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去漢中?聽到這個問題,朱慈炤真恨不得痛痛快快噴崇禎大帝兩句。


    不是被逼的沒辦法了,誰願意去漢中就藩。


    我去上代漢王的首封之地,雲南昆明,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氣候宜人、四季如春。


    極負盛名的‘春城’它不香嗎,如果不是你們把漢家江山搞得快亡國滅種了,我吃飽了撐的啊天天跟你們這幫無聊透頂的人玩宮鬥。


    父子相疑、猜忌叢生,弄不好一會都要上鬼穀子了。


    朱慈炤歎了口氣,硬著頭皮答道:“祖宗家法,京畿之地不能封王,東南富庶之地也不能封王建藩。


    其他的好地方,成都、西安等大城早被其他宗藩占了。河南、湖廣到處都是農民軍;清軍入關劫掠,能向南深入到山東。


    那兒臣還能去哪,漢中四麵都是山,易守難攻,好歹還安全些。


    雖然瑞王叔祖覺得漢中同樣危如累卵,但兒臣覺得還能守一守。實在不行,鑽進山裏遊擊流竄,多半也能保得性命。”


    崇禎聞言,連連點頭稱讚:“我兒有膽識,迴頭我讓禮部發文,去問問瑞王肯不肯移藩。”


    朱慈炤聽到這話,喜形於色,嘴上忙不迭地連連謝恩,心中卻立即便警醒起來,今天的第二場言語交鋒開始了。


    崇禎是喜怒不形於色,心中卻極為得意:


    ‘這孩子雖然極為聰穎,但到底年輕識淺。封地我可以給你定下來,我也可以促成瑞王移藩。


    但你想離開京師去就藩?在滅掉東虜、掃清流寇之前,你就快省省吧。


    先有唐肅宗靈武即位,後有靖康之變趙構力挽狂瀾,我怎麽可能放一個親王離開京師呢。


    你說的選擇漢中就藩的原因,我也同樣不信。但正麵問你肯定也不說真話,看我給你上上鬼穀子的‘反應’、‘飛箝’之術。


    《鬼穀子》你應該還沒有讀過吧,就算讀過你也讀不懂。今天非把你有沒有心懷怨懟試出來。‘


    一念及此,崇禎和顏悅色地問道:”炤兒,那你說西北的流寇當如何平定?”


    “朝廷大事,非兒臣所能置喙。”


    “是朕讓你說的,你盡管直言。諸皇子之中,數你最是聰慧靈秀,也是你最好讀書。你盡管講來,便是說錯了,朕也恕你無罪。”


    今天朱慈炤受的誇獎有點多,如今父皇又稱自己在諸皇子中最是聰慧靈秀,不禁喜上眉梢,飄飄然起來。


    但得意歸得意,卻終歸沒有忘形,朱慈炤轉頭看看王承恩,再看看王德化,眼神中充滿了顧慮。


    崇禎將朱慈炤的小動作盡收眼底,笑著保證道:”放心吧,他們兩個口風很嚴,今天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會傳到外麵去,更不會被言官知道。”


    有了保證,朱慈炤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滔滔不絕地議論起來:“兒臣以為,要想平定農民軍,當行‘四正六隅、十麵張網’之策。


    隻是要稍作調整,李自成、張獻忠最常用的就是‘以走製敵’。


    打不過,他們就四處亂竄,所以才被稱為流寇。尤其是往深山裏一鑽,讓官軍上哪裏抓他們去。


    我們十麵張網,但不以剿滅為目的,而是把他們都往中原驅趕。


    等把他們都圍到中原,再分化打壓。比如招降張獻忠、羅汝才等人,然後許以高官厚祿、驅狼吞虎,讓他們去火並李自成。


    崇禎差點被逗樂了:‘這真是一知半解,紙上談兵。不知道從哪裏聽了些楊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麵張網’之說,稍加改動,就敢在君前賣弄了。


    鬼穀子飛箝之術:引鉤箝之辭,飛而箝之。鉤箝之語,其說辭也,乍同乍異。其不可善者,或先征之,而後重累;或先重累,而後毀之。


    也就是先讚揚他人,令其放鬆警惕、暴露實情。然後趁此機會,利用他自己的言辭箝製住他自己的心境和情緒,如同作繭自縛一般。’


    想到這裏,崇禎又實踐起了‘飛箝術’中的‘乍同乍異’之法,表達了對朱慈炤的不認同:


    “炤兒,你講的平寇之法很有道理,但你想沒想過,召降流寇,得安置他們吧。要驅虎吞狼,得發軍餉吧。


    要安撫住這麽多流寇,銀子從哪裏來?糧草從哪裏來?


