵書,奴婢也懂些皮毛。若是敵人十萬大軍來襲,五萬人在漢中,也就堪堪夠據守關隘。畢竟四麵那麽多關口,都得分兵把守。


    而敵人隻需集中兵力,攻擊一條路線即可。


    再說了,倉促之間,殿下哪裏來的五萬精兵。那可得是精兵才行,硬湊的烏合之眾隻會一觸即潰。


    更何況,即使有五萬精兵,還需要至少同樣數量的輔兵,還有天量的糧草、鎧甲、餉銀。


    不是奴婢看不起殿下,這些錢糧該如何籌措。


    即便有五萬精兵和足夠的錢糧,您能調兵遣將,如臂使指嗎?”


    朱慈炤笑道:“沒想到大伴還頗有些見識,我說的東西能不能實現,兩三年內便可驗證。你既然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


    我若輸了,那也意味著大明完全沒救了,我給你黃金千兩,你去安安穩穩當個富家翁吧。


    我若贏了,要求也不多,你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幹就行。”


    方正化聞言,立即跪了下來:”殿下為何如此看奴婢,奴婢本就死心塌地跟著殿下,又何用打賭。”


    “起來起來,我就隨口一說,你這麽激動幹什麽。我知道你忠義,但是咱們相處日淺,我對你也沒什麽拿的出手的恩遇。所以就算真遇到危機,我也不會讓你為我賣命的。


    人家文臣都說了,自己食君之祿,世受天恩,所以才會報國殉節。


    反過來說,你沒受過那麽大的恩遇,就沒必要賣命。


    如果現在就讓你去賣命,我自己都覺得理虧。咱是要臉的人,不能幹這種缺德事。”


    方正化又被自家殿下的這套歪理說懵了。


    方正化忽然一拍腦門:“哎呀,奴婢忘了,今天去見二王公時,路上還打聽到件事情。


    錦衣衛的駱養性挨了言官彈劾了,說是皇爺下密旨,讓他殺掉詔獄裏關著的兩個言官。


    偏偏事情被駱養性泄漏出去了,這下好了,言官們紛紛上書,揚言非要弄死駱養性不可。”


    朱慈炤聞言,連連稱奇:“嘖嘖,駱養性這個大糊塗蛋,才五天時間,密旨的事就被他整得人盡皆知,真是個作死小能手。”


    方正化又懵了:“五天時間?奴婢都沒打聽到皇爺什麽時候下的密旨,難道殿下您早就知道這事?”


    無形之中,又被朱慈炤裝到了。看著方正化一臉驚詫的表情,朱慈炤心中有些小得意。


    如何篩選心腹,如何培養死忠,這到哪都是個大難題。


    駱養性這事,就是崇禎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又一典型。


    朱慈炤故意泄露些自己的實力給方正化,也是小小的測試。如果方正化守口如瓶,那自然最好。如果方正化往外泄漏,那就趕緊換人,及時止損。


    方正化還在震驚於自家殿下的情報能力之強,這種事情,那麽早就知道,至少得有司禮監秉筆一級的大太監通風報信才行。


    甚至普通的司禮監秉筆都不大夠格。


    朱慈炤拍拍方正化肩膀:“走了走了,雖說端本宮裏隻剩咱倆了,但長時間在院子中間站著看花,也有點突兀。迴去吃飯睡覺,明天我帶你去收服駱大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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