    沒有錢糧,招撫之說,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


    你雖聰慧,但終究見識有限,所提之策,實不過紙上談兵而已。”


    紙上談兵可不是什麽好詞,朱慈炤聽到父皇如此說自己,不禁漲紅了臉,極不服氣地反駁道:


    “東南富庶,要錢有錢,要糧有糧,何來的沒有錢糧之說。那些官吏士紳不肯拿錢出來,豈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明亡了,他們也沒有好果子吃。”


    崇禎一臉不屑地搖搖頭:“真是小孩子頑話,還以為你天資多麽高絕呢。話一多,露餡了吧。朕宵衣旰食十五年,若是能從東南弄來錢糧,還用等到你來教朕嗎。”


    朱慈炤剛剛得了許多誇讚,如今乍一聽到父皇如此貶低,臉漲得通紅,頓時脫口而出:


    “就算從東南弄不到錢,還有藩王、還有勳貴。讓他們捐獻,哪怕每家拿出兩三成的財富,足夠咱大明度過難關了。兒臣願以身作則,就藩花費能省就省,隻要夠穿衣吃飯即可。省下的錢都給朝廷用作軍事。”


    崇禎心中暗喜,連讓藩王、勳貴捐家產這種話都說出來了,說明已經方寸大亂了。哎,到底還是太年幼了啊,連九蓮菩薩顯聖都不知道嗎,還在這裏做讓勳貴捐家產的美夢呢。


    轉念一想,崇禎又覺得有些不對,朱慈炤顯然知道九蓮菩薩顯聖,五哥兒夭折之事。他還敢這麽說,莫非是在內心深處,恨上勳貴們了?看來他的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快表露出來了。


    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才十一歲的兒子,而且這兒子還剛剛失去了母親,崇禎心中倒泛起了一絲歉意。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偷掃了下崇禎的眼神,朱慈炤在心中冷哼一聲:‘還真跟我玩上鬼穀子的‘飛箝之術’和‘反應之術’了。


    行行行,你要玩我就陪你玩,不就是鬼穀子嗎,你玩‘飛箝之術’,那我就陪陪你玩玩‘忤合之術’。


    ‘凡趨合倍反,計有適合。化轉環屬,各有形勢。反覆相求,因事為製。’


    我最擅長的就是‘化轉環屬、因事為製’了。你已經在我的不著痕跡的導引下,漸漸開始輕視我了。


    輕視我的結果,就是入我彀中。’


    崇禎也喝了口茶,然後拋出了關鍵問題:“炤兒,讓藩王、勳貴捐助家產更不可行。你再說說如何滅亡東虜吧,說的好,朕賞你些什麽,若說不好,你還是迴去多讀些書再大發議論吧。”


    聽到這個問題,朱慈炤知道自己發顛的時刻到了,於是假裝思索片刻,一臉嚴肅地答道:


    “兒臣以為,對偽清也應該進行四麵圍困。寧錦是一麵、蒙古是一麵、朝鮮是一麵。


    最後一麵,則是為毛文龍平反,重建東江鎮。


    有此四麵,不出十年,偽清自然平定。”


    這話差點把崇禎搞破防:平反毛文龍,重建東江鎮,這是人話嗎?


    折騰了這半天,總算問出了一句實打實的真心話。若是這小子掌了權,我的所有策略還不全部被他推翻。還是趕緊把他打發了,徹底為太子排除隱患吧。


    想到這裏,崇禎點點頭,硬著頭皮稱讚道:“你講的不錯,說吧,你想要什麽獎賞?”


    朱慈炤笑道:“皇伯母殿下不是要搬到仁壽殿,將慈慶慈騰出來,改成端本宮,給太子殿下大婚之用嘛。”


    聽到太子殿下一詞,崇禎皺了皺眉頭,繼續問道:“是啊,你也要一起搬走,都收拾好了嗎?”


    朱慈炤答道:“兒臣也沒什麽東西,父皇隨時都可以打發了兒臣。但兒臣不想去仁壽殿住。


    民間俗語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可見男子到了七歲,就該避嫌了。兒臣都十一了,再住在皇伯母殿下宮中並不合適。”


    “那你想如何?”


    “兒臣要出宮,到王府居住。”


    “哪來的王府?而且這個月就要搬了,現給你建王府也來不及啊。”


    朱慈炤笑道:“父皇別唬兒臣了,成祖爺營建北京城的時候,專門建設了十王府,供就藩前的親王居住。隨便命人在十王府收拾幾間房舍,不用一天時間兒臣就住進去了。”


    崇禎冷哼了一聲:“你還挺不好糊弄,可是咱大明沒有十一歲親王搬出宮,去住十王府的先例吧。”


    朱慈炤不假思索地答道:“怎麽沒有先例,景泰帝八歲受封親王,在郕王府居住。”


    崇禎差點被噎個倒仰,這完全是有備而來啊。


    朱慈炤見崇禎麵露遲疑之色,便繼續說道:“昨晚母妃托夢於兒臣,說兒臣生辰八字與禁宮相衝。若不速速出宮,恐怕活不過十二歲。”


    這種鬼話,崇禎肯定是不信的。因為每個皇子出生,自己都命靈台牌子太監陳國用占卜過。其他皇子,倒也還好。隻有太子最不吉利,得到了‘虎生中堂不祥,孰甚益日月,皆逢寅也’之讖語。


    雖然明知朱慈炤是在瞎編,不過崇禎確實動搖了:


    所謂若不速速出宮、恐怕活不過十二歲,這不就是擺明了對皇後和太子心存怨懟嘛,到底把真實想法試出來了。


    還是趕緊打發老四出宮吧,以後眼不見,心不煩,也省得他擋太子的路。強留在宮中,萬一受小人蠱惑,再做出對太子不利的事情來,那才真是麻煩了。


    於是崇禎又問道:“出宮獨居,需要朕為你準備些什麽?”


    朱慈炤從衣袋中掏出張紙來,恭恭敬敬遞到崇禎麵前。


    到這裏崇禎才徹底明白了,老四今天如此活躍,原來處心積慮是要出宮啊。


    取過紙張一看,隻見上麵特別有條理地列了十幾條請求。崇禎被氣笑了:


    “你倒真是有備而來,這第一條朕就答應不了。你要你母妃的舊物,可是承乾宮這些陳設朕還要留著作為紀念呢。你母妃的金銀積蓄不是都給你了嗎,你怎麽還不知足。


    還有第二條,要組建漢王護衛。想什麽呢!你可知道一支護衛五千餘人,怎麽可能給你。


    第三條,你要自選王府長史,那更是想都不要想。朕最多讓你自選三五個從九品的伴讀、教授。


    你要今年就由朝廷選官教你讀書,這個倒沒問題,本來也是打算明年安排你出閣讀書,提前一年卻也無所謂。你要召高時明請教書法,也沒問題。


    至於你要學習騎射,這個嘛,朕得考慮考慮。


    你要隨意出入田府,也不行,隻允許你逢年過節去拜訪。而且隻許去田家,除此之外,不可再出王府。


    不論是在王府,還是在田府,都不許與文武大臣、勳貴、其他外戚交往。出了宮,也不許再與內侍結交。


    無詔不得再入後宮,就算見朕,也要提前奏請。”


    朱慈炤點點頭,並不反駁,而是施行了計劃的最後一步:觸碰皇帝之逆鱗。


    隻聽朱慈炤笑道:“兒臣還有一請,父皇為兒臣挑選講官的時候,還請挑一兩個精通《資治通鑒》的。”


    聽到《資治通鑒》四個字,崇禎的神情立即緊繃起來:“你一個親王,學《資治通鑒》做什麽。即便要學,隨便讀讀就是了。你又不治國,何必非要精通?”


    朱慈炤一臉倔強地答道:“聽聞母後殿下十二三歲時便已精通《資治通鑒》,而且還是什麽探花郎親自教授的。


    母後是兒臣學習的榜樣,兒臣也想像母後那樣精通《資治通鑒》,有什麽錯嗎?”


    朱慈炤話音剛落,崇禎刷地一下站了起來,連茶杯都甩到了地上。


    王承恩也忡然變色、滿麵驚恐,這不是坑人嘛,本來聊得好好的,眼看漢王出宮的目的就可以達成,自己欠皇貴妃的人情也要還完了。


    結果末了末了,就這麽巧,漢王隨口一句話,可算是觸到了逆鱗。


    王德化遠遠地站在角落裏,又是一臉懵。


    王德化雖然做過幾年東廠提督,而且精明果決,但到底是後起之秀,比不了王承恩這樣的老牌嫡係,對帝後之間的許多事情並不了解。


    朱慈炤故作發愣的功夫,崇禎已經快步走到其身前,揪著朱慈炤的衣領怒斥道:“說,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朱慈炤故作茫然不解地問道:“父皇何出此言,兒臣想讀書也有錯嗎,不讓讀《資治通鑒》,兒臣不讀便罷了。兒臣並不是想學治國之術,更毫無覬覦儲君之位的心思。”


    “混賬,誰說你覬覦儲君之位了。朕是問你,你為何知道皇後精通《資治通鑒》,又為何知道皇後是由探花郎親自教授?是哪個太監告訴你的,快說!”


    “母後殿下精通《資治通鑒》,這不是宮中人所共知的事情嗎。


    至於探花郎親自教授,這是兒臣去向母後請安時,偶然聽坤寧宮中的人說起。當時有太監、宮女聚在一起閑聊,兒臣就聽了那麽一耳朵。


    都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兒臣還小,又過去了這麽久,父皇非要兒臣說出太監宮女的名字來,豈非強人所難。”


    崇禎聞言,鬆開朱慈炤,冷冷地對王德化吩咐道:“去查,徹查,凡知情者,杖斃。”


    王德化壯著膽子迴道:“皇爺,這事應該東廠由去查吧。”


    崇禎狠狠瞪了王德化一眼:“讓徐本正去查。”


    王德化連忙領命,立即就要去傳旨。


    崇禎卻將其叫住:“且慢,漢王不守本分,妄議軍國大事,先把他拖下去杖三十,然後再去給徐本正傳旨。”


    王德化更懵了,這都哪跟哪啊,漢王怎麽還真賺了一頓板子,我都被搞糊塗了。


    王德化還想替漢王求求情,王承恩卻一直在那裏使眼色,示意趕緊把漢王拉走。


    朱慈炤則跪在地上,叫起了撞天屈。我妄議什麽國事了,哪一條不是父皇你讓我說的。


    大王公管二王公,王德化選擇了聽王承恩的,硬將朱慈炤拉出了承乾宮。朱慈炤一邊掙紮一邊嚷嚷,恨不能鬧得人盡皆知。


    殿內中剩崇禎與王承恩兩人。


    崇禎無力地靠著椅背,冷冷地問道:“承恩,你說老四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為之?”


    王承恩沉默片刻,方才輕聲答道:“漢王雖然早慧,聰穎異於常人,但畢竟還未成年,哪裏能有如此縝密的心思。


    漢王身邊不過是些老實巴交的宮女和內侍,別說他們無心挑撥教唆,就算是有意,皇後娘娘受過陳探花教授這樣隱秘的事情,他們如何能夠得知。


    他們壓根就不知道,又如何能夠教唆漢王。”


    崇禎點點頭:“你說的也是,皇後也真好意思,這種事還洋洋得意地宣揚。


    當時嘉定伯周奎隻是個街邊擺攤算命的,陳仁錫一個探花郎,親身上門,住在他家,悉心教他女兒《資治通鑒》,傻子都知道其中有問題吧。


    那個陳仁錫還對周奎說什麽‘君女,天下貴人’。陳仁錫是神仙嗎,當時就算到了周氏要母儀天下。


    周氏更過分,當著朕的麵,就指著除目上陳仁錫的名字,說什麽‘此吾家探花也’。


    這要是傳到言官耳朵裏,就等著瞧好吧。像薑埰、熊開元那樣鑽牛角尖的言官,咱大明一抓就一大把。


    那幫言官就跟瘋狗一樣,沒事都得從你身上咬三兩肉下來。若是被他們抓住了把柄,不咬死你也得惡心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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